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底,主军返回长安。
八月初,温大将军率一支一万人的轻骑在回朝途中剿匪,遇到夜袭身受重伤,在昏迷间被抬回长安。
经过医师诊断,温大将军身中剧毒,已经时日无多了。
一时间,满朝文武震惊。
震惊之余,他们开始打起了温家军的主意。
有人觉得,温家军三十万无人看管,不如将之解散,由各个武将瓜分。
也有人觉得,温家军不如全部解甲归田。
甚至还有人觉得,温氏就温大将军一个厉害的,他既然要死了,不如把他的温氏也瓜分了吧。
天武帝大怒,下令将这些上奏的人全部杖责二十。
尤其是那个说瓜分温氏的,直接被天武帝以谋逆之名没家产,刺配边疆了去。
朝野遂无人再敢上奏。
这一日,天武帝正在忧愁如何救治温大将军,不让温杳失去双亲时,内侍忽然进来,低声道:“官家,长宁郡主求见。”
天武帝心头一动,扶着额头道:“让她进来吧。”
温杳入内,天武帝脸上扯开一抹笑:“十一怎么舍得入宫来看望阿舅啦。”
小姑娘朝着天武帝跪下来,重重叩首拜了三拜,随后在他震惊的目光中缓缓启唇——
“恳请阿舅容长宁从军,率温家军戍守塞北。”
“十一啊,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天武帝慢慢敛起笑容,一脸严肃地望着她,
“戍守边疆不是儿戏,那里环境恶劣,常年飞雪,且有东胡人常常侵扰,你尚未及笄,不可胡来。”
“长宁不是儿戏。早前,长宁听闻塞北有奇药,可医死人肉白骨,如今家父尚在昏迷,朝臣皆想瓜分我温氏——长宁只是想尽绵薄之力,救我阿父,救我温氏。还请阿舅应允。”
温杳说着说着红了眼睛,再度跪地叩首。
她想过如何去向天武帝和阿父请求去塞北,却没想过是这般光景。
前一世阿父见她萎靡怎么也哄不好,无奈之下奔赴边疆打仗,随后因为心神不宁,就这么战死在了沙场。
温氏也随后如山倒。
今生她想过不会让阿父担心,却不想阿父竟被人偷袭受了重伤。
这是前世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温杳害怕温父故去,害怕谢珩的病发提前,遂决定来找天武帝。
天武帝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不日后要选举武将戍守塞北,十一记得要来。”
头顶传来的声音让温杳愣了愣,随后欣喜叩首:“长宁多谢阿舅!”
等到温杳离开,天武帝一声苦笑。
温家阿兄,待你醒来,可千万不要怪我把十一送到了边疆呀。
……
三日后,长安演武场召开武将选举大会。
选举比试兵法谋略,以及武功。
胜出的人儿将被拜为将军,前去戍守塞北。
因为戍守塞北能打仗,能攒军功,所以大周的武将们纷纷前来报名。
当他们发现温杳也在的时候,纷纷侧目。
这个小郡主也要去戍守边疆?
去那等苦寒之地,皇帝不心疼吗。
但也只是好奇一瞬,武将们并未因温杳的身份而对其放水。
演武场旁边的茶楼二层,两个人倚着窗户,静静望着下方比武。
当看到温杳耍得一手梅花枪,被众人拍手叫好时,一个人忍不住笑:“这小郡主的武功,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尽得温大将军真传。”
旁边,如珠如玉的少年郎慢慢攥紧茶杯。
十一……
“怎么,担心你家小新妇?”那人侧眸,见到少年眼中的担忧,不免挑眉。
谢珩颔首,大方承认:“自然担心。”
旁边的少年撇撇嘴:“若真担心,你便该拦着小郡主些。戍守边疆可不是儿戏。”
“人各有所志,十一亦如是。她既不想被长安束缚,我又何须去拦着她。况且,她是为了伯父和温氏才去的。”谢珩失笑。
“你便不怕她在那里吃苦?”少年挑眉。
谢珩垂眸,骨节匀称的手端着茶盏,杯盏中茶叶浮浮沉沉,少年目光温柔若水——
“有我在,不会让她吃半分苦。”
旁边人:“……”
总感觉吃到了柠檬。
另一边,那个一袭红衣骑装的小女娘一路打到最后,最终拔得头冠。
众人无不感慨。
红衣非绝世,小女世无双啊。
第6章 饯行
戍守塞北的人选定了下来,是镇国将军府邸的小郡主。
她将率三十万温家军北上,戍守边疆三年。
那些眼馋温氏家兵的朝臣,在看到温杳的一身武艺之后,知道这温家军是瓜分不到了,只得打消了这心思。
而所有看不惯温杳行事乖张的公子女娘,对她戌守边疆一事各执己见。
有的认为她不过是作秀摆摆样子,等到了地方肯定要哭闹着回来。
有的认为她在温大将军出事后担起重任,是个值得让人敬佩的小女娘。
不管怎么说,京城中不少人因此而对温杳有所改观。
……
九月二日,临行前夕。
将军府。
“女公子,您当真要去塞北吗?”把细软打包好,幼白红着眼睛问向旁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已经换上一袭骑装,正在擦拭着一把红缨枪。
“我若不去,如何让那些人收敛起不该有的心思。”
少女说罢,红缨枪出手,一道劲风拂过,吹落前方树干上的一群叶儿。
哎呀,阿珩送给她的武器就是趁手。
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收枪,回头拍拍幼白的肩膀——
“我不在府邸的时候,遇到事情了去找阿珩,阿父续命的药务必有你盯着,莫经他人手。只有幼白你煎药我才放心。”
幼白比她大一岁,是从小就跟着她的婢女。
因为家中没有姊妹兄弟,所以她既将幼白视作朋友,也将她视作长姊。
前一世,她不忍幼白跟着自己入宫蹉跎了半生,便早早将她放出奴籍,叫她加了一个寻常人家。
“喏……女公子,家主他……”幼白想起奄奄一息的温父,不免鼻子一酸。
“阿父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出事的。”温杳微微一笑。
又陆陆续续交代了一些事宜,温杳去了一趟旁边的丞相府。
温氏和谢氏两家是世交,先靖远侯的府邸便挨着镇国将军府建——在谢珩沿袭爵位后,也未曾迁徙,遂温杳常常串门去他家做客。
此时已经日暮西沉。
温杳来时,谢珩才处理完朝廷中的事宜,瞥见远处一袭红衣,唇畔扬起一抹笑容:“可曾用过晚膳?”
“我闻到了苏记烧鸡的味道,想过来蹭一顿饭食。”温杳跟着咧嘴。
“到底是十一鼻子灵光,这烧鸡本便是买来为你饯行的。”
二人去了旁边的膳厅,温杳拖鞋入内,净手后亮盯着桌案上的烧鸡,目光亮蹭蹭的。
苏记烧鸡铺子是她幼时最爱的一家食肆,前世谢珩总给她带这一家地烧鸡回来解馋,后来谢珩故去,她便再不敢吃这一家的烧鸡了。
她怕一看到这家烧鸡,便会想到那个在自己怀中闭眼的少年郎。
想着想着,小姑娘的眼睛红了。
“好端端的,十一哭什么?”谢珩从袖口中拿出一方帕子,给她擦拭眼角溢出来的泪珠儿。
吸了吸鼻子,温杳小声道:“只是想着要去塞北,有好些时候要见不到阿珩了,忽然有些……”
有些舍不得她的少年郎呀。
谢珩失笑:“我总不会让我的小娇娘一人去苦寒之地的。”
温杳歪了歪脑袋:“阿珩这是何意?”
少年眨眨眼睛:“你猜。”
温杳张了张嘴巴。
她前世那个奶呼呼的阿珩去哪啦。
一顿晚膳用罢,温杳想让谢珩陪她出去散步消食,谢珩便换了一身行头跟她上街。
“我家阿珩果然是穿什么都好看的。”温杳望着少年一袭天青色长袍,忍不住出口夸赞。
谢珩红了耳朵,低声道:“十一一直想去放河灯,今日有庙会,我恰好得了空闲,可陪你去玩上一遭。”
温杳笑眯眯地拉起少年的手,跟他走出丞相府。
今夜庙会,长安不设宵禁,遂灯火不夜。
往来行人皆戴上面具,走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之上。
温杳二人亦如是。
他们走了大半个西市,最后在护城河前停下。
温杳从商贩那里买来两盏莲花河灯,拿着笔思忖片刻,分别写下两行字。
“愿吾所爱之人,得偿所愿。愿吾挂念之人,百岁无忧——”谢珩温声念出,侧眸望向一身红衣,头戴狐狸面具的小姑娘,“十一不为自己求一求么。”
“我呀……我不愁衣食住行,也不愁婚姻大事。若还不慎惹了麻烦,不等我出面儿,阿父,阿珩便已为我解决了。这天下太平,也不会因我一个人的祈福而快速到来——与其求些遥遥不可及的,倒不如想想近在身旁的。”
温杳笑盈盈开口。
她不像宋婉一样心系天下,她心里小的很,只装得下她所在意的人。
她觉得吧,近亲之人守住了,才能将眼光放远,去看这偌大江山天下。
谢珩抚了抚温杳的头:“去放河灯吧,我去见个人,等下你来旁边茶馆寻我。”
“好~”
目送温杳离开,谢珩扭头去了拐角的胡同,见四下无人,那面色忽的一阵惨白。
少年捂拳咳嗽,张嘴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拿出一方帕子擦去指腹和唇畔的血渍,慢慢将帕子扔进旁边的垃圾堆。
“为博红颜一笑,子机兄还真是拼命啊。”一道啧啧声从旁边传来。
子机是谢珩的小字。
谢珩侧头,对上一双戏谑的眼眸。
若这会儿有侍卫跟在谢珩身边,大抵能认出来人便是上次陪谢珩看温杳比武的那个少年郎。
“都准备好了么。”谢珩温声询问。
“子机兄所托,我自然准备齐全了呀。这会儿都差不多送到了。”那厮斜倚木栏,两手交差抱在胸前,“我说,你当真想好了?”
“嗯。”
“可别怪我没提醒哦,子机兄这身子,可不宜……”
“我知道。”谢珩垂了垂眼睫,“既然注定如此,那不如在我尚能行动时,多做些能做的事。”
“啧啧。”少年咂舌,“成吧,那我去准备了。那个,我给你配的药记得服用。那东西远在塞北不好找,我正托人打听呢。”
“嗯。”
等到少年离开,谢珩拐角去了旁边的茶楼。
他点了一壶热茶,一叠果子,在这儿等了须臾,便见一个红衣小姑娘手握两串冰糖葫芦走了过来。
第7章 离京
“我方才过来时,看到边上有人猜谜送糖葫芦,我猜准了一个,店家竟送了我两串。我吃着可甜了,阿珩快尝尝。”温杳笑眯眯地将一串糖葫芦塞到谢珩手中。
谢珩咬下一颗糖葫芦,甜津津的味道一下子化开了他口中的血腥味。
少年望着小姑娘眉眼弯弯的模样,忍不住跟着莞尔:“确实甜得很。”
两人听说书先生讲了几段塞外的故事,眼见天色已晚,遂打道回府。
府邸门前点起了灯,等着主子归来。
温杳和谢珩停在将军府门口。
“阿珩,今日一别,再见不知几时。在京城时,阿珩要多多保重身子,莫为国事太过操劳。”温杳拽着谢珩的衣袖,小声开口。
“嗯,会的。若十一在塞北遇到敌袭也不必担心,军中有几位副将都是伯父的得力心腹,会帮着你想法子的。”谢珩抚了抚温杳的发梢。
“好。”
温杳还想说些什么,少年忽然摘了面具,闭眼俯下身子在她眉心处落下点水一吻。
因为戴着面具,温杳只能感觉额头有点儿不一样的触感,随后少年一身的药香扑鼻而来。
小姑娘从呆愣中回神,忽然懊恼。
她刚刚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呀。
再松开时,少年一双十分好看的桃花眼里,已经沁了她看不懂的深邃暗芒。
“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的。”谢珩哑声。
温杳感觉自己的耳朵一定是红了。
不仅红,还烫得很。
在谢珩目送中,小姑娘回了将军府。
一夜无眠。
……
翌日,天空翻起鱼肚白时,城门口已经聚集起了无数朝臣。
长安郊外的旷野之上,站着一片望不到头的士兵。
谢珩来时,大军已经准备待续,那个一身甲胄的小姑娘正在朗声训话。
他站在城楼上眺望,目光所至,飞扬的旌旗上飘着温之一字,分外显眼。
“十一,若觉得苦了和阿舅说,阿舅派人接你回来。”待到温杳训话结束来拜见自己,天武帝递过去一块木牌,
“此乃阿舅亲笔手谕,有此手谕,你可随时往返我长安,无人敢拦你半分。”
温杳微微一愣。
天武帝的意思,就是哪怕面临打仗了,只要她不想待在边疆,她也可以回来。
阿舅是打心眼儿里待她好,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是。
可是她不能让阿舅被人指手画脚地评判为昏君。
遂失笑:“哪有行军打仗时候主将阵前离开的呀。”
天武帝闻言,愣愣后也笑:“哎呀,瞧寡人都给忘了。如此,十一也拿着,这是阿舅与你的,不可转送他人。”
温杳收起木牌,朝着天武帝作揖,抬眸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少年郎。
少年白衣玉冠,见小姑娘望来,朝她张了张嘴。
他说,多多留神。
温杳微微颔首,随后翻身上马,挑起红缨枪,朗声开口——
“出征!”
大军遂北上。
……
塞北是大周环境最恶劣的边境,也是最危险的边境。
这里有常常因为想要争夺粮食,占据边境的胡人,也有亡命之徒组成的匪寇——
他们时不时便在塞北的长城这里侵扰一番,有的时候只是试探试探便走了,有的时候发了狠,到处烧杀抢掠,尤其爱杀大周的将士。
因此,在这儿居住的百姓与将士,多和胡人有世仇。
十一月四日,在塞北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温家军终于抵达塞北,来和林老将军替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