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此,沽南峰再无桦霖。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在苍芜真人和其他几位上神将孑然镇压至天界禁地以后,他奉师父之命来到了天界,负责禁地的巡逻和结界的加固。
那段时间,最开心的人,便数桦霖和云凡了。
两人分隔多年,一下子有了聚在一起的机会,似乎要把这些年欠下的话都说完。
一连好些日子,云凡都是醉醺醺地从司命殿回来。
但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却被有心之人报到天后那里。
于是,刚回到天界不久的应淮,便被天后以管教无方为由训诫了一顿。
众神之间流言四起,一时间,应淮仿佛又回到了沽南峰最初的日子。
桦霖与云凡知道这些年应淮有多么不容易,对此自责不已,两人都低调了许多,日子就这么渐渐平静下来。
就在应淮以为日子会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的时候,老天又跟他开了另一个玩笑。
他没想过师父会离世。
在他眼里,苍芜真人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不仅精通阵法剑法,修为也远远在其他人之上。
那日云凡神色匆匆地赶来禁地,跟他说苍芜真人不幸遇难的时候,他还以为是云凡和桦霖对他的恶作剧。
应淮愣了一会儿,随即斥责云凡不该拿生命开玩笑。
可看着云凡的眼神,他慌了。他快速转身,飞奔回了沽南峰。
苍芜真人不幸遇难的消息迅速在三界内传开,不少人前来吊唁,应淮在这些人中第一次见到了自己传闻中的父亲。
他进入大殿后没有看自己一眼,而是径直走向灵台,为苍芜真人点亮了星官。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缓缓转身看向一旁的应淮,细细端详了半天后,出声道:“太瘦了。”
应淮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看着他走远。
不久后应淮回到天庭,原本住的小楼阁换成了延阳殿,每日更有专人负责他的膳食,殿内更是安排了众多仙侍仙娥伺候他的起居。
他一时间没能适应过来,几次试图劝走那些仙侍仙娥们都不成功。
无奈之下,他只得找了天帝,向他道出自己的想法。
最后天帝同意了,殿里只留下了两个仙侍。
他从天帝的清埠殿出来,途径百草园,在那里碰上了青虞。
她被包围在一群茂盛的树干之中,努力向外伸展着枝叶,想要获得一片属于自己的阳光。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了她许久。
不为别的,只因为觉得她和自己很相似。
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始终生活在阴影之中,拼了命的想要逃出那个固定的圈子,却又夹杂着无能为力。
他走近青虞,替她拨开周围的杂草,又将挡住她阳光的枝干掰断了几根,笑道:“如今你可以好好长大了。”
自那以后,应淮去百草园的时间多了起来,有时会替青虞松松脚下的土壤,有时又会为她渡点灵力助她成长。
这株小草似乎也有些灵性,总会在他帮完她以后贴贴他的掌心,似乎在表示感谢。
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几万年。
在这期间,应洵成了他的神秘朋友,桦霖身边换了好几拨仙娥,云凡也和太白金星成了忘年交,从他那里听到不少太上老君的秘密。
这日应淮结束了禁地的巡逻,然后如往常一般去了百草园。
在他的帮助下,青虞这些年已经长高了许多,这些日子还隐隐有了化形的迹象。
应淮听闻,植物化形比动物化形难上许多,大多需要法器镇场方能成功。
看着如今仍矮上一头的青虞,他又向她渡了大量灵力,还将自己的一滴血融入其中,以助她平安化形。
他是麒麟一族的后人,麒麟血有着重伤必治,无伤增功的作用。
原本他没想做到这般田地,可是每每看到青虞,又想起了那个孤立无援的自己,便总是忍不住出手相助。
只是没想到那日回去又受到了天后的刁难。
应淮被押至无渊台领罚,十道雷刑下来,他几乎站不稳,一连在寝殿里躺了好些日子。
那日天界暴雨,他浑身疼得难受,但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草,又强撑着从床上下来,想要去百草园看看青虞的情况。
云凡劝不住,只得撑着伞跟着他一起出来。
好在他来得还算及时。
百草园周围没有什么建筑,风雨更大。应淮看着青虞在风雨中苦苦支撑着,像极了这些年艰难前行的他。
他掌心一动,一道结界覆在青虞上方。
云凡没想到,应淮忍着疼痛也要在这种天气出来的原因竟是为了一株小草,当即有些不悦。
应淮没有理会云凡。
他走到青虞身边,向她渡了一些灵力,又替她稳固了枝干,这才带着云凡离开。
那夜,他看着窗外倾泻的雨水,不知这场雨对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应淮想,待她化形完毕,他和她的尘缘也算结束了。
可老天似乎总爱戏弄他。
应淮复职那日,禁地异动。他刚进入结界想要查看情况,孑然便冲破封印直直向他袭来。
他的伤本就没有好全,受到这一重击,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但应淮知道,倘若放走孑然,天下必将大乱。
因此,他强撑着一口气,一边向巡查司递消息,一边往结界中注入灵力。
可孑然已经不是以前的孑然,封印的几万年没有削弱他的力量,反而助长了他的仇恨。
他打断应淮的施法,用尽全力朝应淮一击。
若是应淮没有受伤,还能勉强与他一战。可如今应淮旧伤未愈,又遭受孑然重击,早已不是他的对手。
与孑然几十招下来,终于支撑不住,昏倒过去。
朦胧间,他只觉嘴唇触碰到了一片温热,然后五脏六腑开始有轻微的灼热感,一瞬间,体内灵力充盈,他的伤竟好了大半。
应淮渐渐恢复意识,看着挡在面前的二郎真君,挣扎着坐起身。
起身的瞬间,一株草从胸前落了下去,他看着熟悉的身影,霎时明白了那感觉从何而来。
他将她装进了自己的袖袋中。
再见她时,已是他从东海回来以后。她乖乖地呆在花瓶中,被欢言稳稳地抱在怀里。
于是她就这么留在了延阳殿。
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他的袖中,听他和云凡桦霖闲聊,也听他诵读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
每每听他读完,青虞总会瓮声瓮气地说道:“听不懂,下次别念这个了。”
应淮总是嘴上答应着,可下一次又总是生出逗|弄她的心思,拿起了同类的书册。
然后再看着青虞钻出袖袋,爬到窗台上生着闷气,半天都不回答他的话。
那时候的青虞,是他烦闷日子里的一束光。
只是,青虞受真身束缚,声音也有所改变,他并不知她是女子,只当她是只精怪,所以与她同吃同睡也不觉有异。
他本想助她再次化形,可天后的一道诏令却又让他的计划落空。
应淮安排好了所有人,唯独不知该如何安排青虞。
她化形在即,他始终放心不下。更何况,若是他不在天界,以她的身份,不知又会受到怎样的欺凌。
想来想去,他还是带着她去了太上老君殿里。
那夜,应淮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最后还是走出门外,坐到了庭院的树下。
虽然人间轮回不过几十年,于天界也就几个月。在这期间,不管是云凡、桦霖,还是应洵,应该都会想办法让他回来。
但终归还是不放心。
他正思索着要不要让云凡带着欢言乐言回沽南峰住一阵子,却听见门外的脚步声。
很慢,也很轻。
然后他看到了修得人身的青虞。
应淮愣了愣,他从未想过这些日子陪伴在他身边的小草会是女儿身,那一刻,他心中的慌乱不言而喻。
看着慢慢靠近的青虞,应淮心跳得极快,他忍不住后退两步,险些被树干绊倒。
面对着质问他的青虞,他紧张得不知该将眼神放向何处。可当他听到青虞的那句“可我只想跟着你”时,他又似乎觉得心跳突然慢了一拍。
应淮安慰着自己,“她只是一株尚不懂得情感的小草罢了,说的什么当不得真。”
最后他不知是自己神志不清还是鬼迷心窍,竟将青虞留了下来。
一想到往日两人同床共枕的情形,他又忍不住两颊发烫,逃一般地退到了书房。
但青虞似乎没打算离开他。
轮回镜中,应淮还在想着青虞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延阳殿会是什么表情,却隐约听到青虞呼唤他的声音。
他紧紧握拳,告诉自己别想了,但那声音却愈发清晰。于是他闻声寻了回去,看到她的身影时不由得愣了愣。
可上方出现的刺笼没给他时间多想,他快速奔向她,将她救了下来。
应淮扶着青虞站起来时,只感觉自己双手都在颤抖。
看着青虞,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知道那种莫名的情绪叫做后怕;
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一种叫做青虞的蛊;
但他甘之如饴。
应淮和青虞同时去往了人界。
不知为何,上苍似乎总爱捉弄他。人间一世,他并没有像命薄安排的一般与郡主成婚,反而与青虞纠缠到了一起。
只是,这一世,有些苦,又有些甜。
他被带回地府时,几百年前孑然留在他体内的蜃气开始作祟,加上临死前吸纳了不少杀手的蜃气,已经隐隐有些不受控制。
他身份特殊,进到地府时阎王一直陪在一旁,发现他情况不对时已经迟了。
失去理智的应淮在地府大开杀戒,天界的人又迟迟没有露面,阎王尝试几次未果,无奈之下只得散尽修为以自己的神魂镇压应淮。
待应淮转醒,已是半个月以后。
因应淮承了阎王印,不得不留在地府,天后虽有异议,却也无可奈何。
想起与青虞的人间一世,他向判官询问了青虞的下落,然后顾不上还未康复的身体,冲进万鬼窟中将她救了出来。
经历两次重创,他的身体不似以往,太上老君翻遍了医书,最后只找到一种法子救他。
其中一味药材,便是鸢尾灵芝草。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应淮无奈地笑了笑。
百草园初见,他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倘若他与青虞从未见过,或许还会坦然接受太上老君的提议。
可如今,青虞已是他不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他又怎能看着她为此丧命。
于是他抽走了青虞在天界的记忆,封印了她的真身,让她以为自己只是一介普通凡人。
他换了面容,改了声音,从此以陌尘的身份留在了地府,留在她身边。
应淮看着她为了曾经的自己伤心难过,看着她一点点成长,又看着她慢慢变得小心谨慎。
他心中隐隐作痛,却又无可奈何。
他迟早是要离开的,倒不如早点斩断这段情缘。
可是如今……
应淮蹲在青虞面前,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这章后面大概率会修,先看看
第49章 苏醒
应淮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两日,无论云凡怎么劝诫,他都不肯将门打开。
就在众人商议着是否要强行破门而入,应淮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打断想要替他查看身体的乐言,侧过身,指向床头的青虞:“看看她吧。”
乐言没有忽视房里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他低头看了一眼应淮的手腕,拿出一瓶丹药塞到他另一只手里,“殿下|身体还未恢复,先把这个吃了吧。”
应淮没有拒绝。
他安静地站在一旁,视线跟着乐言,指尖微动,拨开瓶塞将药咽了下去。
乐言查看了青虞的状况,心中不由得有些惊讶。
前两日他在青虞身上分明已经探不出半点生机,今日竟已恢复了许多。
乐言回头看了一眼应淮,心下当即明白了几分。
他按太上老君教他的法子,替青虞注入了一些灵力,又在她的周围结起一道结界。
做完这一切,他回过身看向应淮,犹豫半晌,才缓缓开口:“殿下如今也该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青虞姑娘……定不希望看到殿下这副模样。”
应淮扯了扯袖口,遮住手腕的伤,然后看向云凡:“地府可有异动?”
在应淮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云凡一边照顾着他,一边调查前些日子各殿阎罗离开地府的缘由。
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行程大都是早已定下的,也提前同天子殿说过;只有一两个是因为突发|情况离开的,但都有正当事由。
云凡思考了许久,也没找到其间可疑的地方。
难道真是巧合?
他跟着应淮走出门去,看了一眼阎王殿外的守卫,说:“近来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我不放心,将阎王殿的守卫换成了几名修为更高的。”
应淮应着,推门走向正殿,又说:“近来地府的事务想必又让你操心不少,辛苦了。”
云凡见他那模样似乎是打算办公,当即拦在他面前,劝慰道:“地府的事务有欢言帮我,殿下不用担心。您目前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还是以身体为重比较好。”
应淮推开拦住他的手,低声道:“我只是来找一件东西。”
云凡这才收回手,嘟囔道:“我还以为您打算带病办公呢。”
他跟着应淮走到书案前,看着他在一堆折子里面翻找,便问:“要找什么?”
“万鬼窟的图纸。”
“在我那里!”云凡急忙转身走向偏殿,解释说:“那日知道您去了万鬼窟以后,我在您的桌上找到了图纸。”
应淮注意到折子下面被压着的黑色纸张,听得云凡的声音由远及近:“回来以后就随手放在了偏殿,这两日还没来得及放回原位。”
云凡刚跨过偏殿门,远远地看见应淮掌心生火,手中只余一点灰烬。
他快步上前,紧张道:“是什么?”
应淮拂去掌心最后一点灰烬,从他手里接过万鬼窟的图纸,语气不咸不淡:“孑然的战书。”
云凡眼皮跳了跳,他喉头微动,涩声道:“我该做什么?”
应淮放下手中的图纸,抬眼看向门外:“将此事告知天界,咱们也做好准备。”
云凡称是,随即转身退出了门外。
应淮看了一眼桌上微微展开的图纸,想起那日在万鬼窟中得见的场景,眼神陡然转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