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充容在十一月初三就出现了要生产的征兆, 等了两日才真正开始发动。
不出意外地, 她难产了。
胎位不正的问题早就被发现了,也提前做了预案, 处理起来倒是有条不紊。
但以当前的医疗水平,对于大出血的问题依然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案。
只能靠珍贵药材辅以针术来缓解。
剩下的交给命运。
好在陆充容信念感很强,凭着对“不能让孩子落到皇后那个疯女人手里”的执念,硬生生地撑住了。
这一胎从凌晨生到半夜。
早就对这个孩子失去兴趣的皇后派碧斐过来看过一回,送了些赏赐,面都没露。
据说为了养生,早早地睡了。
其他人也为了避嫌,过来慰问两句就选择离开。
皇帝和秦玉逢一起等到后半夜,终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声音不大,但很清脆。
稳婆抱着襁褓,满脸喜气地走出来:“恭喜圣上,小公主顺利诞下,充容主子也以平安。”
皇帝略微松了口气。
还是有些紧张地凑过去,想要看看孩子。
稳婆伸手掀开襁褓,他立刻阻止:“先等一下。”
然后让人将门窗都关好,才让她轻轻地掀开一点儿,将孩子的脸露出来。
皮肤通红褶皱,并不好看,眼睛也闭着。
但比他想象中地瘦弱可怜要好很多。
四肢有肉,呼吸平稳。
不过他也是第一次有自己的孩子,经验不足,仍旧谨慎地问:“公主是早产,她的身体如何?”
“怀胎能满九月,已经不算早产了。娘娘这一胎怀的凶险,但中途照顾得很好,公主的身子骨比不得那种特别健壮的,但也不算太弱,养上一段时间,必然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意思就是能够立住。
“好!很好!”皇帝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他原先并不认为陆充容能保住这个孩子,所以一开始没有投入太多的关注和感情。
但真到了这一天,说不激动是假的。
何况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是他真正开始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时候。
他顿时感觉到人生的圆满。
皇帝高兴地赏了一大圈的人,最后握着秦玉逢的手说:“辛苦玉逢了,这件事上,你远比我尽心,是大功臣。”
秦玉逢微微一笑,颔首接下这个夸奖。
稳婆:“是呢,充容娘娘方才睡过去之前,还强撑着说希望华妃娘娘为公主取个小名,以承半母之恩。”
正打算给公主取小名的皇帝:“……”
行吧。
无所谓,他习惯了。
“玉逢想给小公主取个什么名?”
秦玉逢想了想,说:“就叫太平吧。公主以国为家,国家太平而公主一生安康,又生于平乱之军出征前的长夜,以此名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愿景。”
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平公主。
皇帝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对,只觉得这个名字相当好,比他想的那些小名要更好。
“好,这个名字好,不愧是秦大娘子啊。”他笑着拍掌。
“传朕旨意,傍花居陆氏生育有功,晋为昭容,迁往锦绣殿。公主年幼,满岁前不宜取名,以太平二字称之。”
昭容。
陆思婉从九嫔倒数第二成为了正数第二。
成为了真正的主子娘娘,拥有养育皇子皇女的资格。
最重要的是,锦绣殿在东六宫,离太后的寝宫很近。
太后别的可能不行,护崽子的水平是一等一,有她看着,公主会多一层保障。
至于后面那句话,则是给“太平公主”这个称呼一个官方认可。
陆昭容醒来后,听到这些事情,伏在枕头上边笑边哭。
只觉恍然在一场不想醒来的美梦之中。
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受人控制,贬低,打压,处处身不由己,没有依仗地活着。
结果秦玉逢给她的,比她奢想中的更好。
过了会儿,陆昭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对身边的人说道:“太平,将本宫的太平抱过来。”
蓬絮从乳母的手中将公主抱过来,递到她面前。
陆昭容伸手想摸孩子的脸。
注意到自己的指甲没剪又连忙后撤,最后隔着襁褓,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头:“娘亲的小太平真可爱啊……你也有个好名字,只要我们都好好的,这辈子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
她深知皇帝因为皇后和她自己的折腾,对她没有丝毫情分。
她日后绝不会有第二个孩子。
但太平不仅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又有了秦玉逢那句“国家太平而公主一生安康”,意义便分外重了起来。
就算是看在太平的份上,皇帝也绝不会亏待她们母女。
只要她们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不要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情。
蓬絮见状,知道陆昭容明白自家娘娘的辛苦用心,也心怀感激,不由微微一笑。
“圣上虽已经将锦绣殿赐予昭容娘娘,但锦绣殿那边布置还需要一段时日,您如今的情况也不易挪动,不如等小公主满月宴之后再迁往新居,届时奴婢也好向主子交差。”
“说的是。”陆昭容点点头,想要蓬絮即将离开,又颇为不舍,“公主年幼,需要细心照顾,蓬絮不考虑再留得久一些么?”
“主子有四位陪嫁,身边如今只剩星璇一人,奴婢忧心已久,日积而心慌,若是待得久了,怕怠慢公主和昭容娘娘。”蓬絮委婉地说道。
虽然她待在这里可以领四份工资(秦玉逢,皇帝,唐觉和陆昭容),但她再呆下去,老爷肯定会派其他人入宫伺候她们娘娘。
到时候纤云宫哪里还有她的位置!
陆昭容见她归心似箭,担心再说什么她连自己坐月子都不相等,便讪讪地收回目光。
这会儿她也冷静下来。
人家的陪嫁侍女,心不可能向着自己,真一直放在身边,比起保障更可能是隐患。
还是多给些赏赐,届时好生送走吧。
秦玉逢出于某种莫名的想法,给小公主取了“太平”这个名字,但并没有将其培养成某个太平公主的意思,送了些贺礼就没再关注。
她耐心地等着皇帝对于某件事情的回复。
皇帝也没有让她等太久,第二日便命人送她一首诗。
正是那首《木瓜》。
用的龙鳞书,即使页数不多,但页上的画作为他亲手所画,可见准备的时日不短。
第57章
秦玉逢对这个回复还算高兴。
立刻就回信一封。
说自己向来霸道, 宫里容不下第二个第一美人,让皇帝想个办法让舒婕妤离开自己的视线。
皇帝怀着激动的心情打开了她的回信。
有点儿惊讶。
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她确实是不会说小意情话的人,“出个题考你一下”才是她的风格。
习惯就好。
介于自己最近的好心情与秦玉逢都或多或少的相关, 他们一家人也在其他人的衬托下显得出尘脱俗,皇帝决定完成秦玉逢这个稍显过分的要求。
舒婕妤的父亲宣威将军被定为此次的主帅,弟弟又刚被他点为御前侍卫。
她自己也安分许多,最近都没有跟娴婕妤互相使绊子。
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他都不能对她太过分。
所以他必须给她找一个令她能满意的去处。
皇帝:“赵海德, 舒婕妤最近有什么动静么?”
赵海德自从意识到他的变化,就一直致力于提升自己的专业能力。
当天子表现得谦逊,仁善, 无害时,他身边的人也得是良善淳朴的老实人。
而当天子展现出锋芒, 强势独断时, 他身边的人也必须是愚忠的鹰犬和锐利的眼睛。
他听到皇帝的提问, 仅是片刻的思索, 便给出答案:“舒婕妤很喜欢圣上赏的那匹骏马, 每日都去北苑跑马。”
皇帝有些意外:“这几日下雪也去么?”
北苑对嫔妃来说很远。
即使有德昭皇后的恩典, 也很少有嫔妃愿意去。
就是最为好动的华妃, 也只会在距离不远且有人作陪的情况下过去。
舒婕妤若是想表现得自己很高兴获得这份赏赐,一旬去个两次便足矣。
天天去反而显得奇怪。
赵海德:“从北苑送来的档案来看, 是日日都去的。”
皇帝若有所思。
他将林浩找了过来,问:“你姐姐除了骑马还喜欢别的么?”
“习武, 姐姐的本事是我们家这一辈最好的……”林浩下意识地以骄傲的口吻说道, 又担心某件事暴露, 立刻止住嘴。
皇帝以为他是担心自家姐姐在他面前的淑女形象破灭。
他也确实有些惊讶。
但联想到舒婕妤某些违和的细节,他又觉得此事并非没有破绽。
舒婕妤确实温顺, 但并不是真正的婉约。
不然也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就跟娴婕妤闹得宛如死敌。
皇帝微微一笑道:“舒婕妤性情温婉体贴,又有将门虎女之能,实在是出色。”
林浩松了口气,又以遗憾的语气说:“但自从姐姐及笄,父亲就不让她碰骑射刀兵了,说这样会嫁不出去。”
与之相对的,是对他的着重栽培。
女儿会送出去联姻,而儿子会继承家业。
那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
并在心中对姐姐产生了难以释怀的愧疚。
皇帝从他的表情中窥见了他的内心:“你觉得这样很遗憾?”
“当然,姐姐从小就跟我们有着一样的待遇,最后却要因为一句‘嫁不出去’而压抑本性,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学那些乱七八糟的……”
林浩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解释:“当然,我并不是说姐姐嫁人不好,您是天子,当然要配最好的,也最合适的女子。”
皇帝并没有感到冒犯,相反的,他很欣赏这种藏不住心事,又秉性良善的人。
相处起来能够轻易地握住主动权。
“如此,确实很可惜。”皇帝心里有了大概的打算,让林浩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他又处理了一会儿奏折,殿外顾池求见。
史书修撰完成之后,皇帝将顾池设为学宫司正,为祭酒副官。
学宫祭酒郑雅与顾池同出汉州,前者学识名扬四海,后者能力和心术皆不凡,一同努力,必能将学宫办成他想要的样子。
至于另外一位司正,则是京中世家之人,以作制衡和监察。
三人中,真正办事的是顾池。
所以对方此来必然与学宫有关,皇帝忙让人宣顾池进来。
顾池却不是带着问题来找他的,而是面带喜色地将一份奏折递给他:“恭贺圣上,学宫已经修缮完成,布置妥当,只待漆味散尽,便可开堂授课。”
“千秋之功,自此而始了。”
皇帝又惊又喜:“这么快?”
学宫可不仅是一间宫殿,而是一片宫殿,选址是距离京城不远的一处行宫。
那行宫是京城没有重修完之前,高祖暂住过的,规模不小。
行宫虽然是现成的,但改成能教书和供先生学生居住的地方,亦需要不少时间。
他以为少说得一年起步。
顾池:“陛下曾言,教书育人之事,可为千秋功业,凡愿为此添砖加瓦者,皆将被青史铭记。”
意思就是欢迎大家捐款捐东西,奖励你们青史留名。
世家阻止不了这件事,自家的孩子也有要去念书的,多多少少都出了点钱和东西。
不然以皇帝的私房和国库,要建学宫太勉强了。
皇帝闻言,依然很震惊:“除了你们顾氏捐藏书万卷,还有其他人在此事中出力不少?”
他虽然想过,这些世家按人头捐钱,一人捐一点,学宫很快就能建起来。
但也很清楚,那些人不在其中使绊子就不错了,最多捐点面子钱。
顾池指着皇帝手中厚厚的奏折说:“臣在奏折的末尾添了此次出手相助者的名单,人数众多,臣恐复述有误,请陛下自行查阅。”
皇帝翻过前面的工作总结,直奔鸣谢名单。
写在最前头的,很显然是一个化名。
唐三。
而这个名字后面的捐赠内容,明明是白纸黑字写的,却仿若泛着金光。
捐银五十万两,役者口粮(粟米)一千石,建材五十车,借工匠一百二十人。
除了那一千石粮食,另外三样都不是普通世家能拿出来的。
这些东西叫皇帝拿,他现在也拿不出来。
所以他轻易地锁定了人选。
唐觉可不就是行三。
皇帝捧着沉甸甸的奏折,问顾池:“这唐三,你可见过?他有说什么吗?”
顾池:“这事发生在臣入职之前,未曾见过,只听郑祭酒说过。”
“祭酒赞其风度如高山之云,闲适自然而目光高远,是真正的儒商。昔日蓝禾(公认巨富家族的话事人之一)过汉州,都未曾得到郑公如此之高的赞赏。”
按照世家的双标准则。
商人是需要鄙视的,但儒商可为座上宾。
皇帝听到这话,心里不由想:即使是巨富唐氏,也不会在给小辈发零花钱压岁钱的时候,以“万两”为单位。
随后又觉得唐觉无妻无子,亲人也就几个,不能按照这种标准来衡量唐觉的财力。
但从他的表现来看,目前所露出来的这些财,大约只是冰山一角。
“那位唐老爷被问及为何要以化名捐赠时,有给过一个回答:吾愿之名留青史者,不必以钱财搏名。”
顾池说完,又发表了自己的感想:“那必然是一位才华出众,志向高远,皎皎如明月的人。”
皇帝:“是啊。”
顾池:?
顾池沉默了一会儿,选择不搭腔。
皇帝回过神来,说:“这个,预计什么时候能开始授课?”
“明年桃李开花的时候。招收和筛选学生需要时间,学生准备行李赶往京城亦需要时间,做完这些事情,就差不多了。”
顾池说话娓娓动听之余,又充满务实的感觉。
简直贴合皇帝的心意。
将他说得心潮澎湃,眼前似乎出现了对方所形容的景象。
三月桃李盛放,心怀抱负的学子从五湖四海赶来京城,于学宫之中潜心学习,一步步成为能治国安民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