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杳的记忆中,这位林老将军一直默默地戍守边疆了大半辈子,从年少轻狂的少年郎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家——
最近要致仕回去抱孙子了,而他儿子又在大周东边戍守,所以天武帝才急急选拔武官,叫他们接替林老将军戍守边疆。
见到林老将军的时候,温杳能明显感觉到这位老人身上有着和她阿父一样,久经沙场的沉稳与肃杀。饶是两眼浑浊,那眼里的凌厉也能震慑敌寇。
“你便是长宁郡主啊,倒是和传闻中的不大一样。”老将军打量了温杳一眼,笑道,“老夫瞧着,觉着郡主甚明事理。”
温杳摸了摸鼻子,跟着笑。
其实吧,前世这个时候的她,正如传闻中一般嚣张跋扈。
拜别老将军,温杳去了自己的将军府。
因为天武帝给了温杳正式的武官官职,所以她可以入住专门的将军府。
然后,小姑娘看到将军府一切的设施,与自己家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专门服侍她的婢女。
“主公果然如丞相所言一般,惊讶得很呢。”一个婢女掩唇轻笑。
温杳一愣:“丞相?阿珩?”
“然也,然也。”不远处忽然走来一个笑吟吟的少年,朝着温杳作揖,
“在下林子初,见过小嫂嫂。”
小嫂嫂……
温杳愣了愣,随后沉下眉眼:“竟说胡话,我都未曾及笄,又是你哪门子小嫂嫂?”
“子机乃我义兄,论规矩,我合该称小郡主一声嫂嫂。”林子初面带微笑,“这些物件,都是子机兄让在下置办的。”
当然钱是某人掏。
温杳面色一滞,随后耳根子一红。
第8章 难民
这连定亲礼都还没办呢,怎么连小嫂嫂都喊上了。
哎呀呀,老脸都烫死了。
温杳正要说话,忽然想起这厮唤作林子初,那他莫不是……
“林老将军与小郎君是何关系?”
“他是老夫幺儿,三年在外不知归的竖子。”一道声音蓦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温杳回头,见林老将军目光沉沉地走来,盯着林子初哂笑:“舍得回来了?”
林子初摸了摸鼻子,朝林老将军讪讪一笑:“儿听闻阿父要致仕回乡,想着阿兄在外戍守,边疆又只有小郡主一人,便想着回来接阿父的班。”
闻言,林老将军面色稍缓,冷哼一声离开。
林子初舒了口气。
作为林家幺子,他一直想做个惩恶扬善的大侠客,遂十三岁离家游历中原,立誓闯出一片好名声。
然后途中结识谢珩,与之成为至交。
跟谢珩去长安后,得知温杳要去塞北,谢珩便委托他置办了这些东西,送到塞北来。
温杳离去的那一天,他一直是暗中相随,跟着来到塞北的。
若不是受谢珩所托要照拂温杳一二,他还真不想回到这里呢。
就这样,温杳在塞北入住下来。
除了这里的气候较为寒冷之外,一切都与在长安时无异。
军中将士原先不服温杳管教,纷纷要求与她一试高下。
在领会到温杳的温家梅花枪法后,他们一个个心服口服,有的甚至满目钦佩,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温大将军。
遂再无人闹事。
而后又有林子初与温父的几个心腹料理军中事宜——插不上手的温杳感觉自己像换了个地方咸鱼。
驻军几日后,温杳摸清了地形,打听到了那传闻中出现五彩雪莲的地方,便打算上山寻找。
林子初听到温杳的话,蹙了蹙眉——
“这天气不好,恐怕近些日子要落暴雪。落暴雪时胡人无法狩猎,极有可能会来侵扰塞北。若小嫂嫂这时离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遇上嗜杀汉人的胡人而无人应援。”
温杳思忖片刻,颔首道:“那便等过些时候吧。”
反正都来塞北了,也不急于一时。
因为考虑到接下来要打仗,温杳便搬出压箱底的兵书。
她曾经也熟读这个,也曾跟着阿父上过战场。
后来遇到了容璟,她便舍弃了原本那个恣意潇洒的自己,成了长安城中人人称赞知书达理的长宁郡主。
如今再碰这些兵书,温杳只觉感慨。
她翻开竹简,一篇一篇看过去,原本模糊的记忆刹那凝聚在脑海。
这些本便记在心中,如今只是温习一遍,便又记了下来。
除了看兵书,温杳还与林子初以沙盘斗兵。
起初,温杳总是不敌林子初,被他杀得片甲不留;
后来,林子初开始不敌温杳,被她杀得片甲不留。
“小嫂嫂兵法谋略远超在下,不愧是将门之女!”又输了一盘,林子初由衷赞叹。
温杳摸了摸鼻子。
论兵法谋略,她是远不及阿珩和阿父的,还是他们厉害。
而她不过是将从书上学到的应用到实战里去而已。
……
腊月,塞北飘了一场长达七日七夜的大雪。
大雪下起来时,所有的将士都警惕起来。
大周塞北的雪很好看,也很危险。
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胡人,每每都在大学降临时,跟着出现在长城境外。
他们的铁骑是大周将士的噩梦。
在大雪下起来的那一天,温杳把那杆自己带来的红缨枪擦得锃亮。
“若是打仗了,小嫂嫂还是不要上战场了吧,战场上太危险了。”林子初抱着一坛温杳酿的果子酒,一边喝一边开口劝她。
“我若不上战场,他们便要以为我温家没人了。”温杳摇摇头。
她必须率军,必须立威,不然难以服众。
若不去打仗,那些朝臣必定要以此弹劾她温氏,说她尸位素餐,说温家将门无后。
前世她没能守住温氏,这一世她一定不会让温氏有事,也不会再让阿父担心。
看到小姑娘眼里的坚毅,林子初忽然有些羡慕起谢珩来。
找了个这么好的新妇,能不让人羡慕吗。
也许是温杳比较幸运吧,在他们磨刀霍霍,准备大战一场的时候,胡人并没有如预料中到来。
来的是一群从西凉北疆流浪过来的难民。
西凉北疆与大周北疆紧紧挨着,因为要面对共同的敌人,也便是胡人,所以这里的西凉军和大周军鲜少互打,甚至偶尔会交换军粮,尝尝异地的风味。
考虑到这里民风友好,天武帝和西凉老皇帝便在北面开通了贸易。
而这条贸易之路,就是曾经盛极一时的西域丝绸之路。
两国商人常常从西域丝绸之路往来贸易,贩卖丝绸茶叶等特产。
所以在知道这些难民从西凉北疆而来,又好几天没有吃饭后,温杳当即让随军厨子给他们做了一顿鲜掉舌头的羊汤。
羊汤暖身果腹,里面炖着白萝卜,放了些蒜叶,难民们吸溜吸溜地喝了个大饱。
待到众人吃饱喝足,温杳考虑到没有那么多的屋子供这些人住宿,便搭建了帐篷给他们临时居住。
“老伯,西凉北疆出了何事,叫你们从那里流浪数百里过来?”温杳走进一个帐篷,看向面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那老人叹了口气,缓缓道出实情。
前不久西凉老皇帝驾崩了,原本是太子继位的,可是太子自三年前便不知所踪。
国又不可一日无君,朝臣们便各自拥立看好的皇子夺位。
最后胜出的是丞相支持的三皇子刘子业。
他登基为帝后,杀尽手足,并下了好几道荒唐的旨意,顺带为了充盈国库而加重税收。
消息传到西凉塞北时,当地的百姓听到那么重的税收纷纷白了脸色。
他们一年到头就那么丁点薄的收入,连养家糊口都不够,还怎么缴税呀。
这也便罢了,新来的官吏想着法子压榨他们不说,还变相夺走了他们吃饭的家伙——那些田地他们祖辈开垦,现在全部落入了豪绅的手中。
而那些豪绅又看不惯他们,便将他们驱逐出境。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通过西域丝绸之路朝大周流浪而来。
第9章 白衣玉冠,那是她的少年郎
他们沿途过来,遇到天灾,饿死不少人。
老人家最大的两个孙子因为让一块蒸饼给幺弟,被活生生饿死了。
那老人家说到此处,已经是老泪纵横。
“我等如今成了流民,还请小将军接纳我们——哪怕为人奴隶,做个苦丁也行,只求小将军给口饭吃,不叫我家幺孙饿死啊。”他说罢掩面痛哭。
老人的哭声感染到了旁边的人,想起一路来的心酸,也都跟着哭起来。
温杳听罢,沉默片刻后开口:“老人家放心,在我大周境内,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因为吃不上饭而饿死。”
随后让林子初安顿这些难民,给他们落了大周的户籍,并召集塞北工匠建筑房屋。
一座小镇就这么拔地而起。
这些人得到房屋后开垦荒地,开始自给自足。
后来,这里扩建成城市,竟发展成了西域丝绸之路中的补给站。
而长宁郡主善良贤德的美名,也从安顿难民开始传遍大周。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安顿好难民后,温杳忽然感慨起来。
感慨自己生在不算太平,又算是太平的时代。
太平在于大周内部几乎没有内忧,不太平在于他们年年都要开疆拓土,向外打仗。
在大周,因为合理的税收,没有谁会因为没钱缴税而流亡,也因为通人情的律法,而没有谁因为天灾而没有地方居住。
朝廷虽有势力争夺,但都在每一代皇帝的压制下不敢造次。
皇帝又向着百姓,所以大周的民间,倒没怎么出现过豪绅勾结官府欺压百姓的事件。
也是因此,大周人算是三国中幸福指数最高的。
温杳并没有想太多。
因为在安顿了这些难民之后,胡人来了。
腊月十八,一支三万人的柔然人来袭,发动了小规模的侵略战争。
温杳披甲上阵,也率三万温家军抵御蛮敌。
这一战战了不过半日,柔然将领就被温杳斩落马下。
小姑娘如此彪悍,更是直接震慑住了一众将士们——都说将门出虎女,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啊。
首战的捷报很快传到了长安——
小姑娘首战告捷,歼灭敌军不说,还直接斩落敌军将领,这件事儿直接成了京圈中的贵公子和小女娘们茶后饭谈的常事。
他们对温杳彻底改了观,说她巾帼不让须眉,是个值得让人敬佩的小女娘。
因为捷报不会作假,所以朝臣们也纷纷震惊。
想不到,那个行事乖张的小郡主还有两把刷子。
天武帝更是龙颜大悦,洋洋自得地朝着继皇后夸赞——
“看,这是寡人的好十一,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女娘!”
继皇后掩唇轻笑:“当初是谁成日在妾耳边说,如何如何担心小郡主安危来着的。”
天武帝摸了摸鼻子,想着奖赏,便赏赐了温杳一堆东西——因为温杳不在朝廷,所以这些东西直接送到了将军府。
随后,他想起来一个人,向旁边的内侍问道:“子机去了哪里?”
“官家您忘了,您前些日子亲自给了丞相通关文牒。”内侍垂眸。
天武帝愣了愣,随后一拍额头:“哦,对对对,寡人都忘了。”
这会儿子机应该快到了。
想到些什么,天武帝的嘴角挂起了姨母笑。
……
温杳清点了手下将士,发现没有折损多少,略略松了口气。
至于那些战死的将士,她亲自掏了腰包,给那些家属送去丰厚的抚恤金,并派人将那些人的尸首送回故里。
随后想起与自己对战的胡人多是骑兵,且盔甲极其厚重,寻常的弓兵已经作用不大了,便重新编制出一支枪兵。
这些将士的武器统一使用长达十二尺的长枪——有了这些长枪的加持,枪兵的攻击范围极大不说,还能有效克制马上的人。
枪兵建立后,因为这些将士都出自温家,多多少少都会一些温家枪法,所以不需要练习基础。
温杳每天都和他们一起练习枪法,甚至亲自上阵给他们演示了一遍完整的枪法。
这些将士敬佩温杳,又都想建功立业,也知道这枪兵的建立就是为了克制那些胡人派出的骑兵,一个个感觉自己肩头上担起了重任,遂练得格外起劲认真。
后来,他们都不要温杳催促,便自行练习过招了。
甚至和温杳混熟后,这些将士常常跑来和温杳斗酒。
想着也没有前不久的一场仗震慑住了胡人,让他们不敢有所动作,温杳遂允了他们的斗酒。
这塞北喝的都是烈酒,你喝不来人家都是看不起你的。
温杳喝了几次,便接受了这辛辣甘醇的烈酒,甚至能一人斗倒一群大老爷们儿了。
林子初见到温杳这么能喝,眯了眯眼睛,便将军中事务全都塞给了温杳。
温杳一下子结束了自己的咸鱼生活。
好在前世她也接管过军中事务,对此处理的也是井井有条。
将士们对温杳更加崇拜。
腊月三十,在处理完一日的事务之后,一个侍从走进来,对着温杳作揖:“主公,我们派去雪山寻找五彩雪莲的人因遭遇大雪,如今皆已失联。”
失联?
温杳眼皮子突突一跳,她思忖片刻开口:“等雪势稍缓,再派出一支人马上山找他们,等找到后再看看有无五彩雪莲,若没有的话立刻下山,不得延误。”
“喏。”那侍从作揖离开。
等到侍从离开,温杳有些烦躁地闭眼,随后揉了揉眉心。
找不到五彩雪莲不能治好阿父和阿珩也便罢了,再让这些将士为一株雪莲陨了命,她到了晚年大抵都能记着这些将士的名字。
不知阿父可有好转,不知阿珩可有乖乖喝药。
哎。
温杳提起一壶酒,走到军营外的小坡坡上,一个人生了篝火开始饮酒赏雪。
“夜里风寒,怎的不回营帐歇息?”一道温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温杳侧头。
风雪飞来,迷了小姑娘的眼睛。她微微睨起,只看到夜幕中有一人打马而来。
白衣玉冠,那是她魂牵梦萦的少年郎。
“我这是……做梦梦到阿珩了?”温杳揉了揉眼睛。
少年下马,蹲在她的旁边,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眼角噙笑:“还觉得自己在梦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