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始以为她不会回答时。
楚慕忽而有了动静,她缓缓起身,走到窗棂旁打开,寒风撩起额边碎发,她转过身看向他的目光掺杂着几分固执。
这次她没有再规劝:“周始,如果你真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毫无意义,那我能不能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会付酬金的。”她道。
他眉梢轻轻抬了一下,便听到她一字一句地说:“周始,你送我回家吧。”
风涌进来,夹杂着雪。
少年眼底快速掠过一丝诧异:
“送你回家?”
第8章 十方楼
◎真想让我陪你走这一程?◎
约莫滞停片刻,烛火忽暗忽明,寒气顺着缝隙钻入体内,透心冰凉。
昏黄的烛光映着两人的身影,屋外的雪飞扬四起,好不肆意,周始敛眉,语调微微上扬几分:“回家?”
楚慕轻轻颔首,“对,送我回家。”
怕被他拒绝,她又接着说道:“我真的会付酬金,不会让你白走一趟。”
她这是……要和他做交易。
周始挑眉,轻扯了一下唇,他背靠屋门懒洋洋道,口吻很淡:“楚慕,我这人很贵,轻易不接外面的活,你确定能付的起吗?”
“能!”小姑娘没有丝毫犹豫。她这肯定的语气倒是让周始一时无言,不知该拿什么话堵她,正思索间,忽见她关上了窗户,楚慕背对着他,随后抬手去解腰间束带。
白色丝绦轻轻扯下,紧接着她又将御寒的裘衣解开,一件一件的往外脱……
她这是?!!
周始见状神色瞬间变了,立马转过身去看向别处,眸色深暗,清俊的轮廓此时正绷得紧紧的,心里如有千万匹马在奔腾。
她这是要做什么?!!所谓的酬金难不成就是以身相许!!这怎么成,她小小年纪从哪学来的这招?!
屋内响起脚步声,楚慕走了过来,周始闭上眼,心生波澜,声音里少了几分平静,“你做什么?!”
脚步声停在一尺之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小姑娘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用这个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周始想都没想就拒绝,说着便睁开眼:“你当我是什么了……”
话到一半陡然停住,楚慕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接道:“恩人啊。”
他眨了眨眼,楚慕也跟着眨了眨眼,疑惑道:“你眼睛不舒服吗?”
“没……”这简单的一个字,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事情与周始想象的完全不同。
楚慕只解了外裘,天冷,她穿的多,东西藏在衣物里面拿不出来,那是一块通体偏红的俏色玉雕,玉质油润细腻,乃是上好的玉中珍品,其颜色鲜艳,一看便知稀世珍贵。
那小小的一块,捧在掌心,通红玉兔体态丰腴,栩栩如生,线条流畅,双耳竖立,憨态可掬,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楚慕见他被这玉雕吸引住目光,轻声道:“用它做酬金,可以吗?”
周始收回目光,看向楚慕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这只玉雕是你的?”
楚慕点了点头,这只红玉兔子是她出生那日父皇亲赐,从宫里逃出来后,为防止丢失或被人牙子窃取,她一直贴身藏匿。
“这只俏色玉兔,是我身上最值钱最重要的东西了,世上仅此一块,独一无二,只要你把我平安的送回家,它就是你的了。”
和田红玉稀缺贵重,玉石挂红,更是价值连城,千金难买。这种玉的稀缺程度周始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伸出一只手,拿起楚慕掌心里的红玉兔子,玉石细腻温润尚有温度,鼻间飘过一股淡淡的体香,想来这东西她一直藏在身上隐秘之处,不然怎么可能在人牙子手下留有此物。
因此之前解衣,只是想取出此物。
周始目光直白肆意,且毫不避讳,看的楚慕心里发毛,她别过头去,双颊泛起难以察觉的朱晕,此物实在是太过私密,若不是别无他法,她断不会把此物奉上。
她年纪虽小,却已懂男女之别。
周始却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忽然发现面前的小姑娘身份不简单,美玉珍贵,这种玉更是难得,红玉只在宫廷王室流传,就算是世家大族也极为少有,难得一见。
当初救她,带上她,周始没太在意楚慕的身份,他都要死了,管不了那么多,可现在这姑娘说要雇他,请他送她回家。
是个有意思的……妙人。
周始好整以暇地瞅着那红玉兔子,懒洋洋开口:“你家在哪啊?”
楚慕见他松口,也没一口回绝,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在鄞州。”
闻言,他顿了顿,“鄞州?”
若说这边境玉阳关是极北之地,那这鄞州便算的上偏南之地了。一个是凛冽冬雪,一个是江南水乡,天壤之别。
楚慕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抬眼看过来:“你爹娘家?”
楚慕神色微微一滞,摇头道:“是去我外祖母家。他们在鄞州世代从商,姓殷,我阿娘她嫁的远,我只听说过,写过几次书信,但从来都没有去过。”
宫里宫外仅隔一墙,却是一道永远也跨不出去的槛,这座皇城囚了阿娘半生,也困住了所有人,如今牢笼已破,宫里住进了新人,她倒是自由了。
只是这自由,代价未免太大。
楚慕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落寞,她盯着周始手里的玉兔,语气怅然:“除了他们,我在这世上没有其他亲人了。”
周始声音淡淡的:“看开点,这世上没有亲人的人多了去了。”
她问:“你也没有亲人了吗?”
楚慕看着他,周始眸子扫来,“我不需要什么亲人。”
这世上怎会有人不需要亲人,也许不是不需要,而是从来都没有拥有过,所以不需要。
楚慕还想问什么,“那你……”
周始出声打断她的话,“楚慕,你知道这里离鄞州有多远吗?”
楚慕当然知道。这些日子她在客栈里有找小二打听,也算做了些准备,如果周始不愿和她一起离开,她一个人也是要离开的。
这里不是她的归宿。
她掰了掰手指头:“大致六千里。”
“竟然知道,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单凭这只玉雕,可不够我走这一程。”周始将红玉兔子握在手心,漆黑的眸打量她片刻,眸底掠过一抹玩味之色,音色有几分低沉,“楚慕,我这人从不做赔本买卖。”
“你还能给我什么?”
他这般问道。
楚慕望着他清隽的面容,反问:“那你还想要什么?”
她聪明的将问题抛还给他,倒是没了之前的踌躇寡断。楚慕停顿一下,“你说,只要我可以做到,我都会满足你。”
周始闻言扬眉一笑,双手抱胸,倚向身后的门懒洋洋瞥向她,漫不经心问:“真想要我陪你走这一程?”
“当然了!”楚慕几乎是脱口而出。
如果周始真的愿意,她定能平安回到鄞州殷家,重新生活。反之,途中他也不会再有轻生念头,这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她紧紧盯着周始,恍如他只要说出一句不愿的话,一个不愿的眼神,楚慕的目光便会立即黯然失色。
鬼使神差般,周始心里升出一丝迟疑,他伸手去摸腰间的剑,那是彻底的寒,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冰冷无情,掌心里的玉兔渐渐回了温度,暖着那片,有那么一刻,他竟不想放手了。
“可以吗?”她又问了一遍。
周始却在想:他是真的不喜欢兔子。
但若是以后死了,有这玩意做陪着他,在地底下长眠时应该也没那么孤单吧。
楚慕见他久久不作声,上前几步凑到少年面前:“周始,你在发什么呆啊?”
“楚慕,我陪你走这一程。”
少年轻垂眼眸,抿了抿唇,将手里的红玉兔子收入衣中。
楚慕还没来的及欢喜,刚扯出一个笑,又听到他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只要你愿意,别说三件事!就是三十件我也愿意!”小姑娘高兴极了,脸上绽着一个明媚而又灿烂的笑容,拉着他的手兴奋道。
周始也跟着笑了笑,眼神却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你别后悔就成。”
……
群山之巅,白雪皑皑,一座高楼立于山岭之间,远远观之,恍若与世隔绝,夜浓影成双如梦如幻,难以忽视。
十方楼杀手居多,楼下共分十门,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专做杀人买卖,利益为上,江湖曾有断言:一入十方楼,终生难逍遥。
镂空雕花窗桕内落下细碎微光,屋内光线低暗,处处透着压抑的气息,高台之上立着一道黑色人影,这人面带灰巾掩住容貌,黑袍之下身形难辨雌雄,叫人一时分不出男女。
十方楼的大楼主神秘莫测,在楼内极少有人能窥见真容,难以捉摸,有人传这位楼主是女子之身,又有人传,她是一个有着女人声线的大老爷们。
两边黑衣人对立而站,黑影回首,声音极为冷冽,是一道女声:“可有四门主与六门主的消息?”
底下走出一人,道:“回大楼主,至今还未收到传讯,据属下大胆猜测,四门主与六门主在外恐遭不测。”
“要不要属下派人去寻?”
十方楼有个规矩,不管是不是楼中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言一出,底下陷入一片沸腾,尤其是四门与六门的门生们。
“瞎说什么!两位门主武艺高超,又有门生在旁,岂是你说不测就不测的!”
“就是!别咒我们家门主了!”
“小心我家六门主回来割你舌头!!”
大楼主伸出一只手,示意安静,底下纷声陡然停止,不敢多言。她招招手,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她身后走出,恭敬的向她行礼。
她转过身,盯着那人道:“有龙,你出去寻寻他们,是死是活,我要见人。”
有龙颔首,刚要应声,一道轻快清脆的声音陡然响起,抢先一步,也打破了这份压抑沉闷:“大楼主,何苦麻烦有龙护法呢,我看他们俩怕不是躲去哪里偷玩了吧!”
来者一身红衫,高马尾,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摇啊摇,妥妥的一副少年模样。
“是十门主,张子澄。”有人低语。
十方楼十位门主除非召集,通常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人虽不在楼中,但会与十方楼保持联络,便于接活。但这回,两位门主一同没了消息与踪影。
大楼主道:“你有他们的消息了?”
“消息我倒是没有,不过……”张子澄摇了摇头,笑眯眯地将折扇合拢,胸有成竹道:“若是要寻他们二人,我定是最快的那一个。”
高台之上的身影一时无言,大楼主没有同意也没拒绝。张子澄笑了笑,双手抱拳,请命道:“大楼主,不如让我去吧。”
红衫少年抬起头,目光微闪:“等我寻到周始那小子,定好好揍他一顿。”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宝子们!!俏色玉雕很美,第一件出土的俏色似乎是只小玉鳖来着。感谢在2023-03-13 12:18:19~2023-03-14 10:5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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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红俏兔
◎我可以唤你阿始吗?◎
古有言:一诺既成,万山无阻。
两人约定好后,周始消失了几天,楚慕倒是不担心他,乖乖呆在客栈里,准备着出行所需的物品。从玉阳关到鄞州路途遥远,关山迢递,行路辛苦,也不知这一路能否顺遂。
当初从帝安被拐到这边境,人牙子们足足走了半年有余,姑且用的马车,鄞州偏南,离边境遥远,慢的话,只怕他们要走上一年之久了。
不过若是能平安到达鄞州殷家,便是花上三年时间,楚慕也心甘情愿。新朝建立,时局不稳,她一个弱女子在外颠簸流浪,总不是件好归宿,这世上恶人很多,善恶难辨,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若如周始那般能干厉害,一柄长剑便能将意欲谋害者杀之,还何惧之有?
可世事无常,没有倘若。
周始一走就是好几天,直到商队快要出发的前一晚,他才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几日不见他清瘦了不少,俊秀的脸上透着疲惫,楚慕打开门时少年衣上沾满风雪。
风雪依旧,夜已经深了。
“快进来暖暖身子。”楚慕推开门,屋里生了炭火,与外面宛如两个天地。
周始坐在炉火旁,见他神色不对,楚慕沏上一杯热茶给他道:“明日便要出发去常州,你一个人去哪了?”
“明日什么时辰走?”周始接过茶,低头吹了吹。
楚慕答:“午时。”
他点点头,一口灌下茶水,起身道:“有事明日再说,我过去眯会。”
楚慕怔怔地看着他,少年打着哈欠,像是困极了,离开前他回头望一眼楚慕,低沉的声音透着几分倦意,“早点睡。”
回到屋内,周始连灯都没点,直接解下紧束的腰带,丢在床边,摸着黑,脱下外衣后便上了床,他实在是累极了。
离开玉阳关前,还需做些准备。
他如今不打算回十方楼了。送楚慕平安回到鄞州后,他打算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地方至少不能像边境这般冷,有太阳,到了时节便会开花,结果。
三年前,他为了成功上位,亲手杀了前任六门门主,取而代之,便是十方楼的规矩。十方楼他不在乎,但那些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还需安置一番,他才可安心离去。
在外忙碌了几日,这会在床上一躺周始便沉沉的睡了过去,漆黑静谧的夜色除了风声呼啸,便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待我送你回家后,无论我是死是活,你都不能干涉。还有,这一路上得听我的。”
这是他要求楚慕的第一件事。
送楚慕平安回到鄞州,在他看来,这是一件不划算的买卖,单凭那只玉雕,可请不动他走这一程。
不过说起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雇他做不沾血的买卖。
答应楚慕,送她回家,不单单是为了那只俏色玉兔,他不喜欢兔子,但他想去鄞州走一趟,再看一次那里的山水人家。
记忆里的景象不知模糊了多少年了。
那年约是六岁,下着大雨,他贪玩跑到阁楼上玩水,雨打芭蕉叶,落花随水流,他玩的正在兴头上,忽而瞥见一批批黑衣人踏破周家大门,雨顺势而下,那些黑衣人人高马大,个个手执长刀,头戴斗笠掩去了面容。
可他永远记得这些人的身影。他们刀起刀落,轻而易举,杀死一个又一个人,血被雨水打散,地上横倒着数具尸体,他们有些是他的血亲,有些是家里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