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明明看起来什么都没变,但又什么都变了。
如今,已经不会再有人提着灯等她回家了。
她自嘲一笑。
到了后花园,空地还有两块。
一块在自己窗前,一块在苏酩窗前。
祁妙一时有些犯难。
该种哪儿呢?
是离苏酩近些好呢,还是离她的屋子近些好?
要是离她自己的屋子更近,会不会被人说不够尊师重道没孝心啊?
可她真的很想试试开窗就能摘樱桃的感觉。
正纠结时,月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枝叶,稀稀疏疏的洒在她脸上,带着些许的凉。
祁妙微眯了眼,短暂的抛弃杂念,细细感受月光的温度。
“这么晚了,在这儿做什么?”
冷冽的嗓音随风而来,她霎时睁眼,循着声源处望去。
月色如霜,廊下阴影中,青年披衣执灯而立,身形清瘦,郎艳独绝。
融融灯光晃了祁妙的眼,她愣了好一会儿,指尖无意识扣了扣树皮,莫名有些紧张,小声问道:
“师尊,你还没睡啊?”
苏酩“嗯”了一声,又道:“我若睡了,就不会站在这里同你说话。”
祁妙:“……”
还真是问了好一句废话。
她抓抓头发,规规矩矩站好,不忘回答他上一个问题:
“师尊,我在种树。”
苏酩迟疑一下,提灯步向她。
“种树?”他道,“什么树?”
祁妙垫脚摘了颗樱桃递过去,老实巴交:
“兰莳仙子送的樱桃树,你尝尝,果子可甜了。”
苏酩睨着她的手,没接,只道:
“明日要考你剑术,早些种好回房休息。”
祁妙偷瞄他一眼,将那颗樱桃塞进自己嘴里,含糊道:
“我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种。”
到底是要做做尊师重道的面子工程,还是追寻本心,体验一把开窗就能原生态进食的快乐呢?
真挺难选的。
苏酩却理解错了她的意思,轻轻的扫了她一眼。
他没多说什么,将灯放进祁妙手里,视线落在她房间窗前的空地上。
指尖微动,几丝剑意飞去,一个不深不浅的坑出现。
这番动作太过迅速,祁妙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樱桃树进了坑里,再一晃眼,土也填平了。
一桶灵泉浇下,宣告此次种树活动圆满结束。
苏酩拿回自己的灯,脸色微微苍白,语气很淡:“记住我方才是怎么做的,下次便照这样来。”
终于回过神的祁妙:
震惊·jpg
樱桃树在她窗口诶!!!
她可以过上开窗就能进食的日子了!!!
等等,苏酩这样……是以为她真的不会种树,所以直接给她演示了一遍?
“不早了,休息罢。”
苏酩拢了拢半披着的衣襟,低咳几声,转身欲走。
祁妙下意识出声:
“等等!”
苏酩脚步一顿,抬眼看她,“还有何事?”
“你等我一下。”
说完,祁妙蹬蹬蹬跑去摘了一把樱桃,兴高采烈捧到他面前。
“这个给你。”
她加重语气强调:“真的很好吃!特别特别特别的甜。”
苏酩避开她过于明亮的眼,一开口,仍是拒绝:
“不用,我自小便不喜甜。”
祁妙半点不信。
装,继续装。
也不知道以前是谁,哭着来要糖吃。
无非就是拉不下脸,不肯在她这个“徒弟”这里落了面子而已。
祁妙自认十分善解人意,当即体贴的为苏酩找好了台阶,笑道:
“师尊,多谢你今夜教弟子种树,这是弟子孝敬您的一份心意,还请您收下。”
苏酩:“……”
沉默,是今晚的水行阁。
祁妙手都举酸了,“师尊?”
苏酩深吸一口气,劈手夺过那些樱桃,语气十分之复杂:
“你还真是,有心了。”
祁妙谦虚摆手:“哪里哪里,只是天生情商比较高罢了。”
苏酩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衣摆带起一阵飒飒冷风,撩乱了祁妙颊边几缕碎发。
她伸手整理好,心里有点奇怪。
怎么总感觉,他不太高兴呢?
是自己送的太少了吗?
*
夜已深,兰莳锁好院门,折返回房时,见元元竟然坐在书桌前,颇为惊奇: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元元目不斜视,手中玉笔飞快在纸上划过,愁得眉毛都打结了:
“妙妙姐姐给我布置了功课,每天要写十个大字,我今天一时玩儿忘了,刚刚才想起来,得赶快补上才行。”
兰莳头一次见元元这样听一个人的话。
往日她对自己虽依赖,却也并非百依百顺。
比如,只要想教她念书识字,她就万般推辞,绝不肯轻易拿起笔。
现在这样,实在罕见。
更何况,她认识祁妙,也才半个多月。
见元元急得满头汗,兰莳倒了杯水递过去,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
“一直未曾问过,你对祁妙,为何如此亲近?”
元元仰头一口气喝干,歪头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我好像在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
元元的很久以前,那是真的很久了。
足有一百多年。
可,祁妙今年不过十六岁。
哪里来那样遥远的从前?
兰莳摇头失笑,并没有将元元的话当真。
白天祁妙找到的画轴还堆在桌上,她见有些挡着元元写字,探身将其抱走,另寻了地方挂上。
这些都是她许多年前所画,此次搬走时才从箱底找出来,上面大部分都是蓬莱的山水风光,时间太久,纸面泛黄得厉害,昭示着那些悄然逝去的光阴。
画太多,她一时抱不全,留了几幅在书桌上。
元元无意中碰到某一幅,“咚”的一声轻响,画轴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细绳绷断,画卷徐徐展开,露出少年如星双眸。
元元立刻放下笔,弯腰想捡起来,却在看见他的眼睛时,顿了顿手。
她目光奇异,小心展开剩下的部分。
杨柳依依,白衣少年斜倚桥头,身姿颀长,容颜俊朗。
画图的人笔触温柔细腻,一笔一划将他勾勒的栩栩如生。
一切都很唯美,唯独他的动作有些奇怪,右手高举,拇指与食指靠拢,剩下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元元学着做了一遍,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兴奋大喊:
“姑姑你快过来!”
兰莳含笑扭头:
“怎么了?”
说完,余光瞥见地上的画,她笑容猛地僵住。
这一刹那,那些被时间带走的记忆,悉数蜂拥而至。
模糊在岁月中的那张脸,包括那个名字,终于一同清晰起来。
她无意识喃喃:“……停云。”
听到兰莳的声音,元元却连连摆手,纠正道:
“不对不对,兰莳姑姑,这个人是——”
她仰头看兰莳,指向画上少年,眼睛亮晶晶的:
“妙妙姐姐!”
兰莳一怔,失笑解释:
“元元,他叫停云,是我死去的夫君,不是祁妙,你认错人了。”
“不,她就是妙妙姐姐!”
元元伸手挡住画上停云的下半张脸,极力证明自己的猜测:
“你看,她们的眼睛是不是一模一样?我是绝对不会认错妙妙姐姐的!”
兰莳随着她的手看去,恍惚中,祁妙与停云的脸慢慢重叠在一起。
她是见过祁妙脸好了后的样子的。
鹅蛋脸,肤色偏白,下颌还带着一点婴儿肥,嫩的像刚探出水面的菱花。
并不容易让人联想到轮廓深邃的停云。
可那双眼睛……
果真像极了。
一样的清澈,一样的黑白分明,似枝头初绽的桃花,眼尾微微上挑,并不妩媚,只平添几分灵动。
怪不得她初见祁妙便觉得面熟,原来,是因为这双眼睛……
兰莳定了定心神,不知是说给元元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声音很低:
“她是停云族中后辈,相似些,也是说得过去的。”
“不对不对!”
元元急的跺脚,学着画上少年那样,拇指与食指靠拢:
“妙妙姐姐之前教过我,这个手势叫‘ok’,是‘可以’的意思,整个修仙界只有她才懂。”
“这明明就是她呀!”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劈过,兰莳手一颤,画轴再度落到了地上。
眼前一阵发黑,她好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耳边来来回回重复着元元的那句话。
这是她?
兰莳踉跄一下,扶住桌角,用力晃了晃头。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祁妙
停云
他们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连性别都不一样。
想到这里,兰莳骤然清醒,用力揉揉眉心,暗自嘲笑了一声自己的失态。
真是糊涂了。
怎会想到祁妙身上去。
她叹了长长一口气,摸了摸元元的脸,眼圈微红:
“只是凑巧罢了。”
元元看出她心情不好,也不敢犟了,拍拍她的手,安慰道:
“既然姑姑说不是,那就不是,停云和妙妙姐姐一点关系都没有。”
兰莳被她逗笑,“行了,去写字吧。”
说完,她伸手捡起画轴,深深看了一眼,想要挂到另一面墙上。
可那里早已被元元挂了别的东西。
——一个精致漂亮的花环。
是初见时,祁妙送她的。
上面的花儿被法术保护的很好,即便过了这些时日,也半点不曾凋零,鲜艳依旧。
兰莳停下动作,就那样静静的望着它,一动不动。
祁妙为她编织花环的场景再度浮现。
那副专注认真的神态——
也很像啊。
良久,兰莳轻轻收起画,疾步走到门口。
“我出去一趟,你先睡。”
“去哪里呀?”元元赶紧追问。
兰莳脸上没什么表情:
“去找祁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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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我就是你那个亡故多年的夫君”◎
“吱嘎——”
祁妙推开窗户, 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对着近在咫尺的樱桃张开嘴。
轻易便叼走一颗。
她连连点头,满意的不行。
不错不错, 果然有种回归原始的快乐。
正要再吃一颗,蓦地, 一只苍白从树枝伸出,轻轻抚在她脸上,指尖冰冷的温度激得她打了个小小的寒颤。
祁妙:“!!!”
她瞳孔地震, 飞速后撤,电光火石间已捏了一把驱邪符在手, 厉声喝道:
“谁?!”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后, 樱桃树里多了张美人面。
兰莳幽幽看着她, 神情恍惚, “是我。”
祁妙:“……”
好一个炸裂的出场。
“你怎么来了?”她松口气,收好符纸,再度走到窗口, “可是有什么事忘了和我说?”
不然没道理白天才见过面,晚上又找过来了。
兰莳没出声,只是看着她, 眼中情绪复杂。
祁妙端详着她的脸色, 表情也严肃起来:
“到底怎么了?”
兰莳收回视线,垂眼看着窗棂上的一片落叶, 语气一如寻常, 听不出什么端倪:
“没什么, 刚到凌云有些不习惯, 一时睡不着, 你陪我去走走吧。”
原来是这样。
祁妙正好也没什么困意, 笑着应了一声,也懒得绕去走门,双臂一撑,从窗口翻了出去,灵巧的像只燕鸥。
兰莳看着她的动作,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他也曾这样翻过窗,在月色下对她伸手,嗓音带笑——
“退潮了,走,我带你去捡贝壳。”
那时,他说一定要找到最大,最好看的珍珠送给她做生辰礼。
她高兴得不得了,每天在心里数着日子。
可她到底没能收到。
——他死在她生辰前一天。
兰莳有些呼吸不畅,指甲死死掐住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扼住了流泪的冲动。
“走吧,今晚月色这么好,我们去山顶赏个月?”祁妙理理衣裳,提议道。
兰莳轻轻点头:“嗯。”
两人都没御剑,并肩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上,凉风习习,两侧的树摇曳不止,叶片沙沙作响。
祁妙双臂枕在脑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兰莳说着话,语调轻快。
兰莳偶尔应一声,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
不多时,两人抵达山顶,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的悬崖下是莽莽林海,头顶一轮满月盛大明亮,仿佛伸伸手就能够到。
祁妙拉拉她的袖子:“那儿有块石头,咱们坐那儿去。”
兰莳抬头望着月亮,忽地停下脚步,轻声对她唤道:
“停云。”
祁妙的声音戛然而止,虫鸣亦静了一瞬。
她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兀自强装镇定,反问道:
“停云是谁?”
兰莳取下那支白玉簪,山顶风很大,霎时吹乱了她的发,她却无暇顾及,只望着祁妙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停云,是送我这支发簪的人,也是我亡故多年的,夫君。”
祁妙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兰莳的眼泪比她的声音更快落下。
于是,她颓然咽下那些一早准备好的狡辩。
兰莳知道了。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