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杳放下手中木箸,望着谢珩离开的背影,不知怎的眼皮子突突一跳。
……
回了丞相府,白淙带着谢珩去往花厅。
花厅里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听闻谢珩入内,当即从席坐起身欲对其行礼。
“老朽见过丞相。”
“老人家不必多礼。”谢珩伸手将其扶住,温声开口,“听老人家口音,是蜀中人?”
“然也。”老人点点头,踌躇片刻,低声开口问道,“早闻丞相曾与温小将军共赴塞北,可曾见过林家二郎林子初?”
谢珩目光一动。
他命白淙去烧茶,又让白泽守在外面,这才引老人入座。
“老人家问林家二郎作甚?”谢珩问。
“实不相瞒,那林二郎并非是大周人,而是……而是……”
半盏茶后,一直缄默不语的谢珩缓缓启辰:“去岁十一月,子初率军抵御蛮敌,蛮人凶猛,所带将士倾数覆没,他也以身殉于玉门关。”
老人愣了片刻,抖动的手掌上,那盏茶水猛地摔到地面,登时四分五裂。
“他……葬于何处?”须臾,老人嘶哑开口。
“塞北,一片山清水秀之地。他在那里,无人会打扰他。”
老人踉踉跄跄起身,朝着谢珩作揖:“丞相,可否带老朽去看一看?”
谢珩思忖片刻,提笔画下一幅堪舆图,递给老人。又找了人,赠了车马护送他离开。
温杳来时,老人的车子将将离开丞相府。
“阿珩,他是什么人?”温杳见老人面生,便出口问道。
“外面人多口杂,到里面说。”
温杳遂与谢珩入内。
等到白淙给温杳奉来茶水,谢珩这才开口:“那位老人家,乃是西凉前朝旧臣,此番入京寻我,是为打探西凉前太子的下落。”
“西凉……前太子?”温杳一愣。
“嗯。若他不曾诳语,那么林子初便是西凉前太子。”
温杳:“???”
林子初游历诸国时,曾在西凉见到过前太子,也便是当今新帝的嫡长兄。
两人一见如故,以兄弟相称。
也是因此,前太子知道了林子初的所有事,包括他的身份。
后来西凉内乱,前太子遭到刺杀,林子初为他挡下致命一击,自己却不治而亡。
把林子初葬在西凉后,太子看透这腐败的西凉王朝,深谙西凉的衰败乃是必然,而他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挽救这个大厦将倾的西凉的。
便换上林子初的脸,秉承他的夙愿,继续游历天下。
后来回了大周,与谢珩相识。
再后来便与温杳回了塞北。
再后来……他便与心爱的小姑娘,一同死在了玉门关。
谢珩垂眸,拨弄着茶盖——
“我与子初相识于江湖之间,初见他时总觉得他气度不凡,如今老人家一语,倒解了我心中疑惑。”
温杳默。
西凉前太子的事儿她略有耳闻。
人们都说那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储君,他心怀正义,总想匡扶社稷。
而西凉奸佞当道,朝廷黑暗——在前朝皇帝暴虐无道的治下,西凉频频暴起农民起义。
百姓为了躲避战乱,纷纷迁徙到大周。
若是他做了皇帝,也许有朝一日,西凉会成为与大周分庭抗礼般的存在。
想起曾经在塞北见到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温杳如是想。
只是可惜。
西凉的衰败早已注定,它也早便是强弩之末了。
早在宋婉和亲时,阿舅便开始了修生养息的政策。
在不主动开疆拓土的期间,他会大肆发展国力与兵力,等到大周足够的强盛之后,便会一举拿下西凉与南唐,结束九州数百年的分裂,完成大一统。
当然,上一世阿舅未曾见到大一统便因病而去了。
后来是容璟带着同样想要天下一统的宋婉,御驾亲征很久才打下了西凉与南唐。
而他们回朝的那一天,也是她自焚宫中的那一天。
“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温杳轻轻叹了一口气。
“会有结束的一天。到了那时候,百姓们再也不用为烽火狼烟所扰。”谢珩抚了抚温杳的头,“就像塞北那样,再不会有百姓因为战争而成日担惊受怕。”
温杳点点头,扭头看向屋外偌大飞雪。
她忽然心头一动。
前一世,她及笄这一年,隐约记得大周各地下了很大的雪,很多房屋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而倒塌。
很多百姓因为没有了住的地方,纷纷冻死在街头。
而那时她正沉浸在失去阿珩的悲伤中不能自已,府中有足够的炭火供暖——这些流言蜚语,还是侍女嚼她舌根子,说她铺张浪费时不小心被她听到的。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
她记得她是入了宫,去找了阿舅。
阿舅却说此事有他处理,她只要乖乖待在府中就行。
至于炭火,那本便是一朝郡主,一个皇室子弟该享有的——天武帝知道那些侍女说的话后,当即将那些人发卖了出去。
然后温杳便再不曾听过任何关于外面天灾的事情。
只是在来年春临时的某一天,听到幼白说,是容璟说动世家贵族,将存储的炭火取出分给百姓,又从国库中播出银子为灾民重建房屋,这才缓解了危机。
第54章 雪灾
从思绪中回神,温杳看向谢珩,轻声道——
“阿珩,今年的雪下的分外大,你要多备一些炭火和柴火。能多备一点便多备一点,多多益善。”
谢珩颔首,扭头吩咐白泽去购买炭火与柴火。
温杳见到白泽作揖离开,不免一怔:“阿珩便不问问我为什么嘛?”
“我的小十一做事情总有自己的理由。我既相信与她,又何必总问为何。”谢珩失笑。
温杳心头一暖。
等回了府邸,她又找来幼白,塞给她一把钥匙:“我郡主府的私库有黄金,幼白你去将黄金全部拿出去购买炭火与柴火。”
她是有封号的郡主,自然也是有郡主府的,而且郡主府离将军府很近。
只是她舍不得温父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府邸,那郡主府便闲置了下来。
幼白听到温杳的话,整个人愣住:“郡主,您当真要用那些黄金去……全部购买炭火和柴火?”
“唔……再添一些粮草和棉衣吧,市井上能买到的,都买下来,越多越好。”
幼白见温杳一脸正色,知道她不是说的玩笑话。
踌躇片刻,幼白拿着钥匙离开了。
一炷香后,温父来了。
是幼白说的。
她怕温杳意气用事,买了这么多东西存不了全部坏掉,生生浪费了。
幼白又怕自己劝不动自家女公子,便请来了温父。
“十一啊,你为何要买这么多东西呀?”温父坐在长廊下,和温杳一起烤着地瓜。
“阿父,您相信十一的话吗。”
“你说的阿父都信。”
“我前不久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周飞雪,积雪压垮了房屋,好多百姓流落街头,没有吃食,没有住所,生生冻死,饿死在大雪之中。我醒了过来,看着今年的大雪,深有感触,便想提前存下一些东西,来日若真发生了事儿,也好帮上一些忙。”
温杳说罢,不敢看温父的眼睛,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
也不知道阿父信不信她的说辞。
在她低头的片刻后,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温杳发顶。
“十一做的没有错,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就算梦里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些东西也可以拿去接济难民,不会放坏的,不是么。”
温杳抬头,见到温父慈祥的笑脸,先是愣了愣,而后鼻子一酸。
阿父真好。
可她前世竟然那么的荒唐,仗着阿父的疼爱,生生将他气到了战场,气得他到死的时候都还在惦记,那远在长安的幺儿会不会还在生他的气,会不会在东宫受委屈。
温杳扑到温父怀中,紧紧保住了他。
听到怀中小姑娘的呜咽,温父愣了愣,有些慌乱地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十一莫哭,阿父哪里说错了,阿父改便是。不哭不哭,乖乖十一。”
“阿父没错……我只是想到梦里死去的人,有些难受……”
是她错了。
她不该任性妄为,她不该就那样让阿父带着满腹的牵挂上战场。
那些温家将士,那些忠心耿耿的人呀……那么多命,她这一辈子得偿还多久呀。
温父笑,眼里含着欣慰。
他的十一真的长大了,也真的知道心系百姓了。
甚好,甚好。
须臾后,温杳从温父怀中起身,温父为她抹去眼泪,笑眯眯道:“阿父将私库里的银子拿出来给你拿去添置那些东西,十一不哭了好不好?”
温杳一愣,随后撇嘴:“我府邸的银子,足够买很多很多了,阿父的银子自己留着便是。”
那可是阿母留给阿父的,她才不会惦记呢。
温父还想说话,见温杳执拗不要,便只得暗戳戳将伸向怀中腰牌的手给收了回来。
有了温父的准允,幼白便同白芨一道去了郡主府,拉出成箱成箱的黄金,各自去添置炭火,柴火,粮草以及棉衣。
另一边,谢珩也让白泽兄弟二人添置了很多。
大周市面上的这几样物什,很快就卖的断货了。
在人们好奇是谁的手笔时,一场连续七天的大雪,在腊月中到来。
这场大雪覆盖了整片大周,很多地方百姓的房屋都被积雪压垮。
百姓们没有住的地方,只得露宿街头。
柴火和炭火,还有棉衣的需求变多,市井上的这三样物什被抢购一空。
当这些消息从各地州府传到长安朝廷时,温父知道,温杳梦中的那个场景应验了。
天武帝下令让太子容璟着手处理此事,让谢珩从旁协助,务必要安顿好灾民。
当容璟还在想办法购买这些物什时,温杳已经与谢珩,带着黑甲卫出发去雪灾较严重的州府帮助百姓了。
由于温杳的未雨绸缪,躁动的百姓们很快安分下来,老老实实地宿在各地驿站之中,等待房屋重建。
谢珩给容璟送了一封书信,让他召集工匠,去各个灾区重建房屋。
容璟收到书信后,诧异了一下。
他就说为何谢珩和温杳离开的这般匆忙,还带上了黑甲卫。
原来是早便预料到了这雪灾。
那么问题来了,是长宁预料到的,还是子机预料到的。
容璟来不及细细思忖,便拿出太子手令,号召了长安的五万工匠,带着他们奔赴最严重的灾区。
这一路过去,容璟一边以太子之名下令,让各州府工匠火速修筑房屋,供灾民居住。
而这些修筑房屋的银子,自然是从国库里出的。
腊月二十,容璟赶到太原郡时,温杳和谢珩正带着黑甲卫,亲自参与建筑工程。
容璟沉默片刻,带着工匠也加入其中。
那些百姓们看到储君都来了,还帮着伐木建筑屋子,纷纷动容。
有储君似容璟如此,有良臣似谢珩温杳如此,大周何愁不兴啊。
遂纷纷参与其中。
有了百姓们的帮忙,众志成城,一座又一座的房屋很快拔地而起。
这一忙,便忙到了腊月三十,也便是除夕。
温杳给温父寄了一封信,说过年可能回不到长安后,便瘫倒在软榻之上。
小姑娘头一次知道,砍砍木头,脱脱土坯看似轻松的活计,原来这么这么累人。
这忙碌了几日,给她这习武之人都整得腰酸背痛的。
第55章 除夕
“当真想好了,不回长安过年?”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温杳侧眸。
少年立在门外,长身玉立,一袭月牙白衣在夜色下染着温柔的白光。
外面下着雪,少年提了一个食盒,飞雪落在他的肩头,看得温杳恍惚了眼睛。
此时此刻,他轻轻叩了三下门,见自己侧头,便莞尔笑起来。
“阿珩忙完啦?”温杳忙下了软榻,穿了木屐走过去,将暖呼呼的手炉子塞到谢珩手中。
“要陪我的小十一过除夕呀,自然得忙的快一些。”谢珩又把手炉子塞回温杳手中,抚了抚她的头,“我买了一些太原小食,都是清淡的。”
十一的癸水快来了,这几日可吃不得辛辣。
温杳颔首,等谢珩入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容璟也来了,还没带宋婉,他好像是一个人过除夕诶。
把忙里忙外的太子殿下晾在一边,温杳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问了谢珩,谢珩倒是无所谓。
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的事儿嘛。
温杳便让白芨去请容璟过来共同用膳。
容璟来时,谢珩正在热酒,温杳正在逗弄一只小狸奴。
小狸奴是谢珩修筑房屋时救下的,小小的一只没了阿母,尤甚可怜。
便带回来给了温杳作伴。
小狸奴很听话,也很喜欢温杳。
这不,黏在她双膝之上,怎么也不愿意下来。
温杳见到容璟,欲起身行礼,却见后者摆了摆手:“都是自家人,长宁不必多礼。”
听罢容璟的话,温杳便不再行礼,只是将狸奴报给了白芨,净手后过来用膳。
谢珩一直给温杳添菜。
“十一瘦了,等回了长安,我给你做烧鸡吃。”
“好~”温杳乖巧应下。
容璟看着两人笑脸吟吟的模样,低头默默饮酒。
今年的除夕过得很寒酸,但也很温馨。
至少温杳是这么觉得的。
有阿珩在的地方,哪里都很温馨。
不管是塞北,长安,还是太原。
除夕要守岁,温杳换了一身崭新的群裳坐在屋檐下,和谢珩一起赏雪守岁。
“听殿下说,各地灾民基本都已安定了。就差这边的灾民了。”谢珩给温杳换了一只手炉子,又往旁边的火炉子添了一些柴火。
容璟听到他们是自己掏银子买来的赈灾物什,二话不说出了钱将他们的东西买下,让随行的宿卫军带去分给各地灾民。
谢珩和温杳本来不打算收钱的,但是容璟执拗,便只得收下了银子。
不过,谢珩把收下的银子统统给了温杳。
美名其曰,银子上交给媳妇管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