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叫声被雨水遮掩,那日,整个周家沦为一片地狱,无人能救。他看到母亲被一道黑影刺穿了胸口,素白的衣裳开着血红的花,父亲跪在地上,怀里抱着母亲的尸体,望向天的神情颓然而无神,叫人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其中一个黑衣人说了些什么,雨声太大他什么也听不见,那一刻,他只觉得这是一场噩梦,天没有下雨,他还在梦中没有醒来,一切都是假的。
可嘴唇咬破的痛楚太过清晰,是他永远的不会愈合的伤。
父亲忽然笑了笑,拿起那柄杀死母亲的长剑,举刀,一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后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有人将他粗鲁的地拎下了阁楼,他被丢到死人堆里,母亲早已没了气息,他不停地摇着父亲的身体,想叫他起来,可他始终没有动静。
直到一个声音传来,他抬头,是那些黑衣人们,一个又一个,他们全都没走。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什么是恨,只是下意识的记住他们,记住他们所有人。
一个黑衣人在他面前蹲下,那人揭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他的脸,他是十二个黑衣人里唯一露出容貌的。“哟,这里还有一个落单的小崽子呢。”
他像是在笑,却没有一丝温度:“你说,我要不要把你也杀了呢?”
周始看着他,双目无神,眼里没有丝毫恐惧与慌乱,他不哭也不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那人眉眼一挑,笑:“叫我一声义父,我便让你活。”
雨还在下,滑过额头,脸颊,最终掉落在混有鲜血的水坑里,周始眨了眨眼,从地上站起来,对着面前的黑衣人道:“义父……”
震耳欲聋的笑声陡然响起,透着雨有几分癫狂的意味,他们全都笑了,周始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满是雨水。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个让他唤他义父的黑衣人,名唤刘成,是十方楼的四门主。
……
从玉阳关离开那日,那场困扰了当地人许久的雪意外停了。
他们随去往常州的商队同行,领队的头是边境有名的酒商,也不知周始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让商队答应。
快二月天了,从边境到常州大致要半个月的脚程,商队出行慢,货物多,但胜在稳妥方便,也省去了一些麻烦。
楚慕从马车里探出头,下意识看向身后的边关古城,天地辽阔,雪一停四周仿佛变得空旷起来,一切都是静止的。
风吹起两颊的发,她伸手去抚,想看的更清楚些,忽被一道外力扯回马车,楚慕茫然地转过身去,是周始。
少年依旧是一身黑袍,外头披着件墨色貂裘大衣,双手抱胸,声音有些懒洋洋,“你不冷啊。”
楚慕摇摇头,她穿得厚,脸虽被风吹得红扑扑,却不怎么冷。
他将一只汤婆子塞给楚慕,随后闭上眼好整以暇道:“不冷便帮我拿会,别凉了。”
“哦。”
楚慕应声,双手抱着汤婆子,冰凉的手掌渐渐有了一丝温度。他闭着眼,忽然问她:“楚慕,你怕吗?”
怕?怕什么?
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少年声音传来:“跟我一道,可没那么顺遂。”
窗还开着,风从外头涌了进来。
她轻声说道:“不怕。”
她知道周始没睡,于是反问:“你会好好保护我的,不是吗?”
“因为这个?”
少年掀开眼皮,拿出那只红玉兔子。
楚慕微微蹙起眉,摇头道:“不对,因为我们是朋友。”她说着顿了一下,直直盯着对面的周始,“我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吧。”
小姑娘紧紧盯着他,周始无声轻哂,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楚慕愉快地笑起来,凑近他道:“那我以后可以叫你阿始吗?”
她想这样唤他好久了。
“阿始?”
周始双眉陡然拧起,心里莫名有些嫌弃这个叫法,跟叫小孩子一样。
阿始阿始,怎么听都别扭。
楚慕却兴奋地点头:“周而复始,我喜欢你的名字。”
周而复始……少有人这般解释他的名字。
少年撇撇嘴:“我有小字。”
楚慕双眸微亮,追问道,“那你的小字是什么啊?”
他道:“流将。”
楚慕默念几次,却还是觉得“阿始”好,她更喜欢阿始这个名字。她开始争取:“可是,我还是喜欢阿始这个名字,可以这样叫你吗?”
小姑娘声音清脆,比之前的唯诺多了几分轻快灵动,她似变了很多。
一个叫法而已,周始倒是无所谓,他耸耸肩,不以为然:“随你。”
“阿始。”楚慕忽然笑起来。
周始眉梢轻轻抬了一下,继而问:“你笑什么?”
“阿始阿始阿始!”楚慕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笑,可这会她就是想笑,就是想这样肆无忌惮的唤他名字。
少年眸光微变,突然伸出一只手扯了扯楚慕的脸,他手上没怎么用力,楚慕却拍着他的手叫唤起来:“轻点……有……疼啊!”
她两只秀眉皱起,双眸雾蒙蒙的,周始恍惚间又想起那只爱闹腾的沙鼠,他忽然松手,别过头去,语气莫名透着几分幽怨:“叽叽喳喳的,楚慕,你好烦啊。”
“我要睡了!”他又闭上了眼,这次似乎是真的要睡了。
“阿始,今日我很高兴。”
关上窗前,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从今往后,她的天地,会如这遥远边境般广阔无垠,无拘无束。
(卷起·我是人间风雪客)
第10章 天将晓
◎别又想骗我。◎
春风似剪,枝条上笼着淡绿,商队朝南大致行了九日,才到达常州边地,边陲小镇人烟稀少,却不似边境那般萧条。
天将欲晓,雾气缠绕山林之间,夜里点的篝火只剩丁点火苗,散着阵阵熏烟气味,周遭一片幽静,偶有风声掠过。
楚慕是被闷醒的。梦里有人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她看不见他的脸,可那人的一双眼却熟悉到可怕,她猛地一激灵,睁开眼,面前却是周始清秀冷硬的脸。
少年剑眉高鼻,双眸光射寒星,眼底如墨石般深邃冰冷,他近在咫尺,仅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见她醒来,周始眉梢轻抬,连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楚慕眼里尽是茫然,她全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头晕沉沉的,没有力气,她难受地动了动身子,想挣脱他的束缚,可这点力气对于周始来说简直就是挠痒痒。
篝火里被人丢了迷烟,闻久了会令人全身无力且意识模糊。
“别出声。”周始声音极轻,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说的,热气喷洒,痒痒的,一点也不舒服,楚慕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敢乱动,只好僵在一旁。
周始见她不再挣扎,才松开了她。楚慕靠在车厢一侧,头越发昏沉了,她迷迷糊糊地睁着眸子,想看清周始在做什么,眼前却是漆黑重影,什么也看不清楚。
隐约间感觉有人抓着她的下巴,这人应是周始,嘴唇被撬开,有什么东西被他塞进了嘴里,小小的、圆圆的一粒,像是糖豆,又像是药丸,没什么味道。
随后他的声音响起。
他道:“咬碎,咽下去。”
楚慕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含住那东西,轻轻咬了下去,一股浓烈酸涩的味道陡然蔓延在口中,极为难咽,这味道酸到她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五官扭曲,她猛地往前倾去,想要吐出来,却被周始一把捂住了嘴。
“忍一忍。”他按住她。
“唔……”楚慕也想忍住这股冲动,可实在是太酸了,她整个舌头都麻了。
冰冷的手掌用力捂着她的唇,楚慕没有办法了,只能将那东西往下咽,那股酸涩就好比初生的枸橼,直冲云霄,大颗大颗的眼泪顺势落下,全掉在了周始手上。
她一边掉,周始一边擦。两人就这般混乱的过了片刻,楚慕才慢慢缓过劲,她两只眼红通通的,身上倒没那么难受了,大脑逐渐清明过来,就是还没什么力气。
周始松开了她,楚慕背过身去,伸手擦了擦眼泪,双颊涌起一抹不明显的红晕。
黑色貂裘从背后围过来,将她整个人团团包裹住,她茫然回首,对上周始的眸,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跟着我便好,别说话。”
他轻轻推开马车门,先行跳了下去,少年轻功极好,落地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楚慕从马车里出来,正想自己跳下去,周始直接伸手环住楚慕的腰,将她抱下了马车。
楚慕埋在他怀里,什么也看不见,心怦怦然的,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绝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周始不是这般平白无故之人。
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她能感觉到周始抱着她在移动,他们不和商队一起走了吗?楚慕悄悄撩开貂裘,往外瞧了一眼,欲晓的天渐渐亮了起来,林子里一片寂静幽深,映着火光。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围住了商队,他们有马车,所以没和商队一同安置,与商队之人也相隔甚远,所以至今那些人还未发觉。
楚慕呆呆看着,心里大惊。
这些人是……马贼!!
不仅如此,那商队的领头人似乎与这马贼是一伙的,她来不及多想,周始已然抱着她飞快的离开了这片林子。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
前方湖畔沿岸有船停泊在此,船夫正忙着擦洗划板,周始见状大步上前递过几两碎银子道:“去清远镇,走不走?”
船夫接过银子,咬了咬,随后露出一口黄牙笑道:“好嘞爷!咱这就走咯!”
风阵阵袭来,水面波澜起伏,缠绕在湖面上的白色雾气奔涌翻滚,宛如梦中仙境,船舫渐渐隐没在水中央。
楚慕被放下时,人已经在船舱里了,舱里有木板临时搭建的床榻,周始坐在榻上打了几个哈欠,懒洋洋道:“再眯会吧。”
这会确实天还早着,连山中常有的鸟鸣声都未曾听到,周始全然不提刚才的事,楚慕却忍不住,小声问:“刚刚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呀?为何我会觉得全身发软,四肢无力,还有你给我吃的那是什么啊?好酸……”
说到酸,小姑娘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周始漫不经心地躺上去,他如今对楚慕的叽叽喳喳倒是习惯了,“没什么,就是不和他们一起走了。”
又来这招。
每次一问他事,他便含糊其词,东说说西讲讲就是不把话说明白。
楚慕撇了撇嘴,在他身旁坐下,一个人嘀嘀咕咕道:“我可全都看见了。”
“别又想骗我。”
周始睁开一只眼,偏头瞄她,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都看见什么了?”
楚慕忆起那幕,缓缓道:“那些马贼,还有商队的领头,看着都很不对劲。”她心里隐约猜出几分,但也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
这人世间的事,她见的不多。
“黑吃黑呗,能有什么?”周始说着,又闭上了眼。“只是我们运气不怎么好,恰巧碰上了这些人而已。”
楚慕凑近道:“那我们要管吗?”
周始闻声扯唇:“管什么管,没发现这商队老大和马贼是一伙的吗?”
“可是其他人……”
周始睁眼,打断楚慕的话,“这些人,只求钱财,不图人命。”
他在道上见惯了这种往来生意,但楚慕与他不同,她初涉人世,一张白纸,有些事看的并不明白。
顿了顿,他接着道:“就算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我们付了银钱,此间交易已成,其余的事与我们无关。”
他言尽于此,楚慕却一言未发。
周始侧身,小姑娘正直直望着他,双眸水润清澈,眉头微微皱起,似在发呆,又似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凝着她微蹙的眉,他刚要张口,小姑娘柔软的嗓音陡然响起,眉眼含笑:“阿始,你懂得真多,好厉害。”
她是发自内心的称赞,如若不是周始警觉聪颖,江湖经验丰富,在马车上恐怕她已任人宰割了。他可是又救了她一回。
两人视线相碰,周始轻眨一下眼,倏然错开她直白的目光,猛地咳了几声。
“要喝水吗?”她连忙递上水壶,周始摆了摆手,好一会才恢复平静。
他看着神色淡然,不起波澜,心里的某个角落却莫名有了细微波动,如水面上万年不化的冰,裂出了一条缝隙。
“阿始,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楚慕放下水壶道。她低垂着眸子,心中一片了然,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管不了那么多。
天彻底亮了,外面一片澄清,她掀开帘子望了眼天色,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啊?”
“清远镇。”周始淡淡道:“最近官府在各州里盘查的厉害,我们走水路过去方便些,等过了清远镇,就能到常州了。”
楚慕闻言神色微微一滞,手指不自然地缠上衣带,“官府在查什么?”
少年双手枕在脑后,他眯着眼,语调总是那么漫不经心:“朝廷这些人,能查什么,自然是什么都查。”
说着他目光瞥来,“你关心这些做甚?”
“我就是问问。”楚慕放下帘子,坐着忽而静默下来,低着头不语了。
周始盯着她,拍拍身旁的空位,语气稍稍松懈下来,“眯会吧,还远着呢。”
他昨夜几乎没睡什么,眼皮底下的困意清晰明显。楚慕没在船上这样睡过,觉得新奇也学着他躺下,木板冷硬,他怕小姑娘躺在上面咯的慌,便用裘衣给她垫上。
楚慕躺在上面,却无半点睡意,周始闭着眸子也不知睡着没有。
她转过身,看着身旁的周始,对着他轻声说道:“我睡不着了。”
“数星星。”他果然还没睡,躺着没动,眯着眼懒洋洋道。
楚慕眨了眨眼,头顶是漆黑的船顶,哪有什么星星,更何况如今已经天亮了。
她道:“这里没有星星。”
周始顿了顿,睁眼。
还真的没有。
他又道:“那你就数羊吧。”
小姑娘“哦”的一声,闭上眼,开始了她的数羊之路。从前在宫里,睡不着时,阿娘也教她使过这个法子。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直到第十只羊,周始终于忍不住,偏头瞥她一眼,淡声道:“楚慕,在心里数。”
意识到自己打扰他了,楚慕小脸微红,连忙道:“对不住……”
船舱里安静下来。
楚慕望向船顶,在心里默数着羊,可数着数着,视线倏地停在周始脸上,清晰流畅的线条如绵长的山峦,那是浑然天成的美感,少年薄唇挺鼻,肤色细腻,这一眼望去,楚慕忽然有些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