赵冬宝想来便是中了邪祟的那位。
“父母给他什么都是好的,对他有求必应,我羡慕他,便表现得格外乖巧懂事,可无论我如何努力,都不得青睐。”
“赵冬宝三岁时,父亲便请了教书先生,我也想学,偷偷趴在墙角听,被母亲拖去一顿训话,说女子读书无用,莫想着听课荒废自身,学学女工日后找个夫家嫁了,就不枉此生了……”
赵惜云惆怅讲述着,忽然一惊神,自责道:“抱、抱歉……我是不是太哀怨,烦扰到仙子姐姐了?”
扶璎摇摇头,面色始终宽容,高洁优雅的模样令赵惜云心神往之,又自惭形秽。
她一凡间卑微尘埃,能得仙人垂怜相救已是万世之幸,怎敢再劳得仙人听她诉苦呢。
扶璎宁静开口:“听你讲述,早年赵家夫妇对你虽不待见,却并未折磨,你小小年纪还曾启过灵根,在凡界乃是万人倾羡的身份,为何……”
谈及到此,赵惜云眼中恨意再度浮现,这番怎么也按捺不下,只能紧握着双拳不住颤抖。
“若惜云只是平凡,能碌碌终生也就罢了,偏偏我生了灵根,父母愤懑,为何能登仙途的是我,不是他家宝儿……”
眼泪大颗落在地面的茅草上,寂夜里只闻少女压抑的呜咽。
扶璎垂下眼眸,流出淡淡哀凉。
“所以,赵家少爷丹田内即将成型的灵气,是用你的灵根滋养而成。”
世上的确存在一些法术,可借他人灵根修自身灵力,然而这等邪法为仙门所不齿,在灵气充沛的修真界,几乎无人使用。
但在启灵难如登天的凡界,便全然不同了。
这少女运气极好,毫不费力便成了仙种,却也运气极差,生在这不公之家。
赵惜云:“是,父亲请来了术士,怕让外人知晓、遭人闲话,便毁了我的声音,不让我喊叫,我想逃离,便被打断了腿,锁在这高墙之下,那术士每月都来施行养灵之法,我困在这四年,痛不欲生。”
她泪流干了,呆呆叙述着,格外凄楚。
扶璎:“听说赵家少爷沾染邪祟,是因被猴怪盯上,此事你可知晓?”
赵惜云无辜摇摇头,“我并不知邪祟因何而来,只知那术士对此也束手无策,对了……养灵法似乎不止用上了我的灵根,我看见过那术士还拿着别的东西,不知是何。”
她注视着扶璎,柔柔问道:“姐姐,你是怎么发现我被关在这儿的?”
扶璎:“一个绿衣的丫鬟指引我来此。”
赵惜云面露诧异,“是绿蔓,她依我父母之命给我送餐,鲜少同我说话,我以为她并不喜欢我……”
如今看来,那丫鬟是可怜她的,只是不敢多留罢了。
扶璎抬头看向夜空,沉默许久。
少女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隐约感到这慈悲的仙人蕴着些许怅惘,似在回忆久远之事。
“我可以带你离开。”
“真的……可以吗?”赵惜云顿时触动,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祈求与期盼溢满眼眶。
扶璎:“但不是现在。”
她低下眸来,重新看着这凄惨的姑娘,不悲不喜,渺如云烟。
“若你重获新生,你将如何对待他们?”
“恨不得要他们死无葬赏之地。”
小姑娘目露凶狠,旋即又化去,满面悲哀。
“即便为世人唾弃不齿,我也情愿。可我知道,自己即便逃出,也不过是浮萍,无依无靠,有何能力洗刷这一心怨仇。”
扶璎没有应话,轻缓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过几日,我带你远走。”
赵惜云乖巧点头,目送着扶璎离开,满心愿望都牵在了她身上。
扶璎跃出围墙,看向安然倚在一旁的白衣剑客,淡淡牵起唇角。“大师兄都听到了?”
晏寻清垂着眼深深呼吸,“对亲生骨肉下此狠手,匪夷所思。”
扶璎缓步上前,“大师兄会如何应对?”
晏寻清面色深沉,“自然要助这孩子脱离苦海。”
扶璎:“猴怪之事呢?”
晏寻清:“若查明猴妖害人为真,自要为民除害。”
扶璎:“赵惜云没了灵根,恐怕穷其一生也无复仇之力,大师兄,我们是否应当帮她出手?”
晏寻清蓦地抬眸,谨慎道:“你是说,替她弑亲?”
扶璎注视着他,他眉间复杂,半晌未答。
她暗叹一声,本来是想试探大师兄的想法,但若追问下去,只怕真让她选中的至高无垢者染了污点。
这实在是个艰难的回答,若晏寻清一人在此,他便没有顾虑,但这话是扶璎问出,他若不慎,怕会惹她不快。
他猜测,扶璎会这般试探,或许是她心中已有了打算,只是在征求他一声认同。
他该赌么?
“还是先解决猴怪一事再论吧。”
扶璎无奈地笑笑,“至少那孩子如今身体康健,不会再受几多苦了。”
晏寻清内心松了口气,安抚地拢了拢扶璎的肩,温柔道:“不平之事常有,师妹已帮扶许多,莫太在意了。”
扶璎并未因此忧心,然被他柔声安慰,她心底泛起欣然,婉然握住了肩上那只手,低眉浅笑。
次日,两人应付了赵家夫妇的关怀,出了赵府调查猴怪一事。
问了些景城居民,都说景城外确有些野兽成精,但多年也未见有什么侵扰之举,只是偶有些小精怪溜到城中,偷人家的鸡鸭米面,人们知晓妖怪厉害,怕被报复,吃了点小亏也就认了。
又有说,近几年精怪入城是频繁了些,还有人看到有猴子砸赵家的砖瓦,赵家还请法师来驱过。
扶璎与晏寻清听了城里人的讲述,便知赵家夫妇危言耸听,请他们除猴妖,全是一家之私罢了。
“看来是赵家人得罪了精怪,遭来报复,这猴妖不管也罢。”扶璎拿竹签喂一口凉糕,撑着脸颊淡定说道。
桌对面的白衣青年也单手撑着脸,目不转睛看着扶璎,抬唇笑道:“可怎么说赵家夫妇只是夸大其词,猴妖毕竟伤了人,你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如何推脱?”
扶璎手里竖起竹签,有条不紊道:“第一,若是他们咎由自取,隐瞒委托内情,我自有拒绝之理。第二,我只说继续叨扰几日,可未答应过帮其除妖。”
青年发出笑声。
扶璎眸光流转,“我说错了什么不成?”
晏寻清抿着唇角,明眸满是宠溺。“今日才知,扶璎仙子这般狡猾。”
扶璎眼眶轻眯,教训般将竹签丢向他,对方轻松掐在指间,松手落在桌面。
“仙子,你这是恼羞成怒。”青年笑意谑然。
“不及你油嘴滑舌。”
扶璎撑着下巴看向窗外,远处江上浮了难以计数的大小的船只,各个都涂抹得亮眼,被装饰得五彩缤纷,有些大船上还用布糊了彩色的兽头,看上去格外威武。
领头的船夫一声号令,船只便漂浮移动,围出不同的图案来,依此有参观游客自江边上船,于流水中欣赏这景城美景。
“还未到夜晚,江上便这般热闹了。”
晏寻清也侧眸望了片晌,幽幽道:“你不喜喧闹,在这闹市之中游船赏灯,想来也是不愿的吧。”
扶璎倏然回眸打量他的神色,莞尔一笑。“与大师兄同行,便没什么不喜欢。”
青年眼睫轻扇,垂着眸难掩喜悦。
随着夜幕落下,城里变得格外繁华,江边支起不少小摊,挂着花灯、花船、伞扇一类的玩意儿,江上的船群图案都亮起灯光,一眼望去,星火如簇,比盛夏之银河还要夺目。
小摊们缩窄了道路,往来人群愈发密集。
扶璎再也端庄不住,缩回手臂走在一侧,躲避跃动的行人。
晏寻清看她显露局促的面容,只觉无比可爱,不自觉便看入了眼。
忽而有烟火升入半空,游客们愈发激动,纷纷往水岸跑去,扶璎忍住没用灵力架起结界,险些被人群冲开,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身边。
扶璎轻轻撞在青年身上,抬眸看到那双溢满笑意的温柔眼,心头陡然一颤。
两旁再喧闹,她躲在他怀中,仿佛便能寻到片刻安宁。
一阵子过后,游客们分散在江畔各处,周围总算平静些许。
晏寻清松了环在她背上的手,牵住她的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握着。
扶璎袖中手轻握,望着别处无所适从。
面前的摊主瞪大眼睛昂头看着两人,“我说公子小姐,你们都在我这儿站了半天了,买不买啊?”
晏寻清蓦地回神,略显赧然地低咳一声。“买什么?”
他瞟向扶璎,扶璎心不在焉:“随、随意。”
晏寻清目光迅速游了一圈,指向一只外侧贴着精巧剪纸的浅红色花灯。
摊主:“这个,二十文。”
晏寻清摸出一小把灵石放在摊上,拿了花灯便走。
“诶公子,你这给的是?”
摊主的呼喊没换来客人回头,他抓来那把石头仔细端详。
这、这好像是玉吧?!
拨开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枚。什么富家少爷,出手这等阔绰!
下界的两人都无有凡界通行的钱币,但此前在茶楼里吃喝,付灵石对方并不拒绝,反而喜形于色,想必灵石在凡人之中也是颇受欢迎的。
晏寻清转瞬恢复了淡定,迟疑片刻后将手中花灯递给身边人。
扶璎木讷地接过,低眸看着烛光在纸面中摇曳,正如她方才心绪闪烁不定。
“璎儿,怎么不说话?”青年俯身盯着她。
“刚才那般混乱,我都未缓过神来。”扶璎面露难色,抬眸盈盈可怜。
晏寻清忍着笑,把玩着纤纤玉手,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画舫载着巨大花灯游入江中,龙凤鱼鸟跃然水上。
人们祈愿的莲花灯飘在江中,如流萤野火,越聚越多。
晏寻清租了一叶小舟,牵着扶璎坐下,小舟与岸边繁华渐离渐远,江中游船者居少,扶璎终于落下了心,长长舒了口气。
“可后悔答应与我一同来此游耍了?”
晏寻清一手撑在她身边望着她,时至此刻,他忽然有些愧疚,就怕扶璎不悦。
扶璎看向他,浅笑着摇头。“今日一行,甚是愉快。”
他眼里映着江畔如萤灯火,清俊面容渡着暖光,烟火在夜空炸亮,她忽而觉得,人说凡界有别样美景,确有一番道理。
晏寻清双睫忽扇,她好似看他入神了。
呼吸一滞,他胸中跳动不安,一声一声,无不在诉说局促。
他沉浸在那双美若星辰的眼眸,几乎是无意间,他轻轻揽住女子的后脑,无比珍惜地覆上她的樱唇。
第53章
◎求侣◎
扶璎眼眸微张, 思绪好似略过一片虚无,忽然跳至此刻。
触及到那片柔软,晏寻清方回过神来, 心潮汹涌,却又小心翼翼。
他终于染指了他觊觎之物。
这一回, 他光明正大。
扶璎感受着男子极致的温柔,眼波渐渐晕成一汪柔水。
她脑中想着,这不过是顺理成章。
可心底片刻的沉沦,却要她无暇再去想所谓的阴谋算计。
之后,她重新看清了他的脸。
晏寻清没有贪得无厌,仿佛这场静谧的吻,只是他在诉说心绪。
他静静注视着扶璎, 眼里有千言万语。
“璎儿,我们……”
说了什么, 扶璎未听清。
她脑中忽然嗡鸣, 意识混沌翻滚,如被蛮族踏破城墙, 望得这满城风雨。
“璎儿……璎儿?”
渐渐听到呼唤声, 扶璎回过神来, 垂首扶住额头,眼底一片汹涌。
有人在窥探她。
是谁……?
“你怎么了, 可是身体不适?”
晏寻清扶着女子的双肩,不住揪心, 回想之前, 还从未见过扶璎这等状态, 好似离魂一般。
扶璎缓缓抬眸, 看到青年担忧慌张的神色, 不禁动容。
“我没事,只是突然有些头昏罢了。”
那窥探之感仅有一瞬,她不知对方究竟探知到何种地步,仅凭那细微的联系,她未能捕捉到对方。
世上还有谁人,能触及她的神识?
她困惑不解,出世两千余年,她头一回体会到危机之感。
有什么东西在她掌控之外,悄然滋生。
深思无用,扶璎无声一叹,歉意地望着眼前人。
“大师兄,你方才说了什么?”
晏寻清眸光颤动,欲言又止。
“唧――”
一道尖锐的声音忽然自船后传来。
两人皆是一诧,晏寻清转身看去,就在他身形遮挡之处,一只灰毛的细猴蹲在船尾,正抓耳挠腮。
它那一声叫唤,瞬间引来四面八方的同类,猴子们划着水打着漂,在江面来去自如,不一会儿便围在了小舟上,张牙舞爪地朝两人叫唤。
晏寻清下意识握了剑,思及这群猴妖约莫是看到他们与赵家来往,才将他二人视作仇敌,他没即刻出手。
扶璎:“大师兄,此方凡人众多,恐引慌乱。”
“我明白。”
猴妖已有攻势,晏寻清压首低眉。
“小小精怪,不足为惧。”
长剑出鞘,以船为心张开剑阵,飞扑而来的猴群顿时滞在半空,动弹不得,只能引颈嚎叫。
他回头对扶璎缓了神色,“等我片刻。”
扶璎颔首,望着晏寻清操控剑阵没入夜色,心绪惝恍复杂。
花灯里的白烛早已燃尽,她拾起细长的木柄,食指轻点,一束暖火又凭空在灯笼里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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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入山野,晏寻清撤了剑阵,怀玉飞旋入手,那群猴子晕眩过后,又疯癫地朝人扑去,却被一道无形障壁阻隔,前进不得半分。
众精怪定睛一看,掠它们来此的那位修行者似是换了个人似的,气息森然,眸泛金光,只觑得那幽冷竖瞳一眼,便吓得血液凝滞,浑身发凉,不由自主颤抖跪拜。
“带我去见尔等首领。”
男子一声令下,猴群怎敢不从,着急忙慌跑到前方,一边叫唤着指路,一边往山林深处钻去。
山洞中生着篝火,晏寻清透着火光,看到一只重如佛像的暮年猿猴。
猿猴瘫坐在洞壁下,口中正嚼着食物,见到来者,它眯起浑浊的双眼打量须臾,忽而颤颤巍巍地挪动肉身,艰难拜下。
“在下无知,惊扰上神,还请上神莫要为难这些幼小猢狲,罪过全由在下承担。”
果如晏寻清所想,那群小精怪并没什么本事,敢去江中袭击他与扶璎,全是这老妖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