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从岳父的一生中有所领悟,抑或许是忙碌让孤独更加深重。从前那些他以为理所当然并唾手可得的温暖如今那般遥不可及,自责与忐忑又让他对未来生出许多迷茫。孟玉蕾离开三个多月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思念。他知道她最近有多么煎熬,可是相隔万里,他却无法替她分担,遗憾与自责堆积胸口,让他不由自主掏出手机,想要给她打个电话。
手机屏幕显示巴黎时间是下午五点一刻,他用微信拨了语音过去。孟玉蕾很快接了起来,说她正在琴房练琴。
“我刚到家。”他说。
“嗯。”她的声音淡淡的。
那边还有轻微却悦耳的钢琴声,齐星辉可以想象出她一只手打电话另一只手还舍不得离开键盘的场景。
“辛苦你了。”她说。
她轻轻一句话,却让齐星辉鼻腔一酸。原来他的疲惫,她都知道。
“那个字条,我帮你收好了,以后至少是个念想。”
“好。离我妈的墓园远吗?”
“不远。等你回来了我和你一起去。”
“谢谢你。”
“说这个干嘛。”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话两端都安静下来。齐星辉想,如果她还在身边,他一定会握住她的手。
“花了不少钱吧,我转了十万块钱过去,不管你从妈那儿借的还是从公司预支的,给人家还了吧!”
齐星辉没有被戳破的难受,却有种被理解的感动。他的难处,她也都明白。
“没有那么多,花了七万左右。大姨一家帮了不少忙。”
“行了,上次你给我爸的钱你也不肯要,也不知道你在外面欠了多少了。”
“你知道我的,除了抽烟加油也不怎么花钱。”
“笑笑和安安吃喝拉撒也要花钱,你别难为自己。”
“行,我收着。你在那边也别委屈自己。”
“放心吧!我手上还有学生,视频账号每个月也有收入。”
“嗯,那就好。”
“我又给安安寄了几桶奶粉回去,你注意查收。”
“好,笑笑要的巧克力也有吧,不然又该发脾气了。”
“有呢,还有给陆叔叔买的保健品。”
两个人的话题逐渐轻松起来。孟玉蕾聊起生活,说她弹的巴赫总是不满意,也说她周末包了饺子很受室友的欢迎,而齐星辉也会开起新同事的玩笑,说起最近要赶的私活儿。虽然隔在电话的两端,可是轻松的氛围却像极了从前。曾经的不快仿佛已经被时间消解,他们又回到了曾经自如的状态。
第61章 旁者之辞
夜岚知道孟玉蕾的父亲去世,最近总是约她,也常去看她。孟玉蕾感激不尽,可是对她来讲,到了现在这个年龄,遇到事情她更愿意自己一个人消化,何𝖒𝖑𝖟𝖑况相比蒋蔓,夜岚从来不是一个会倾听和懂安慰的朋友,她所做的就是带着孟玉蕾吃吃喝喝逛逛,让她暂时忘掉不开心。可是到了晚上,一个人安静下来,那些复杂的情绪会加倍地涌上来,让她更加难过。
冬天到了,孟玉蕾更加忙碌。经过她几番苦求,仇骁终于同意让她在艺术中心旁听别的老师上课。这既能增加她的实践经验,也多了与别的老师交流的机会,这些东西都是她在大学里难以学到的东西。对于事业,她如今有百分百的热情。哪怕只是安静旁听,她也会认真记笔记,遇到问题课后虚心请教,还会给郭老师打电话分享自己的心得和体会。
对于未来的生活,她没有太多精力细想。两年还很长,她不需要急着做决定。可是夜岚还是有次和她聊起来,“如果你想留下来完全可以,钢琴老师不难找工作,如果你愿意,玩玩室内乐,跟一些小团什么的,机会还是比国内要多一些。孩子也可以带过来,你老公是建筑师对吧,就是不知道那个行业在这边什么情况,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问问朋友。”
“不用了,他不会过来的。”
“为什么?”
“婆婆年纪大了,他走不了。”
“他不来你留这里干什么?两地分居啊?”夜岚恍然大悟,“唉,你们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吧?”
孟玉蕾笑而不答,问道:“你们婚期定了没?”
“你别转移话题啊!”
“你记不记得,李延科向蔓蔓求婚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你对婚姻也有很多不确定,而这么久了,你们还没结婚,说明你心里的疑惑还没有打消,对吗?”
夜岚脸上的笑容消失,目光也有些落寞,“烦死了,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的那些担忧,就是我所经历和正在经历的东西。我能咬牙抛下两个孩子出来上学,肯定有驱使我做出改变的东西。我们之间的事情,不是一两句能说得清楚,就像你们,迟迟没有正式登记,你心里那些复杂的情绪,我没经历过,我也并不敢直接给你意见,不是吗?”
“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恐婚了。一直以来,当我看身边人的婚姻,我都觉得你算过得好的。”
“婚姻这件事,简单的用好和不好来划分,太孩子气了。像家暴、赌博那种糟透了的婚姻,当然要逃得越远越好,可是对于咱们这种普通人,谁的婚姻不是好里有坏,坏里可能也有好呢?”
“也许一直以来我们都对婚姻的期待太高了,给它赋予了太多对爱情的期待。”
“我们看爱情小说,如果有好的结尾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默认他们一定会有个幸福的婚姻,而坏的结尾就是他们分道扬镳,失去拥有幸福婚姻的可能。所以都把婚姻当成爱情的延续和保证,哪怕后面有无数人告诉你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没经历过也只会摇着头大喊‘不信’。”
“——除了我这种眼看着父母从小嚷到大的。”夜岚打断孟玉蕾,“可我又容易忧心忡忡。”
“我从小父母离异,可是当年跟齐星辉结婚时也没顾虑那么多。所以,婚姻这个东西,就像小马过河,别人的体验都不一定有参考价值。”
“说到底它也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必须品。”
“爱情也不是必须品。”
孟玉蕾笑起来,举起红酒杯,“为我们的清醒干杯!”
父亲的后事让孟玉蕾对婚姻又多了一层认识,生老病死总是痛苦的,可是这些痛苦经历过了,就会留下些什么。她对齐星辉心存感激,不仅仅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挺身而出,替她打理一切,而是借此,她对婚姻也有了更多理性的认识——那张结婚证、一张户本上的两个人,是被广泛认同的关系。
时间缓慢流逝,伤痛还在,就像她偶尔也会担忧齐星辉会不会又去见史静,或是他的身边又出些新的女性。她会怀疑,并因怀疑而恼火。可那些伤痛到底变淡了,痛感不再像从前那样难以忍受。可是从另一层意义来讲,她却无法确信自己对齐星辉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成分,太多回忆在脑海里翻涌,让他变成一个独特的存在,也让她对离婚变得犹豫。
年轻时孟玉蕾总以为巴黎是浪漫之都,似乎置身其中,她也能成为浪漫的一部分。可是说来也怪,真来了这里,曾经的憧憬与渴望竟与曾经的想象大相径庭。
巴黎是美的,当她在第十五区比尔哈克姆桥感受塞纳河的微风时;在蒙马特高底俯瞰巴黎街景时;当她经过夜晚的巴黎歌剧院,看到顶上金光魅影的雕塑和她熟悉的音乐家名字时;当她在地铁或街头随时都能听到街头音乐会时,她会面带微笑沉浸其中,可是内心深处,那是别人的城市,先锋的、多元的、惬意的、包容的,置身其中,她却无法彻底融入。那种明显的陌生感会突然袭来,比如一个光线独特的街角、装束奇怪的路人、傍晚的一场雨或是超市里认不出的某样食物。原来过去的时光将她固化了那么多,这也让她明白过来,两年学旅不止是学到东西和拿到文凭那么简单,更是在陌生的环境中去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
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孟玉蕾感觉到仇骁对自己的态度起了变化,她甚至感觉到一种叫暧昧的东西在他发来的微信中蔓延。他常常夸奖她,从业务水准转向她的所谓气质和魅力,他会主动约她吃饭,也会发天气变化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起初孟玉蕾从没怎么当回事,像仇骁这样的艺术家,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当她连着三次在艺术中心听完课都发现他在等着她,这让她有些忐忑了。
“下雨了,我送你回家。”他站起身来。
“不用麻烦了,今天提前看了预报,我带伞了。”
“客气什么,走吧!”他替她推开大门,彬彬有礼。
孟玉蕾无可奈何,知道只能如此了。
雨实在小的可以,路上仇骁几次说要带她吃夜宵都被她拒绝了,她还惦记着一个曲式分析的作业没有提交。
仇骁已经是第三次送她回家了,再两个转弯就到了。他在拐角等红灯时盯着她看了许久。
孟玉蕾红了脸,拘谨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你一会儿会不会邀请我上去坐坐。”
孟玉蕾心领神会,忍不住笑起来,“我跟人合租的,还是算了吧!”
“这算什么借口?”他收回目光,重新启动车子,“你不戴婚戒,也不说自己离婚。会经常说起孩子,却从来不提你先生。唉,神秘的女人啊!”
孟玉蕾摇了摇头,笑得尴尬。
“让我猜一下。八成是先生做了错事了,不然你也不会躲进卫生间哭成那个样子。”
“真不好意思,你竟然还记得。”
“在我面前哭的女人没几个,当然记得住。”
“看来您与每位太太还有女朋友的分手都很和平啊。”
仇骁停下车,扭头看向孟玉蕾,眼里满是笑意,“你调研过了?”
“哪有?”
“说明你有兴趣,我应该高兴才是。”
“您误会了。这些八卦不用调研也能听得到。”
“是苏姗对不对?还是夜岚?”苏姗是艺术中心的一位老师。
“您就别问了,我不会出出卖朋友的。”
“我知道她们在背后八卦我,我也不能把她们怎么样,况且,我的确结过三次婚,交过的女朋友也很多,这不算什么问题吧?”
“当然不,我完全尊重。”
“但是你不喜欢这种的?”
“我没有准备好接受新的感情。”
“为什么?还没有从伤痛里走出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离上次在郭老师那里见你哭有一年了吧?”
孟玉蕾看了眼窗外,看到橱窗外贴着的圣诞祝福,恍然意识到,竟然一年了。
“这样说起来,真的很羡慕你,能迅速抽离也是种幸福。”
“你放轻松点啊,婚姻没有什么大不了。如果能有份新的感情,旧感情的伤立刻就治好。”
“我没有体验过,我的经历太少了。结婚前只谈过一段恋爱,一结婚就是十年。”
“所以赶快试试啊!”
孟玉蕾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也为能被仇骁喜欢感到虚荣心的满足。要是放在年轻时,被这样的行业大佬喜欢,不知道怎么高兴和得意呢!可是她三十多岁了,她看多了身边人的故事,自己也经历了那么多,她学会,也懂得鉴别一份感情是否真的适合自己。眼前这个人,已经阅人无数,他的喜欢大概也只是突然的兴趣,实在难说会有什么深度。
“第一次注意到你,就是你躲去卫生间里哭,伤心和委屈的样子,真是天见犹怜。那时候想去帮你,问问你怎么样了,又不好意思。你来了巴黎之后,看到你对待专业那么认真的样子,我也就理解了郭老师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当然认真的女人谁都喜欢,可我更喜欢你身上的故事感。”
“有吗?”
仇骁将胳膊靠向副驾,他并没有贴上她,可是两人已经离得很近了。
“美而不自知的女人最动人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深情,可是孟玉蕾并不喜欢,甚至觉得可笑。“您别逗我了,像您这样的钢琴家,身后不知道有多少仰慕者,怎么会轮到我?”
“年轻时候是满多的,现在老喽,不行喽!你不会也嫌我老吧?让我算算,我比你也就大——十几岁,还好吧?”
“不是年龄的问题,只是——”
“只是不喜欢我,或者,心里还揣着那位做错事的先生。”
孟玉蕾知道,在眼前这个阅历丰富的男人面前,她根本无法隐藏,索性摊开了,大胆抛出自己的困惑,“婚姻比爱情复杂,我也不知道我在留恋什么。很好奇您是怎么做到潇洒转身的?”
“转身哪有什么潇洒可言,都很痛苦的,只是我没有去卫生间哭的时候正巧被人看见。但痛苦也是一种感觉罢了,你学会接受它,不管它多难忍受,过阵子就过去了。第一次痛一年,第二次痛半年,第三次痛一周,就像我,你现在拒绝我我会觉得有些失落,但也 OK 呀!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你就知道凡事不要强求别人,更不要因为别人委屈自己。如果先生爱上别人不肯回头,那就放他一条生路,也放自己一条生路好了。”
“他不是不肯回头,而是,我没有办法相信他了。”
“哦,我明白了。”仇骁双臂抱在胸前,“原来你是这种女人!”
孟玉蕾疑惑,“哪种女人?”
“笨女人啊!”
孟玉蕾红了脸。
“他都回头了,你还跑来巴黎干什么?”
“我有我自己的事业要忙啊!”
“我明白了。生了老公的气,发现还是要靠自己才对,新时代女性觉醒,很好啊!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如果你离开了,他又回到旧情人的怀抱怎么办?”
“那倒好了,省得我苦恼,老天就替我做决定了。”
“所以你的苦恼是先生知错悔改了,而你不肯原谅他。”仇骁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车身都跟着在震动。
“好笑吗?”
“你先生真是可怜又可敬。”
“他可怜什么?他又有什么可敬的?”
“天底下的人,哪有不会做错事的?他都知道错了,你要是生气,罚一罚他好了嘛,如果还是气不过,干脆就像我一样,潇洒转身,找新的感情好了。你知道犯人最难熬的是什么时候?就是被抓到了但是迟迟不宣判的这段时间,每天就像躺在铁板上一样,头发都要烤秃掉了。你想想你那个等着被宣判的先生,他每天有多难熬?如果他没有回到旧情人怀里,还在憋憋屈屈等着你,那真是可敬可叹了。你要知道,男人很懒的,比起修复旧的感情,我们宁愿开启一段新的,会轻松很多嘛。”
孟玉蕾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她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解读。
“可是我比他更煎熬,除了煎熬自己,我还要煎熬孩子——”
“你别激动。”仇骁伸出双手来,“你先要把自我委屈剔除出去,然后才能理性的去想这件事情。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如果你不能把这种情绪处理掉,你未来都过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