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旗会的时候,她上主席台发表演讲。
高马尾的女孩穿着一中的白色衬衫校服,套着一件灰色毛衣马甲,又高又瘦,声音平静。
祁昭身上有股劲,除了她,别人谁都没法学。
那一天,一中所有人都在聊两件事,一件是早读时候女生厕所里被发现的一件被扔在纸篓里的,沾满了卫生纸的肮脏校服外套,一件是旗会时候演讲的那个宛如天之骄子的女孩子。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们在聊的都是祁昭。
每个高三的学生好像都喜欢在自己桌子上角写一些励志语录,祁昭写的是离开宁县。
因为徐凤英诅咒她这辈子也是烂死在宁县的命。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她拼了命也要走出去。
教室后头的空调,自从夏日一开始,就一直对着坐在最后一排的祁昭的后背吹强风。她问了几次管遥控器的班长,对方都支支吾吾以找不到遥控器搪塞过去。
后来她就渐渐不问了,带了一件冬装校服,窝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每天不停写题。
有时下了课的时候,祝妍那一块儿就会看着她这个角落,看着她身上厚重的冬装校服发出明目张胆的笑声。
“脑子进水了吧,夏天穿冬装。”
“也不知道在勾引谁注意。”
逢梅雨天她都不怎么睡觉,一睡觉,就要梦见那个梅雨天。
宿舍长廊,她的手浸泡在肮脏的雨水里,来往的女生全都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开,并不想惹事生非。
手机镜头黑洞洞对着她,祝妍挑起她的下
巴:“你说,说你就是个贱人,我就放你走。”
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是冷的。祁昭被几双手扒到只剩下一件黑色吊带,还是倔犟仰着头,一字一句凝视着对方偷偷画过一层眼影的眼睛:“滚。”
长廊外的小雨淅淅沥沥。
太阳不会在梅雨季升起,救世主亦不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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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不用去学校,祁昭就坐在徐凤英卖菜的小店里,剥着豆荚。
窄窄一条小街,只有早上和下午有些小生意。头发花白,走路蹒跚的老人挎着菜篮,或是烫着夸张大卷的中年妇女一边尖声打电话,一边不管不顾上手剥着一颗卷心菜外面的菜叶,和她讨价还价。
豆荚绿色的皮漂浮在下水沟里,还有不知谁家厨房倒出来的一层油。
隔壁鱼肉店还在杀鱼,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拿着一把生锈的大刀刮着鱼鳞,腥气的鳞片随风就沾了祁昭湿漉漉的校服一身。
徐凤英自从和周黎再婚之后,就没再管过这家小店,每天在外头和几个阿姨凑一起打打麻将。祁昭自知另外三个人没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以帮徐凤英看店为理由,索性有时候就住在店里,不回小区去了。
徐凤英经常当着周黎的面骂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明白,这是好让周黎和周茉心里舒坦。
是祁昭自己欠,不是谁的错。
错的只有,也只会是祁昭。
剥完了豆荚,她正坐在店里背历史,背到洋务运动,忽然瞥见一辆摩托车停在店门口。
严州站在摩托车旁边,因为狭管效应,巷口风很大,小卖部两块钱买的塑料壳打火机怎么都点不着。
对方忙着用身子挡风,看了一眼祁昭,只扬了扬下巴,算打招呼。
他们两人小学认识,一直一块玩,从没吵过一次架。少有像今天这样气氛古怪。
两人长久不说话,祁昭背书翻来覆去记了几遍,先没了耐心:“一中论坛里的照片也传到一职去了?”
“七七。”严州放弃了点不着的打火机,放进了口袋里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你为什么什么也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然后呢?”祁昭合上书,给他搬了一把塑料凳子,“你要去找他们打架,再然后呢?”
严州拢了拢拳头,没坐凳子也不说话,继续蹲在她身边看着这颓废的暴雨。
“阿州,别高三了还要为我惹事情,也就一年了。”祁昭扔给他几个西红柿,“不值得。”
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严州听的。
严州过得也不好,他爸常年嗜酒,是他们那条巷子里出了名的酒鬼,一喝醉了就揍他和他妈。初中严州成绩稀烂,难为了他真不是读书的料,次次大小考试回来都鼻青脸肿的。
职高考大学的希望相对小一点。严州说他爸已经托人帮他去文具厂要了一个工位。明年这个时候,他要是没考上,他就要去厂里了。
对于这座县城里的一些孩子来说,有时候读书就是唯一离开的途径。
小店的蓝色铁皮长檐不停往下滴水,落在两人的头上。
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
那些浸泡在肮脏雨水里的种子,如果发了芽,会开出什么样的花呢。
祁昭搜肠刮肚地想转移开话题,随意提起了那一夜那个修车店里的少年。
“灰发?”严州却好像认识他一样,思来想去,也没在宁县见过第二个敢漂这种张扬发色的人,“你说段京耀?”
“好像是叫什么耀。”祁昭惊异抬了抬眼,“你也去找他修车了?”
“我哪知道他在修车店的事情。”严州失笑,给她解释,“好像是我隔壁班的吧,也没见他常来上学,学校里跟他有关的事倒是一件没少。”
拽,疯,似乎是从隔壁另一个小破县转学来。
期初考就在考场坐了十五分钟,到了可以提前交卷的时间,就往讲台上一摔试卷出去了。
门门都这样,把监考老师气够呛。
下课永远在睡觉,把自己班整得下了课同学进进出出都小心翼翼。班主任看着一整条长廊上闹哄哄的班级和自己班寂静无声的氛围,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该笑。
那天的雨一直下了很久,下到半夜。祁昭一直坐在小店里背书,背到仿佛整座小城的灯光都熄灭了。
严州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在雨夜里一遍遍冲击着她的脑海。
“他不要前途,也不要命,你离他远一点。”
祁昭站起来拉灭了小店里的灯泡,往二楼阴窄的楼梯上走。
手里的手电筒光线微弱,周围是无尽的黑暗,仿佛要将她吞噬。
雨声越来越大,闷热的天气,她脑子渐渐混沌,只是麻木追逐着自己手里那一盏微弱的光。
有的人拼了命,不顾一切想往光亮的地方走。
有的人发了疯,一门心思只想在黑夜里堕落。
这个世界真的好奇怪啊。
第3章 chapter3
◎他算什么东西啊。◎
一整周都是晴天,夏日昼长夜短。
祁昭坐在窗边的那个位置,每当黄昏,远处的太阳刚好透过窗子照在她的眉眼间。
前排的几个女孩子眉飞色舞谈论着十四中有个女的,疯了一样想追一职高一混混,天天站人家校门口就为看几眼人。
她们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等到有人一句“我记得我好像有他照片”,一群女生探头看了过去,忽然都闭了嘴。
祁昭戴着耳塞,写着一道平面几何题。夕阳落在她的笔下,少女的笔迹灿烂。
挨到了下午周五的放学铃声,她也没急着走。倒是班上几个女孩子走得太过匆忙,书包几次撞到她的桌角。
“走快点,不是要去小吃街吗,回去晚了我妈得念叨我。”
“你爸妈管你好严啊。”
“烦死了,所以快点啦。”
祁昭攥紧了笔。
空荡荡的小店面里,回去的再晚,反正也没人在等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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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街边一家快餐店在宁县很有名,东西好吃又便宜。祁昭在学校里抄笔记抄晚了,走出校门口正是漫天红霞,一个人准备去快餐店随便吃点。
写着“红姐快餐”四个字的店铺招牌上因为年份久远,开始一块块泛黄。门口站了一堆学生,穿着各个学校的校服,不止一中。
推门进去的时候,偌大的店里几乎没有位置。她找了个靠窗的地方放下书包,起身打了两盘餐,一盘土豆丝一盘蚝油炒青菜,就不声不响低头吃饭。
周围一片嘈杂。祁昭捏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紧。
“你说什么。”猛然转头向后座的那一瞬间,她的语气并不好。
“我们聊期中考试什么时候考啊。”后座一中校服的女孩子猝不及防对视上这么一双冷傲的眼睛,懵了,“你和我们认识?”
那个期的发音,太像她的姓了。
祁昭慢慢转过身。
她对人声逐渐警觉和厌恶,已经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嘿,小美女。”桌子四周都可以坐人,对面忽然坐下一个身影。
祁昭放下筷子,看见对方穿着一职的校服,拉链一高一低随意敞开着,眼底含着笑意看着自己面前两盘菜:“吃这么素啊,我请你吃别的菜要不要。”
她并没有直接把对方划入那些骚扰自己的男生分类里,而是真切感受到了几分眼熟。
贺辰手一指不远处一张桌子:“我们在那吃饭,要一起吃吗。”
祁昭抬眼,看到一堆男男女女围着一张大圆桌。正在说话的那个女孩子一头紫色挑染,银色耳钉在灯光下反光,旁若无人抽着烟大笑。
她的牙齿很白,不像经常抽烟的人的牙,散发着叫嚣和肆意。
那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祁昭果断摇摇头。
面前人显然没打算走了,盯着桌上纸巾盒踌躇了半天:“那天阿耀的事情,你可能没办法去他那里讨个说法,我先替他向你道歉了,对不起啊。”
贺辰讲话有点东一嘴西一嘴的感觉,话题跳跃。祁昭一开始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沉思了一会儿,脑子里又铺天盖地刮起那一夜的晚风。
疯了一样的夏夜野风,肆意自由穿过整条巷子。
“阿耀......”
你可能没办法去他那里讨个说法。
祁昭已经听不进其他任何话了,甚至也并不在意贺辰非常真挚的眼神,听到他还有要继续聊那个人的趋势,竖了竖筷子语气平静地打断。
“他算什么东西啊。”
贺辰后半句话被她截断,噎了声,眼底几分诧异。 他是实打实的坏学生,在职高没少听过这句话,要么是打架前放狠话,要么是背后议论某个人,多少带点狂妄自大。
可那一刻他在祁昭的眼睛里,真切看到了赤裸裸的嘲讽和轻蔑。
她是真的看不起段京耀这样的混蛋。
搞得他好半天才回过神,艰难想起自己下半句话要说什么来着,看向门边重新接上又说了一遍:“阿耀,他们在那桌,就等你了。”
第4章 chapter4
◎耀眼的不像话。◎
祁昭怔了怔,回过头。
宁县人吃晚饭都很早,此刻快餐店门外正是黄昏时分。
绚烂的金边云朵在远处地平线之上漂浮,炽热的光线并不均匀地落在倚在门口人的冲锋衣上,隐晦难测。
骨感优越的手指,在泛滥夏日光线里轻轻开关把玩着一支打火机。
开,关,再开,再关。
涌动又熄灭的摇曳不定火焰,是危险的气息。
靠近祁昭手边的那把椅子在地上拖拉出响声。
还是夏季的尾巴,高温不下。他就穿了一件冲锋衣,里头什么也没穿,颈下锁骨若隐若现。
整个人好像就被包裹进了那件黑衣里,衬着烟灰发色,耀眼的不像话。
几个女孩子借着去打菜的名由,不停经过他们这一桌。
祁昭吃了几口饭,余光就瞥到段京耀在桌下那只脚,就这么横住了她出去的去路。
她深吸一口气,夹了一口土豆丝。面上依然没有波澜地静静低头吃饭,好像身边没他这个人。
接二两三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怪异的氛围。
“施梦倩找你一块过去吃饭呢,人家刚才一直等着约你,快去吧。”贺辰如坐针毡,逮着了机会想让他过去。
店里人现在很多,走来走去不方便,方才那个挑染紫发的女孩大概就是施梦倩,一直举着手机往这边看。
段京耀没动,就玩着那支打火机。
手机铃声不依不饶继续响着,响得祁昭脑子嗡嗡疼。
一只青筋分明的手闯入她的视线,下一秒,那部不停振动的手机伴随着一声并不轻的狠狠坠地声,终于不再聒噪。
店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过道上的那部手机黑了屏,就这么死寂躺着。
贺辰太了解他了,段京耀现在八成是心情差到极点了。叹了口气离开了他们这一桌,转头去安抚另外一边满脸委屈的施梦倩。
一碗饭见了底,祁昭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她该走了。
快餐店大门被推开,一群学生嬉笑着进来,店里的氛围重新热闹起来。
为首的女孩子背对着他们,在前桌放下书包坐下来,人还没坐稳,就四下环顾了一下快餐店:“呦,这家店就在一中前面啊。你们知不知道一中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啊。”
别人凑上来连忙问:“媛姐,你男朋友一中的当然你消息最灵通了。”
对面坐着一个穿着一中校服的男生,大概就她男朋友了,笑而不语就这么看着那个被叫媛姐的女生。
人在聊八卦的时候总会无意识间提高声音,而她说得也正起劲,整个店里都是她的声音:“一中有个女的叫祁昭在做鸡呢,听说六百块钱一晚上,同学都叫她六百块。论坛里还有她发的自己照片,可骚了。”
“靠,真的假的,一中也有婊子?哪个祁哪个昭,好想让我见识见识她啊。”
“看照片不,长得巨牛逼,等下我找出来发你微信。”
店里其他几桌都在听着,顺着这个话题不由也都交谈了下去。
“那边在说什么祁昭,你听说过不。”
“没听说过啊,我也想知道长得有多牛逼。”
她以为自己足够冷漠,已经可以忽视掉这些恶毒离谱的话。
低头的那一刻,颤抖得不像话的手出卖了她心里的悲哀。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段京耀玩味体会了几遍那一句“长得巨牛逼”,再看向一旁捏着筷子一动不动的女孩,下巴一抬:“你叫祁昭?”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倔犟不想搭理他。
他要怎么样,跟着那些人一起奚落嘲讽她是个婊子吗。
本一身烦躁不安危险气息的人眼中闪过几分兴致,打火机在手中转了几下,下一秒精准无误地砸在了那一开始挑起话题的陈媛头上。
一声与头骨撞击的声音,砸的人下手半点都没收着。
打火机最后落进了他们桌上一碗汤里,溅了几个人一脸滚烫汤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