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问自己怎么搞成这样,大概已经从赵小山那儿听到了缘由。姚远峰和他无冤无仇,无非要他的一个态度,现在再坚持毫无意义。
池遂宁却不肯:“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不是为了你跟他较劲,我有计划,这对风驰也是一个机遇。风驰并不缺钱,我只是还在考虑用谁的钱。”
这话倒不是虚张声势。风驰拥有核心技术,产业链齐全,优质资产遍布全国,外面舆论闹得再难看,真正懂投资的都看得出它的发展前景和抗风险能力,都想跟着吃肉喝汤。
各大金融机构卖姚远峰面子,不肯在债权融资上行方便,但暗地里都想趁火打劫,愿意投资股权、做夹层的一抓一大把。
别人且不论,池家的几位叔侄兄弟,当年被清理出风驰时带走了大把现金,水平有限只能坐吃山空,这会儿都扑上来想拿回股份。
姚牧羊知道池遂宁说话向来有水分,资本方个个都是人精,与虎谋皮,非得自己先扒层皮不可。
“可是……”
她话没说完,就被池遂宁用拇指堵住了嘴:“嘘——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你刚认识我的时候,可是天天称赞我世上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姚牧羊回忆了一下,还真是。
明明还不到两个月,竟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他们可以坐在一起追忆过往。
她乖乖躺平,弯了弯唇,连自己都没想到真的能笑出来。
“行。你也对我有点信心,请贝嫂过来吧,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池遂宁爽快答应,人却没有离开,反而在病房沙发上躺下了。
他把手臂枕在脑后:“你不在我总睡不好,我睡着之前,你哪也不许去。”
姚牧羊哭笑不得,她现在连翻个身都不敢,能上哪去。
那人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长腿比双人沙发长出一截,看上去并不舒服。
可就是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句不合时宜的命令,让她的心沉了下来。有他在身边,也许这次会做一个好点的梦。
此刻,她不想去想任何抽象的词语——责任,自尊,恐惧,难堪,无所适从。
她只想自私地拥有一个美梦——里面全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东西,柔软的羽毛枕,水灵的车厘子,风驰的食堂,还有,池遂宁。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姚牧羊信守诺言,一直到池遂宁睡醒也没离开。
不仅如此,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离开床,所有动作缓之又缓,连喘气都不敢使劲。
时间变得很漫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临的宫缩腹痛像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何时挥下来,全看执剑人的心情。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开始听收音机。
新闻节目会有风驰的消息,不敢听;音乐节目会有哀伤的情歌,不敢听;谈话节目里会有养育子女的家长里短,也不敢听。电台换了几遍,终于找到一个相声节目,段子听到能背诵,还是乐不出来。
池遂宁带来科普读物,西伯利亚的风,宇宙星云的诞生,白垩纪恐龙的分类,都当作睡前故事讲给她听。这些客观的、遥远的、没有温度的知识点,成了她焦灼的日夜里唯一的慰藉。
可她并不想他来。她不愿池遂宁看见自己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更不愿看见他眼里隐忍的疼惜。他越是温柔克制,她就越害怕辜负他的期待。
“书留下,你走吧。”姚牧羊的语气几乎是乞求。
“好。”他答应得爽快,再也没有来过。
但她知道,每每自己睡着,沙发上总有人陪着;有时她瞧见贝嫂行色匆匆地出去又进来,便知道门外的人又有了指示。
她佯作不知,不知他来,不知他走,也不知终将面对的结局。
一天几针扎下去,皮肤青紫一片,透着狰狞的针孔,十分骇人。可血并没有止住,腹痛也没有。
这天下午,姚牧羊做完B超,窗外天空透亮,有了些秋高气爽的意思。
听着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她才知道这几天降了温,成日在恒温病房里躺着,连秋天来了都没察觉。
池遂宁敲门进来时,她正呆呆望向窗外,一只蝴蝶在窗棱上停了一下,又飞走去追落叶。
她回过头,看见身后的人,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来了,头顶的剑也该斩下来了。
“小贝壳要走了,是吗?”
她什么都知道,再没有隐瞒的必要。医生几番会诊,已经下了难□□产的诊断,强行保胎只能徒增对她身体的创伤。
可池遂宁看着她平静的神色,愈发不忍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艰涩:“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姚牧羊没有抢着揽责,也没有必要,事情显而易见,她才是罪魁祸首。
池遂宁握住她的手:“也许小贝壳还没做好来这个世界的准备,其实我也没有。当初是我使尽手段,诓你留下它,是我的错。”
她低下头,最后一次抚摸它。短短一周前,她第一次发现裤腰有些紧,兴冲冲地量腰围,发现长了一厘米,还得意地向池遂宁炫耀,然后下单了好几条宽松的裙装,五颜六色,要多鲜艳有多鲜艳。
“也许她本来做好了准备,但来我这儿住了一阵,发现世界这么乌七八糟,又改了主意。我本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早知道这样,就该带她去逛逛游乐园,多吃几个冰激凌。”
池遂宁揽住她,她深深吸了口气,想从他的气息里寻求安定。
她甚至笑了笑,虽然很难看,虽然声音发颤:“我没事。这几天,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它在离开,追也追不上,现在判决结果下来了,反而踏实了。”
“我们以后……”
“别,”姚牧羊虚弱地攥住他的手指:“别说以后。”
池遂宁只能把她揽紧,蜷缩在忍冬木气息的怀抱里,她感受到比以往都激烈的一次疼痛。她咬着唇,从始至终没有出声。
推进手术室以后,麻药起效之前,她听见秦院长说:“胎停育很常见,原因也复杂多样,但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是妈妈的错。它感觉不到疼的,只有妈妈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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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牧羊是个听话的病人,卧床静养,按时吃药,营养均衡,情绪平稳。除了话少,仿佛和以往并没两样。
问题就出在,她以往并不是这样的。横冲直撞,一点就着,无辣不欢,熬夜追剧,这才是她。
黄微粒奉命来陪聊,姚牧羊温温柔柔地跟她打招呼,直接把她吓哭了。
她抽着鼻涕:“宝,你要难受就跟我一起哭会儿。”
姚牧羊递上纸巾:“我不难受,你也别难受。”
黄微粒哭得更凶:“你这样我更难受,我那么大一个毒舌辛辣小心眼儿的好闺蜜呢?你把她还给我!”
“我已经想开了。”
黄微粒抱住她:“你可别出家啊!”
姚牧羊伸出一根手指把她推开:“鼻涕,擦了鼻涕再搂。”
黄微粒眨了眨眼,看着她一脸嫌弃的表情,终于舒了口气:“你这样我就放心多了,要不再骂两句?”
“你既然来了,帮我收拾一下东西吧。”
“你要干嘛?”
“出院。”
敲门声立刻响起,下一秒池遂宁就扶着门框,斩钉截铁道:“不行。”
黄微粒啧了一声:“池总都焦头烂额成这样了,还不出去搞钱,竟然在这儿听壁角。”
姚牧羊叹口气:“我问过秦院长了,她同意我回家休息。”
池遂宁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再住两天观察一下。”
姚牧羊声音微弱,但掷地有声:“我明天考注会。”
“错过明天,又得等一年。”
“这次再考不过,要被笑话好几年。”
池遂宁一时语塞,这是他当初奚落她的话,如今成了无法拒绝的理由。
“我去办手续,等会儿送你回去。”
“你忙你的,微粒送我就行。”
黄微粒十分仗义:“池总你快去借钱吧,我保证安全把她送到家!”
池遂宁的目光瞥来,冷得能杀人,她立刻识时务地改了口:“我的车小,坐着不舒服,您还是亲自送她吧。”
目送池总满意离开,黄微粒跌坐在病床上,心有余悸:“你怎么总说他脾气好,刚才那眼神吓死个人。”
姚牧羊笑笑:“你开的还是那辆风驰E3吗?”
“当然了,才买了两个月。”
“哦,他开E1。”
黄微粒大吃一惊:“我记得他有辆库里南的,他现在这么困难吗?连不到一千万的车都变现了?”
姚牧羊白她一眼:“诺金给他融个十亿八亿的,我也不至于出院都坐不上大劳。”
黄微粒压低了声音:“你当我们不想?投资经理天天打请示,说风驰目前严重低估,是抄底的好机会,雪中送炭得来的客户肯定粘性高,可是上面就是不同意。据说其他金融机构也都是这样,池总是不是惹了什么大人物?”
“你怎么就认定是他惹的,不是我惹的?”
黄微粒笑了:“严轶说你在公司连请假都唯唯诺诺,能惹什么大人物?那天你说跟姚总有仇,可把我惊够呛,等等,不会是姚总吧!”
姚牧羊敛了表情,眼底一片冰冷:“那尊神,怎么会跟我一般见识。”
“我想也是。对了,我还听说,池家分久必合,一大家子这次可能要一致对外了。风驰上市最早找过诺金承销,投行部做尽调捋历史沿革的时候没少传池家的八卦。”
“池总的爸爸池衡能力很强,但人太好了,总舍不得敲打家里人。两个弟弟池平、池均长年把持财务和采购,里应外合弄出好多亏空;妹妹池溶月还算有点专业知识,但和哥哥理念不和,成天打架,好好的公司都内耗干净了。原本S系列是一个契机,设计、配置都很超前,老池总本想通过它扭转局势,然后引战上市。但池平池均怕公司上市后管理正规透明,没办法再吃拿卡要,竟然故意搞鬼毁了这个好产品。老池总这才痛定思痛,决定彻底整顿风驰,转战新能源。”
“只可惜他那年得了肺癌,难说不是被家里人气的。弟弟妹妹得知以后,不想着给哥哥治病,只想着多捞点遗产,彻底把控公司,斗得不可开交。老池总去世当天,还没下葬就开董事会选举新董事长,最终是池总的妈妈出来主持大局,池总才顺利接管了公司,用铁腕把他们一一清理出去。”
听到这儿,姚牧羊露出惊讶的神情:“池遂宁的妈妈?”
她难以想象那个一脸天真和岁月静好的妇人,竟能在丧夫当日,忍着悲痛处理公司事务,震慑住一群饿狼。她和池遂宁结婚已有两个月,却连婆母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对啊,她很少抛头露面,也不爱与京城名媛交际,不过毕竟是粤城吴家的名门闺秀,关键时刻很能拿得住。”
姚牧羊听得心惊:“池遂宁和他们合作,岂非引狼入室。”
黄微粒见她面色凝重,赶紧劝解:“你就当故事听着玩吧,池总肯定心里有数。他们虽然难缠,毕竟是家里人,便宜了他们,总比便宜境外资本强。”
姚牧羊冷笑,眼神像要杀人:“这种人,算什么家人?”
黄微粒一抖:“宝,你刚才那个表情,和池总一模一样。”
“老子当校霸的时候,池遂宁还在做奥数题呢!”
“不是,我看你这也没有沉默不语意志消沉啊,这不是挺愤怒的吗?”
姚牧羊顿时偃旗息鼓,面露难色:“我主要是……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那你一反常态乖巧温顺又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快考试了嘛,遵医嘱才能快点恢复。”
“合着你是真想开了?”
“想开了,特别开。”
“那你吓唬池总干嘛?他今天找我的时候,一筹莫展,怨念都快结晶了。”
姚牧羊捂住脸:“我没吓唬他,是他自己胆子小。”
敲门声一长两短,池遂宁随即出现在门口:“聊尽兴了吗?”
作者有话说:
牧羊女::什么也不能阻挡我考证!
第53章
姚牧羊在医院待了快两周,外面已经变了天气。住院出院都突然,她连件外套都没带。
池遂宁脱下西装把她裹严,确定透不进一丝风才揽着她出门。
李叔把那辆区区一千万不值得变现的库里南停在门口,池遂宁把风驰E1的钥匙递给他,然后坐上了驾驶座。
姚牧羊欲言又止:“其实……也不用特意换辆车的。”
池遂宁给她系好安全带:“我不能授人以柄。”
“哦。”
这一句说完,她又不知该说什么。病房里的沉默已是难捱,车厢里更甚。
她只得望向窗外,路边的银杏叶已黄了一半,浓墨重彩,是实打实的秋天了。
身上池遂宁的西装宽大,连手指尖都遮在袖子里,柔软的里衬摸了又摸,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头在领口嗅了一嗅。
忍冬木的气味很淡,想来是今早刚穿上身,但仍然熏得人心里发痒。两人相识之处,她就是靠这个气味认出他的。她研究半天,举起袖筒罩在鼻尖上,吸了个爽。
忽然车子停下,一转头,池遂宁正一脸探究地盯着她瞧。
四目相对,社死当场。
池遂宁向来爱干净,这会儿却也有些迟疑:“我早上刚换的。”
“我、我知道。”
“有味道?”
“不、不是,洗衣液挺好闻的,是什么牌子?”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池总什么人,怎么会亲自洗衣服,再说这高级定制的西装,也不可能用得到洗衣液。
果然,池遂宁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件很久没穿过了。”
怪不得气味这么淡,莫名其妙地,姚牧羊觉得有点可惜。
池遂宁忽然笑了笑:“上次穿它,还是在六大会计师事务所的时候。”
姚牧羊见他回忆起往事,坐立不安起来,指着挡风玻璃:“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看路,看路。”
池遂宁挑衅她:“要不你先看一眼?”
若是以往,她大概会说“一二三一起看”,但今日她乖乖转了头。
然后发现自己草率了。
面前不是马路,而是护城河,两边是成片的银杏树,金黄与翠绿交错,风景美如画。
“不回家?”
池遂宁松开安全带:“聊两句。”
姚牧羊深吸一口气,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偷偷摸上开门机关:“那出去聊。”
池遂宁锁了车门:“外面风大。”
即便是宽敞的豪车,空间也就那么一点儿大,偏偏密闭性极好,连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