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说得有理。”
就在这时候,醉香坊的湖边传来压抑的低泣声。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用草席子抬了个人出来。他们把人抬到湖边,在腿上脖子上绑了几块大石头,便直接将人丢进了荷花池里。
“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很快消失。
岸上的女子抱在一起哭泣,惹来家仆浑不在意的谩骂,“哭哭哭,娘们家家的就知道哭。一个染了病的晦气玩意儿,死了就死了呗。”
“我刚才在她屋里翻出了几锭私房钱,咱们正好去吃点酒菜。”
几人商量着怎么去弄点酒来喝,勾肩搭背地离开。
等他们走后,又有几个年轻姑娘偷偷从厢房里溜出来。
湖边亮起微弱的火光,原来是姑娘们小声啜泣着,偷偷烧纸钱。
“香仪姐姐,你一路走好,来生找个好人家投胎,可千万别再落到咱们这腌臜窝里了。”
“我一看到香仪,就想到我自己。往后我们恐怕也会是这样的下场,死后连个棺材都落不下。”
“还是得早点找人赎身,不然终日被困在这院子里,到死都不得干净。”
“呵,赎身?”个子高挑的香秦冷笑了声,“香墨那时候不也闹着要赎身,最后呢?”
听见有人提到“香墨”这个名字,江采霜连忙打起精神仔细听。
“听说香墨姐姐那时候风头正盛,名遍京城,香秦姐姐你也认识她?”
香秦满脸冷漠,“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说罢,她直接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江采霜对身后的书生招招手,小声道:“我们过去问问,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二人绕开湖边祭奠的女子们,跟着香秦到了她的厢房。
江采霜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女子比江采霜高出一头,身形瘦长,挺拔如竹。她冷淡地问:“你们是谁?”
转瞬间,她便大致有了猜测,“你们是来查案的吧,今天就是你们给香仪看的病?”
看来这些女子们私底下关系不错,消息互通得很快。
“是我。只是她病得太重,我救不了她。”提起这件事,江采霜心情复杂。
“谁都救不了她,怪不得你。”香秦脸上好似覆了一层寒霜,声音也冷得能淬出冰来,“你们来找我干什么?”
“刚才在湖边,我们听见你提起香墨……”
江采霜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香秦的脸便拉了下来,作势就要关门。
“哎哎先别关门,”江采霜连忙伸手抵住门扇,“我是道士,来捉妖的。”
“捉妖找我干什么?”
“我听说那只妖是香墨。”
听了这话,香秦眼中快速划过一抹流光。
“你应该认识她吧?”
“不认识。”
“可你刚才明明在湖边提起她了。”
“你听错了。”
“我肯定没听错,你……”
香秦油盐不进,江采霜心下着急,却拿她没办法。
书生在此时温言开口:“人死后,若是受怨念缠身化为妖邪,便不能转生投胎。难道你想看着香墨的魂魄一直流连于此,不得安息?”
燕安谨此话一出,似是被戳中了内心,香秦漠然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她挣扎许久,最终还是绷着脸,声音冷硬地请他们进来,“进来吧。”
江采霜长舒了口气,略有些意外地看向俊书生,边迈过门槛进屋,边小声嘀咕:“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
她说了半天都说不动,没想到他一句话就让香秦改变主意了。
书生得意,仿佛要把尾巴也翘起来了,“论起和人打交道,道长可不如我。”
香秦的住处干净简洁,熏香味很淡。博古架上没摆花瓶玉石,而是摆了一柄未开刃的剑。墙上挂着一副舞剑图,是一名女子翩然舞剑的场景,左下角以草书落款,画工和字迹皆十分出色,不是寻常文人能有的水平。
江采霜盯着那落款看了许久,勉强辨认出一个“岸”字,至于第一个字太过复杂,她不认识。怕被谨安嘲笑,江采霜默默将这个字记在心里,打算回去以后问一问堂姐。
见江采霜盯着墙上的画看,香秦随口解释道:“那是友人所作。”
三人落座,香秦挥手,让婢女看茶。
兴许是醉香坊的规矩,这些姑娘们的婢女都是年幼少女,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跟着自家姑娘做一些端茶送水的小事。
“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江采霜忙道:“只要是关于香墨的事,我们都想知道。”
香秦眼帘低垂,望着茶杯里漂浮不定的茶沫,“香墨是良家出身,以前家里在淮扬一带做生意,颇有几分家财。后来她父亲在水路上出了事,只剩她们母女俩无依无靠。大伯见财起意,买通族里长辈,强占了她的家财,逼死她母亲,托人把她卖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她仿佛在说些事不关己的话,从头到尾,语气都没有变化。
寥寥几语,却道出了这样一段曲折心酸的过往。
曾经的富商小姐,一夕家破人亡,还沦落到醉香坊这样的地方,该有多痛苦。
“起初香墨不愿接客,也闹过上吊寻死,但鸨母让人不管死活地打上几场,再饿上三五天,最后闹也没力气闹了,心气也慢慢磨没了,该认命就认命。后来香墨一舞动京城,引来无数富商老爷垂怜,成了我们醉香坊的花魁。再后来,她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外面那个大池子,看见了吗?”香秦抿了口茶,没再往深处说。
江采霜心绪复杂,竟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
幸好书生头脑冷静,条理清晰地问道:“方才在湖边,你说香墨想赎身?可据我所知,青楼女子不能自赎。”
不管她们背着鸨母攒了多少银子,都不能替自己赎身。想赎身,只能让别人来赎。
既然是名动京城的花魁,赎身的价格自然不菲,寻常人怕是开不起这个价。
“这都被你们听见了。”
“凑巧听到。”书生温文有礼。
“也罢,既然你们都听到了,那我也不瞒着了。”香秦叹了口气,“要给香墨赎身的,是一个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自称是太舍学子。”
“那秀才对香墨百依百顺,嘴上说着爱死了她,日日为她魂不守舍,酸诗写了不下百首。他没钱来醉香坊,给香墨写的诗曲,都只能求其他客人帮忙捎进来。香墨也是傻,竟真的被那个痴情的穷秀才给打动了。”
江采霜听得认真,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两个人私定终身,穷秀才信誓旦旦地说要给香墨赎身。可他连来醉香坊的银子都是问同窗借来的,根本拿不出鸨母开的价。”
江采霜天真地以为这是一对苦命鸳鸯,明明彼此相爱,却不能相守一生。
可香秦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闻惊雷,不敢置信。
“这些年里,香墨也背着鸨母攒了不少私房钱。她不忍心看穷秀才苦苦哀求,日渐消瘦,便私底下把她的全部身家,都交给了他,让他找鸨母替自己赎身。怎料……那秀才拿了银子之后,便从此消失了。”
“消失了?”
香秦唇角掀起讥讽的弧度,“是啊,那年隆冬,那秀才拿走了香墨傍身的所有银子,便再也没来过醉香坊。”
第7章 第 7 章
◎找葫芦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江采霜惊愕地张大嘴巴,久久回不来神。
世上竟还有这种人?
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惨了吗?怎么到头来,拿了银子便不见了?
那可是香墨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攒下的银钱,是她最后的指望,竟然就这么被人骗走了。
“难道他并非真心?”江采霜问道。
香秦不在意地道:“谁知道。或许穷困潦倒的时候真心喜欢香墨,手里有了钱,便看不上我们这些青楼女子了。”
江采霜一时唏嘘不已,既觉得香墨可怜可叹,又觉得那秀才竟薄情寡义至此,实在是枉读圣贤书。
燕安谨在此时问道:“那个秀才如
今还在太舍?”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可知道他的姓名籍贯?”
“且不说这都是私底下传出来的话,是真是假都不一定。再说了,那么多客人,谁还特意记得一个寒酸秀才?”香秦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不过那酸秀才写过不少词曲,我这儿还留着一首,兴许你们能用上。”
香秦进内室翻找了一会儿,不知从哪翻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一曲《鹧鸪天》。
临走之前,香秦踟蹰良久才问道:“若是抓到香墨,你们会如何处置?”
“自然是设道场,为她净化怨气,让她早日投胎转生。”
从香秦的住处出来,江采霜看向手里那张泛黄的纸,“我哥哥在太舍读书,回去我让他帮我打听打听。若是能打听到那个秀才的身份,我们就能以他为饵,等着妖怪自己送上门来。”
“也好。”燕安谨和她并排而行,“小生也认识太舍的学生,这张纸可否给小生看一看?”
江采霜犹豫了下,将写了词曲的纸递给他。
虽说这个书生巧言善辩,颇有城府,不过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江采霜还是决定跟他一同携手。
书生看了一遍,很快又将纸还了回来。
“你这就看完了?”
书生颔首,“小生已记下了。”
江采霜不由目露诧异,不过想到他也是读书人,背诗记词应当不算什么难事。
“对了,小生还不知道长名讳。”
“你叫我白露道长就好。”她在江南,一直都是以白露道长自称。
“那你叫什么?”
书生拱手作揖,“小生谨安。”
临走前,江采霜用符纸和铜钱红线布置了一个阵法,将醉香坊院子里的荷花池围了起来。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她将自己的星盘也封进了阵法中。
一旦有妖气异动,她身上的三清铃便会响起,到时她会立刻赶来醉香坊捉妖。
“我同你做个标记,若是我先查到秀才的身份,便用千机鸟通知你。若是你先查到,就去平远侯府找我。”
“如此甚好。”
江采霜掐了个法诀,很快,她右手小指便浮现出一条红绳,缠绕在葱白的手指上。
与此同时,燕安谨的小指也被红绳缠住,两人之间的红线若隐若现连接起来,须臾便消失隐藏。
江采霜今晚跟妖怪斗法,后来又布置了阵法,还在燕安谨身上做了标记,灵气消耗太大,清丽的眉眼间难掩疲惫之色。
书生道:“我们先回去吧。”
“嗯。”
离开歪柳巷,两个人走出去一段路,江采霜才反应过来,“你不回你家吗?”跟着她作甚?
书生拱手解释:“小生不知侯府在何处,今夜正好先认认路,到时候好找。”
“好吧。”
于是二人便在月色下同行。
待江采霜回家之后,燕安谨周身的气息陡然一变,顿时从温和守礼的书生,变成了妖娆俊美的病弱贵公子。
他长眉微挑,桃花眸波光流转,饶有兴致地望着小指上缠绕的红线。
缠上这条红线,既是为了方便千机鸟传递消息,也可以追寻彼此的踪迹。
小道长似乎很喜欢给人做标记。
不过,他自有办法遮掩气息,不会被她发现。
燕安谨转身走入深巷,高大颀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起来,江采霜拿着昨夜那张纸,跑去前院找到哥哥江水寒,请他帮忙寻找作词之人。
妹妹主动有事相求,江水寒自然没有不应的,喝了口水便拿着纸出门。
江采霜回到自己的院子,从箱笼里拿出机关鸟,注入灵气,清了清嗓子开口:“谨安,我已经请我哥哥帮忙找那个秀才,你也要尽快找寻才是。”
机关鸟扑棱了两下翅膀,从树梢间飞了出去,顺着他们之间的联系飞向定北王府。
燕安谨刚下朝,马车正行驶着,外壁忽然被“咚咚”敲响。
他掀起车窗帘子,木头所制的机关鸟就飞了进来,落在马车中央的小茶桌上。
“谨安,这是……”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一脸惊奇,望着这只做工精巧的木头鸟。
燕安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机关鸟转了转脑袋,鸟喙咔哒作响,传出女子清甜的嗓音,“谨安,我已经请我哥哥帮忙找那个秀才,你也要尽快找寻才是。”
传完话,木头鸟就停在桌子上不动了。
“这是什么宝贝?居然还能传音,真是奇了。”宋允萧作势要去拿那只木头鸟,可它居然像是活物似的,蹦跶着往前跳了一寸,刚好躲开他的手。
“奇物,真是奇物,称一句巧夺天工都不为过。”宋允萧啧啧称奇,看向机关鸟的眼神也变得热切起来。
燕安谨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向来对奇门遁甲之术感兴趣,一见到精巧的机关,研究起来能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都不吃饭。
他丢下手中的折子,语调慵懒地提醒道:“这是一位小道长所做的机关,你可别把东西给拆了。”
“道长?你什么时候跟道士走在一起了?不怕被当成妖孽收了?”
宋允萧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等等,我怎么听着,是个女人的声音?你不会是……”
“哦,”他恍然大悟似的,挤眉弄眼地打趣:“人家都给你传音了,你倒是回一下。”
燕安谨唇边扬起笑弧,病弱的面容也变得活色生香,桃花眸中情意深深,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开口:“你似乎对我的事很感兴趣?”
一看他露出这副勾引人的模样,宋允萧顿时后颈一凉。
算了算了,这只狐狸道行深着呢,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
“咳咳,你不好意思当我面回就直说,我又不会笑你。”
燕安谨转了话题,“我有件事要托你帮忙。”
“什么事?”
燕安谨从暗格中取出纸笔,行云流水地写下一首词。不等墨迹干透,便挪开砚台,将纸递给宋允萧。
“帮我查一查,这首词是何人所作。”
“你是要寻才子?”宋允萧视线扫过燕安谨刚写的字,字迹是笔走龙蛇,雄健飘逸,可词的内容却平平无奇,他撇了撇嘴,“用的都是烂大街的意象,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作词之人与一桩案子有关,据传曾是太舍学生,需要尽快找到他。”
“是你正在查的节度使那件案子?”
“另外一桩。”
“你可真够忙的。行,我帮你打听打听。”宋允萧将纸卷起放进袖中,撩起车帘准备下车,又将视线挪到了机关鸟身上,“如果我帮你打听出来,你准备怎么报答我?让我把这只木头鸟拆了,研究一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