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循着香味逼近,小心翼翼地拧开炉盖,手掌朝鼻息间拢了几缕清烟,香味隐隐约约的,好似在哪闻过。
林蔓恍然大悟!
周容止曾在两次暴怒时对她用过这种香饵,是改良过后的迷情香,所以凑近才能分辨出它的味道。
她赶紧捂住口鼻。
从未听说过周仁章喜香,而且是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堂而皇之在会客室里点着,不奇怪吗?
香饵无疑是湛氏,不,她在周家身份稳固,那便是三夫人的杰作。
想想也是讽刺,大半生玩弄风月的男人,到老反被风月算计。
林蔓眉头紧蹙,正准备离开会客厅,身后的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道浑厚苍老的男声,
“林小姐,留步。”
她脚下一惊,差点撞在炉鼎上。
林蔓收了收神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头,数米开外的周仁章穿着一套重磅真丝的深褐色家居服。
慈眉善目的假象下隐藏着风流浪荡又不负责任的真面目。那是大奸大恶,不可饶恕的面目。
林蔓气定神闲地掸去指间余留的香灰,
“周叔,找我何事?”
周仁章眼神复杂,就像知道了什么,
“林小姐眉眼间的感觉很像我多年前认识的一位故人。”
林蔓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不着痕迹握拳,
“哦?我很好奇周叔叔口中的故人是谁?”
周仁章颇为感慨思忆,
“一个我非常对不起的女人,直到今时今日,每每想起,都觉得愧疚万分。”
林蔓笑容一收,兜不住了,脸色泛青,
“愧疚是人世间最痛苦最无用的情绪。我相信天道轮回,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周仁章烦躁地揉着太阳穴,
“林小姐,我都知道了,你是雪如的女儿。雪如她过得好吗?”
林蔓咬牙切齿,
“托您的福,过得不好,相信您不久后也会步我母亲后尘。”
周仁章欲言又止,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过了几秒他缓缓开口,
“林小姐,如果有机会,帮我向雪如说声对不起。”
林蔓脚步已至会客厅门口,她头也没回,冷冷丢下一句,
“太晚了。”
…
走出会客厅,周容止正站在不远处。
一米夕阳刺破乳白的窗纱,虚虚实实遮掩住他。此时他的面孔被夕阳染得刚毅又柔和,看到林蔓,薄唇轻轻开合,
“小蔓,快下来。”
她漫不经心从他身旁掠过,故意没搭理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臂。
管家张伯气喘吁吁地朝两人走过来,
“大少爷,湛夫人特意让我来邀请你和林小姐去后院看戏,渝城文工团的戏班子刚到。”
周容止眉心纠成一团,
“渝城文工团?”
张伯笑着回他,
“知道老爷喜欢越剧,三夫人花了番大功夫请来的。”
周容止不语。
如今渝城文工团的戏班子是专门慰问高级军官与富商巨贾的,在周宅唱堂会,这位三夫人为了讨好周仁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林蔓在旁边冷笑,
“唱玉派的当家花旦有吗?”
张伯讶异地看着她,
“林小姐还懂越剧?”
林蔓讽刺地回他,
“闲着没事时听过几场。”
“那太好了,老爷爱戏如痴,越剧他可是老行家,林小姐喜欢说不定还能与他讨论一二。”
林蔓故作百感交集,明着回管家的话,实则讽刺,
“老越剧迷?周叔果然长情专一。”
九分讽刺,奈何管家听不懂,
“请林小姐与大少爷随我移步戏台。”
林蔓微微颔首,跟随管家向前走。周容止有好几次想牵她的手都被无视甩开。
转眼他已经与两人隔开一段距离,林蔓压低声音问管家,
“周老爷子喜欢熏香?”
张伯回头,“林小姐因何问起呢?”
林蔓撩开头顶垂落的枝丫,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
“会客厅的香薰让我闻了很舒服,可减少孕期不适的反应。”
管家恍然大悟,
“是三夫人,她时常去泰国卜卦,问家运,也会说道带些香料回来,周老爷子都这把年纪了,怎会喜欢女人的玩意儿。”
“哦,原来如此。”
管家的话彻底证实了林蔓心底的猜测。
“林小姐如果喜欢,可以问问三夫人在哪买的。”
到底是男人,哪会懂女人的心思。
林蔓眼看周容止脚步逼近,回他不必。
…
管家领着他们穿过一道圆形的拱门,越往里面走,叮叮当当的锣鼓声就越清晰,惊了心事重重的林蔓。
戏园虽然恢宏,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处处布满历史痕迹。
两面环山,一面直通幽径,一面堆满琳琅满目的桌椅,乍一看四棱八角的,格外气派。
墙根的绿梅长势比庭院更甚,花团锦簇,明媚娇艳,仿佛让流动的空气也跟着清新几分。
戏台有八尺宽,半丈高,堆砌在一扇鬼斧神工的硕大玉骨前。骨架上镶嵌着乳白色的屏风,远眺过去,恍若一面镜子,映照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群女人和跟在她们身后的佣人。
林蔓觉得称其为当代贾府也不为过。
第112章 我可以试着放下(一)
林蔓与周容止到达戏台时,周府众人早已聚齐,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湛氏陪着周仁章坐在主位,二媳妇正扭头与旁边的周二说话,她率先发现姗姗来迟的两人,不高不低的提醒了句,
“大哥和林小姐来了,”
三夫人立刻侧过身,春风满面地朝他们招手,脸上带着熟络又热情的微笑,仿佛把上次见面的不欢而散抛之脑后,
“容止,快带林小姐过来坐!”
她握住林蔓的手,
“恭喜啊小林,听到你怀孕的消息,府里上上下下都高兴坏了,容止二弟还特意带着媳妇赶回来,周家难得欢聚一堂。”
林蔓知道三夫人此刻的热络是为了在周仁章面前表现自己大度。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语气平淡,
“谢谢三夫人。”
而周容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一句话。
两人落座,佣人立刻端上茶点蜜饯。
湛氏捏了一粒青梅,没急着吃,观赏了好一会儿,
“林小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才第二次来老宅肚子就有动静了。”
周仁章听后立刻在旁边咳嗽提醒。
周容止冷睨她一眼,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湛姨,我都到这个年纪了,按理来说早该儿女双全,毕竟不能让二弟赶在前面,还是蔓蔓替我争气啊。”
林蔓置若罔闻,面不改色吃点心,安安静静吃了小半盘,撑得咽不下了,才一边擦嘴一边还击,
“湛夫人识大体,不会因为这事耿耿于怀吧。”
林蔓早就知道周二与媳妇结婚多年来一直未育,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肚子就是没动静。
湛氏本就忌惮周容止,听到他有了孩子,精力必会偏向自己的新家庭,无暇顾及老宅众人,心中不知有多慌乱。
湛氏与林蔓头次见面就领教过她的牙尖嘴利,见周仁章如今态度开始松动,所以心中再忿忿不平都不敢言明,
“当然,在我心里早就把容止当做自己的亲儿子,现在家里即将添个小孙儿,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耿耿于怀。”
三夫人一向最懂审时度势,她将目光转向林蔓,
“小林,巧了,我听管家说你也爱看戏,敢情还真有缘,我和老爷都是资深的越剧迷,今天还特意把文工团的戏班子请来宅子里,你平日里爱看什么戏啊?”
林蔓把面前的茶盏翻了个身,绣了百鸟朝凤的花纹底朝上,
“我尤其喜欢看晋惠帝司马衷的戏。”
她一脸的精明,使劲咬文嚼字,生怕众人谁漏听了,点不起那把火,
“虽然司马衷是个白痴皇帝,但他的儿子司马遹可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司马衷靠着儿子卓越的能力,一辈子大权在握,妻妾成群。
人嘛,如何得到的权与钱,其实大家都清楚,司马衷虽然是皇帝,但他抹不去史官一笔一划记录的历史,他的一桩桩罪恶,一件件混账事,都被记录得清清楚楚。”
傻子都听得出来,林蔓在借司马衷的典故嘲讽周仁章与周宅众人。
三夫人摁在桌布的手條而蜷缩佝偻着,手背因为过分用力而青筋暴起。
林蔓眼神若有似无地扫向周仁章,
“哎呀,世事无常,今日的嚣张,明日的报应,天道轮回,岂是人力能更改的。”
周仁章听后脸色煞白。
而周容止始终饶有趣味地盯着林蔓,维护之意彰然若揭。
管家张伯瞧出氛围不可控制,他及时出面制止,锣鼓一响,瞬间打破僵滞,戏台左侧的帷幕缓缓掀起,一名踮着脚的水袖青衣旋即亮相。
青衣嗓音豁亮,一板一腔极具韵味,扮相也十分好看,20岁出头的年纪,往台上那么轻飘飘地一站,美艳不可方物。
林蔓曾在一个当事人口中听过句黑话:
渝城文工团的妞,高官富商的妓,水蛇腰,黄鹂嗓,哄得男人团团转。
如今的越剧圈再不像早年间那么纯粹,全是为手揽大权的贵胄们源源不断输送女伴资源。
三夫人今天的安排,怕是又要往周仁章身边送人,巩固自己的阵容,压制湛氏。
林蔓与周容止全神贯注听戏。
一直沉默的湛氏忽然目露凶光,阴阳怪气开口,
“水灵灵的模样能掐出水来,唱青衣可惜了,应该唱婊子才对。”
她对着三夫人冷笑勾唇,
“今儿的折子戏安排得真好啊!”
三夫人额头隐隐冒冷汗,
“湛姐姐,您多想了。”
湛夫人面色又阴郁一重,
“你当我是傻子吗?见自己青春已逝,怕留不住人,就往老爷身边送个小的。”
三夫人低着头,
“是戏班内部的安排,我岂是姐姐口中这种人。”
两人对话越说越不对劲,生活在豪门大宅的人个个精明,彼此交换眼神后默默在旁边陪着,谁也不敢冒然吭声。
湛夫人毫无征兆一把掀翻茶桌,台上敲锣打鼓的师傅们不明所以,纷纷停下手中动作。
她冷笑着指着为首的青衣,
“后妃缅怀李煜,戏文缠绵深情,腔调也好听,你这芊芊身段,我见犹怜,唱累了吧,喝杯茶润润喉。”
青衣本能地看三夫人,三夫人立刻避开她视线,自身难保的时刻,哪有心思顾及一颗棋子。
“今日家逢喜事,你们在这闹什么闹,当我和容止是透明的?谁再敢无视家规不讲礼数,我第一个不容。”
周仁章忽然大喝一嗓子。
周容止握着林蔓的手,眉目间笑容耐人寻味,
“爸,您这话的意思是要清理门户了?”
骤降的气温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原本就没有温度的家庭关系顷刻间浇得凉透。
湛氏见状立刻吩咐身后的佣人将戏台上的青衣“请”下去,顺道给了三夫人一剂狠厉的白眼,
“容止好不容易回来,看看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她又看向周仁章,
“老爷,按我说,就该听容止的,把家里这些不怀好意的人仔细清理干净。”
周容止松开颈间的深色领带,
“湛姨,可别把责任推给我,若论清理,那周家可就不剩几个人了。”
言下之意湛氏也在清理的范畴内。
第113章 我可以试着放下(二)
湛氏没想到周容止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留,好歹也是半个后母,她脸上表情一僵,
“容止,看你这话说得。周府本就人多,现在全府上下都靠着你在外辛苦打拼。我多年来帮着料理府中事物,自然看不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再往宅子里送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她正考虑如何才能岔开话题,手胡乱摸着托盘,触到胚色润滑的杯盖时,灵机一动,
“你父亲故交送的西湖龙井和碧螺春,听说他家乡去年丰收时采摘,你尝尝合口味吗?”
周容止没戳穿,似笑非笑问她是吗。
湛氏立刻顺着台阶下,
“是的,我特意让佣人给你留了些,若是顺口就取回家。可惜林小姐身怀有孕,不能喝茶,后厨今年酿的百香果蜜应该合她口味,到时候我吩咐人装好,你们带回去。”
周容止眉峰轻挑,
“湛姨,恐怕以后要改口了,我已经决定和小蔓结婚,你一直林小姐林小姐的叫,不太合乎情理,怪生分。”
此话一出,湛氏一惊,她挽起周仁章的手臂,
“老爷,林小姐才怀孕,身子会越来越不方便,照我来说,还是等孩子诞下再考虑结婚的事吧?”
周仁章如今的富贵全都依仗周容止,对待他的决定不可置否,他将手臂抽出,
“此事听容止的,小林都怀孕了,肯定要给她一个交代,孩子生下来再结婚像什么样子,你说对吧容止?”
周容止,“那是当然。”
偌大的戏台子悄无声息,其他人仿佛都变成哑巴,空旷的极端是近乎诡异的静谧。
周容止挪开身旁的边几,渐渐靠近林蔓,她退无可退,身后笼罩着他宽厚坚实的胸膛。
真的要和他结婚吗?
如果不结,自己和孩子能有退路吗?
林蔓正在思绪混乱时,忽然感觉耳后被一缕灼热的气息包围,心脏蓦地漏掉半拍,十指下意识攥紧摊在椅旁的裙摆。
“在想什么?”
周容止薄唇喷出的热气激得她一身鸡皮疙瘩。
“没什么。”
林蔓赶紧朝旁边挪了挪身子拉开距离。
周容止唇瓣擦过她耳畔,他温柔一笑,铺满梅花瓣的桌面倒映着他模糊的轮廓,未合拢杯盖的茶盏,水面亦是他脸庞,摇摇晃晃,涟漪四起,像一幅支离破碎的画。
他的温柔,他的笑容,仿佛还是最初的模样,又不知何时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周仁章见场面陷入尴尬兀自起身,
“时辰不早了,厨房早已备好酒席,女眷在花厅,男丁去宴会厅,各自吃自己的,省得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