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猜测,周始应是其中一种。
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楚慕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虽相交甚浅,不知全貌,但那会的楚慕,唯一能相信的人便只有他了。
风雪陡停,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
烛光微微摇曳,室内光线昏暗,半开的雕花窗棂外夜色浓郁静谧,投下一道残影。楚慕双手撑着脸,眼皮愈发沉重。
她挣扎着困意往外瞧了一眼,周始那间屋子还暗着,他还没有回来,都这么晚了。
他人呢。
楚慕揉揉眼,从桌上起来,推开屋门走了出去,廊外零星灯火映着光景,客栈下的街道小路空无一人。
她身上裹着一件白色斗篷,走到周始屋子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半响过去,里面无人回应,看来他真的还没有回来。
不是说很快回来吗?
楚慕心有不安,双眉微微拧起,她转过身眸子不经意的往楼下扫去,陡然瞥见一道清瘦身影,不禁睁大了眼睛。
那人在路上缓缓走着,高高瘦瘦,身姿周正,不正是周始吗?
他背对着走,明显是要出去。
楚慕两只手撑在护栏上,眼里快速的闪过一丝疑虑,神色不安。
他这是回来了,又要走??
楚慕下意识觉得不对,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他不会是想丢下她一个人走吧?
不对,若是这样,他当初便没必要让她跟着,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见他身影越走越远,楚慕这心里就越发不安,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周始最近也怪怪的。
她来不及多想,转身跑下了楼。
今儿夜里没下雪了,楚慕跟着雪地里的脚步走,很快就找到了周始的身影。鉴于上回跟踪被发现,这回她学乖了,就远远的跟着他一点也不敢靠近。
这样,他不注意应该也发现不了吧。
越往外走天越黑,周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盏灯提着,楚慕远远跟着,圆润小巧的鼻头被风刮得微红。
两人走了一阵,最终他停在了湖边。
边关寒冷,湖上结了冰,白白里有人凿冰捕鱼,留了好几个冰窟窿。楚慕看着他停在冰窟窿面前,心里不禁有些怀疑。
他不会是大晚上饿了,想吃鱼吧?!
然而下一刻,她却被周始的动作吓得差点咬断了舌头,少年倏然抽出腰间的剑,轻盈的剑身在空中飞舞,他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子上搭去。
死是最容易的,可在十方楼,体面的死去却不是易事,在那里的人通常只有一个下场。
——不得好死。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家世,亲人,但怎么死,何时死,周始想自己选。
有的人能活到八十岁,顺遂一生,而他只想永远留在十八岁,与世长诀。
他已经厌烦了在十方楼的日子,之前拼死拼活爬到这个位置,忍辱负重,只是为了报仇和杀刘成,如今他死了,仇也报了,他还能干什么呢?
似乎没什么能做的了。
周始扯了扯唇角,一下子将这辈子要做的事全做完了,剩下的漫长日子,他忽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十方楼他不想回去,也离不开。
这几日他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才猛然发觉对这世间,他已了无牵挂。
天地之大,他无心留恋,何不痛苦回送自己一程?
唯一觉得有些愧疚的便是那小姑娘了,说好一起离开的,他要食言了。
不过这些他都打点好了,萍水相逢,恐怕她也不会太在意。
凛冽的寒风拨动少年发尾,他盯着脚下的冰窟窿,忽然觉得自己选的葬身之地真是好极了,稳妥又不费劲,脖子一抹,再往冰窟窿里轻轻一跳,这就完事了。
死还真是简单啊。
周始闭上眼,耳边尽是风声,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站着吹了会风,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畅快,墨发在空中狂舞,拂过少年如玉面容。
他心一狠握紧了手中剑,刚要划动长剑了结自己,下一瞬间,周始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倒了,整个人猛地往后仰去,直接摔在地上发出一道巨响。
“铮——”手里的剑被震出去好远,在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一摔,太过实在,周始感觉五脏六腑都快震碎了,他猛然睁开眼,眼前是苍茫无尽的天际,漆黑一片,没半点星光。
身边响起喘息声,他偏头看去,入眼是一片白色。楚慕跪坐在他身边,白嫩的小脸被风刮得通红,双眸含着秋水,盈盈灿灿,湿漉漉的氤氲带着雾气,正盯着他看。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周始莫名觉得这片漆黑的天际,忽而有了星光。即使只是一刹,却已足够。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hhhh
第7章 不能死
◎周始,你送我回家吧。◎
楚慕跪坐着,气喘吁吁。和周始一起摔倒时膝盖磕到了冰面,这会膝盖一阵生疼,也不知有没有破皮,她看向周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没想到周始真的会动手,看着长剑在脖子上划动那一刻,楚慕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脑海里倏然掠过鲜血洒溅的凄惨画面,那会的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像疯了一样朝他奔来,不管不顾。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用这种方式在她面前死去。永远也不能接受。
寒风刺骨,卷着冰冷而来,扎入血肉之中莫名有几分快感。
周始先开口,他似乎才恍过神:“你这是在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楚慕心里莫名涌上几分怒气,两双秀眉用力皱起,道:“我才想问,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是活腻了吗居然寻短见?!”
小姑娘脆生生地骂着他,丝毫没有往日的乖巧怯懦,像变了一个人。她实在无法想象周始为何要这样做,好好的要自寻短见?这是脑子抽风了还是中邪了?!
谁知下一刻,他的回答差点令楚慕气出一口血来。
周始脸上面无表情,看着楚慕一本正经地说:“对啊,我就是活腻了。”
不是活腻了怎会自寻短见?
“你!!”楚慕瞪他半响,却始终憋不出一句话,面色通红,又黑又圆的杏眼盯着他似是气极了,双颊微微鼓起,像只偷吃的沙鼠。
周始被她这幅样子气笑。他从冰面上起来去捡地上的剑,声音依旧懒散:“楚慕,你这爱跟人的毛病得改改了。”
“不是谁都有我这副好脾气。”
楚慕愤愤不平,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膝盖上的伤,“我若是不跟着你,这会你怕是已经死了。”
“那我还要感激你咯。”周始收好软剑回头望她一眼,此时他心思已淡,脸上没有什么温度,看着楚慕道:“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来之前是他大意了,整个人浑浑噩噩,居然没注意到她。
楚慕看出些什么,心里微怔,下意识便问出口:“我回去,那你呢。”
周始声音很淡:“我还有事。”
“你又有事?”楚慕才不相信,这会她倔脾气也上来了,直接走过去道:“你为什么想寻短见啊?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中邪了?”
她一问就是一堆,周始看着面前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眸色越发深沉,忽而伸手敲了敲她的头,楚慕哎呦一声,捂着脑袋看他:“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
周始又催了一遍:“你回去。”
楚慕知道他的心思,摇摇头:“除非你和我一起回去,反正你不能死。”
周始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姑娘就是表面上看着乖巧听话,胆小怯弱,实则骨子里也是个张牙舞爪的倔脾气。
倔脾气对倔脾气,
自然是谁最倔谁赢。
他盯着楚慕,脸凑到她面前,语气刻意加重几分:“我死不死的,不用你来管。”
楚慕神色微怔:“可是你说好要和我一起离开的,你不能就这样……”
她话还没说完,周始倏然伸手抓住楚慕的肩头,将她拎到面前,他弯下腰,扑面而来的气息洒在她脸上,楚慕慌张地睁着眼,眼神无处安放,少年黑影如山压迫过来,漆黑的眸底透着危险的气息,低喃:“楚慕,你再不走的话就陪我一起,永远别走了。”
气氛陡然僵硬,风声阵阵,楚慕望着他半响没吭声,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周始以为将她震住,适时松开了她。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你走吧。”
话落,四周顿时静了下来。
楚慕一言不发,也没动静,周始有些不耐地转过身,刚要开口,可当目光触及到她的脸上时,神色陡然变了。
小姑娘低着头,肩头微抖,有些固执地盯着脚下,像做错事的孩子,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无声无息,却又难以忽视。
周始见她这般,瞬间懵了,怔怔地看着她眼底掠过几分茫然无措。
他没想惹她哭。
姑娘家的眼泪何其珍贵。
楚慕也不想哭,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越想忍反而哭的更厉害了。
周始说的没错,他的事与她无关,她也管不了。她本可以不管这些闲事,安安心心离开这里,她也深知,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母妃甘愿赴死那日,她一个人哭的眼睛都肿了,也没任何作用,母妃还是死了。
如今他要死,她管不了,也救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
“好好的,哭什么?”冰冷的手指划过楚慕脸颊,她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清,眼前是模糊的重影,隐约透着他的轮廓。
滚烫的泪水被轻轻他抚去,周始语气下意识放轻了几分:“别哭了。”
本想吓吓她,叫她死心离开,谁知竟弄巧成拙了。
他一张口,楚慕直接哭出了声,势头更加猛烈:“呜呜呜呜!我不管!反正……反正你不能死,不能死……”
空旷寂静的边际回荡着她的哭声,周始继续替她擦着眼泪,闻言,眼底情绪翻滚,而又压下,“好了,我又还没死,你别哭了。”
她这一哭,他心思更淡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这会不死了,明天要不要死还说不定。楚慕算是明白了。
“刚刚是我不对,我不该故意吓你,以后不会再凶你了。”周始声音软了下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有耐心,神色温和。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没好气道:“那还有什么以后,你都要死了。”
周始:“……”
他竟无言以对。
楚慕的脸很软,手指微微用力,白皙的脸上立马泛出一道红印,又很快消失,他嘴角勾出一抹笑,眉头微微一挑,“那你别哭了?”
楚慕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本也不是被他说哭的。她抬头望向他,小脸红扑扑的,像偷抹了胭脂,小姑娘眨着乌黑的眸,刚哭过眸子格外明亮清澈,怯生生道:“那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回去吗。
周始蓦地一声轻笑,眸子里夹杂着几分温色与从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懒洋洋道:“回。”
……
两人一同回到客栈时,夜愈浓。
周始点好烛火,屋子亮堂起来,他找出一块浅色锦帕递给楚慕,“擦擦脸。”
楚慕声音有些哑:“早就没哭了。”
“你说你,多大人了,还哭哭啼啼,小心以后没郎君敢娶你回家。”她接过,周始盯着她红肿的眼,轻轻一嗤。
楚慕动作微滞,对他认真地说:“我今年才十四,不嫁人。”
她板着脸莫名认真起来,周始心里忽而生出几分玩味,眉眼微弯:“是啊,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呢。”
楚慕一愣,片刻又反驳道:“我明年便及笄了,不是黄毛丫头!”
笑声蔓延开来,屋门半开着,从外头渗进阵阵寒风,周始敛下眼底情绪,偏头看一眼夜色,“你睡吧,我该走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
他刚转身,楚慕蓦然出声:“周始,你还要寻死吗?”
少年没停,转身走到门口,清冷的声音透着几分淡然:“楚慕,你会平安离开这里,至于我你就别管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道。
楚慕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他宛如九天之上的纸鸢,是走是留不是握线之人能决定的,或许游玩九天,渴望随风飘荡,遨游天际,或许就此消失,无影无踪。
“周始。”
她声音很轻,透着几分怅然。
少年回头,楚慕坐在桌上没动,手里还拿着那块干净的锦帕,绞着边缘:“我知道我可能劝不了你,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寻死?
她实在不明白,他还这般年轻,最是肆意潇洒的年纪,为何会做出这个选择。
周始身子懒洋洋地倚在门口,挡住了外头的寒风,昏暗模糊的灯光映着他的脸色,他没第一时间回答,反而问:“那你得先回答我,刚刚为什么哭。”
之前见那么多死人都没掉过眼泪,周始可不相信她是吓着了,或被他唬住,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楚慕低头,垂着眸子,纤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下方,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足足顿了半刻,她才缓缓开口:“我阿娘死的时候,就在我面前,她和刚刚的你一样用刀抹了脖子。”
她说着陡然抬起头,看向他,眼里神采黯淡,一片麻木之色。
周始心里咯噔一下,他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所以刚刚,她是想到了自己的阿娘才哭的。
阿娘自刎而死的场景,她在梦里见到过很多次了,如今想来,只剩麻木,除了心里隐隐作痛之外,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正如阿娘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终点,她什么都做不了。
楚慕眸光微闪:“你能告诉我吗?”
她如此坦然直白,周始也不扭捏,他伸手关上了门,声音有些懒:“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想着……早死早投胎吧。”
他话只说了一半,确是实话。
楚慕闻言睁大了眼,像是被他这个回答惊到了,不可思议道:“怎么会没意思,你为何会这般想?!”
书里说,最繁华不过人间,令人流连忘返而又眷恋难舍。
周始却神色淡然:“楚慕,我见过世间最凛冽的雪,无论是凶神恶煞还是温柔敦厚,我都杀过,人活一世,有人利欲熏心,有人聚敛无厌,有人竹杖芒鞋,也有人一杯酒足矣,如今这世间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我只求一死。”
他看过来:“你能明白吗?”
烛光轻轻跳动,掷出重影,楚慕望着他半响没作声,周遭陡然静下来,他们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桌边,屋子外头是无边际四处狂舞的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