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寻了个边角位置坐下,毕业典礼一辈子就这一次,校长拨穗他总归要出席。
校领导轮番致辞,个个语重心长,听得她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生怕错过了那人的身影。
典礼接近尾声,毕业生在台下排起长队,挨个上台接受拨穗,那个座位却还空着。
姚牧羊有些焦躁,这一下午功夫,怕是白耽误了。
她起身欲走,背后却忽然窃窃私语起来。
“池遂宁回来了!”
“你看他的表情像要杀人,肯定气死了。不知道谁这么大胆,竟敢捉弄他?”
“就是说啊,我平时连跟他对视都不敢,全校好像就没有他瞧得上的人。”
姚牧羊顿住脚步,原来他叫池遂宁。
只是不知道是哪三个字?
许是“长安古道马迟迟”的迟,“年年岁岁花相似”的岁,“毋宁爱与憎”的宁。
“不好意思,请问哪个是池遂宁?”
背后的女生一脸诧异:“你连池遂宁都不认识?就那个,最帅的,一眼就能看见。”
她望向人群,毕业生穿着统一的学士服,黑压压一片,连带着面容都模糊了,可唯独一人,仿佛整个礼堂的光线都打在他身上,让人难以忽视。
傲人的身高是一个原因,冷白肤色与学士服的对比是一个原因,美得极具攻击性的五官也是一个原因。
可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他周身的气质。
周围的人的脸上写满喜悦或激动或怅惘,唯独他敛着眉目,显得漫不经心,偏偏身姿挺拔,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上心,更没有什么能让他折腰。
学士服背后的黄色垂布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摆动,这种极难驾驭的颜色,竟然与他十分相称。她甚至觉得,他就该穿得明艳,才不负一身绝色。
姚牧羊不是没有见过帅哥,姚远峰年轻时就是靓绝十里八乡的美男子,可是池遂宁,好看得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忽然有些嗓子发干,觉得自己有必要打一个腹稿——向他道歉,好像只凭真诚还不够。
拨穗的时候,他为了配合校长的高度蹲下了身,即便是这个动作,也没有折损他的高傲分毫。
校长亲切地和他说了半天话,才放他看相机镜头,他转过来的一瞬间,姚牧羊有种错觉,隔着攒动的人群,他目光的归处,在自己眼中。
典礼结束,姚牧羊抱着书包,一路追他到门外。
他的身边总有人前来打招呼或合照,她的腹稿也一直没打好,于是她不远不近。一路从大礼堂跟他跟到了男生宿舍楼。
眼见着他要进男生宿舍,姚牧羊心里一急,大喊了一声:“池遂宁!”
他回了身,同时回身的,还有方圆几百米的男女老少。
大家见怪不怪,池遂宁大学四年,追到宿舍楼下表白的女生数不胜数,不过多少都有点含羞带怯,嗓门这么大的,倒是少见。
姚牧羊顾不上社死,三两步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道:“我有话要说。”
他却似乎并不意外:“讲。”
对方言简意赅,出于礼貌,她也该开门见山。
姚牧羊撤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这个礼行得扎实利落,长发随她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从池遂宁手背上扫过,令他有些诧异。
在礼堂后台,他已经见过了这位罪魁祸首。
彼时她昂着头,眼睛明明是温柔的形状,眼神却充满戒备,对每一个前来质问的人摆出战斗的姿态。她话很少,来来回回只有一句“我是经管学院2015级会计专业姚牧羊”。
他本以为,这样硬气寡言的女孩子当众道歉多少会有些磨不开面子,谁知竟如此大方干脆。
池遂宁本不想为难一个大一新生,可见她一脸诚挚,忽然又不想轻易放过她了。
他把学士帽拿在手里,表情玩味:“你尾随我一路,就为了说这个?”
姚牧羊没想到行踪早已暴露,错愕抬头,四周众人皆是吃瓜的表情。
她慌忙解释:“我不是尾随你,我是从礼堂跟过来的,但是一路上都没找到跟你搭话的机会。”
池遂宁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手里学士帽的帽檐:“哦,是搭讪。”
姚牧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刚才在礼堂我放错了音乐,学生会主席派我来跟您道歉。“”
池遂宁眯了眯眼睛:“是你?”
他眼型本就锋利,一垂眸更显得不好惹,姚牧羊攥着衣角,点了点头:“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手滑了,这是个意外……”
池遂宁一哂:“意外。别人逼你来道歉,委屈了?”
姚牧羊料到此人难缠,但没料到如此难缠。
于是重新站好,垂头敛目:“学长,我是真心实意来向您道歉的,我的无心之失给您带来了伤害,我很抱歉。”
她长着一双圆碌碌的小鹿眼,常年氤氲着水汽,外面架了一副黑框眼镜,反而显得乖顺老实;语调又带着一点点南方的温吞,愈发楚楚可怜。
样子可怜,会让人心疼,也让人想欺负。
池遂宁俯下身,目光与她平齐:“毕业典礼,一辈子就一次,知道吧?”
“嗯。”
姚牧羊扶了扶眼镜,试图用镜片挡住他咄咄逼人的目光。
“那你准备,怎么补偿我?”
他弯了唇,眼里甚至带了笑意,但对面手足无措的小学妹只看到了胁迫。
“你,你说怎么办?”
池遂宁却不答,问起了别的:“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她会,所以答得很溜:“姚牧羊,经管学院2015级会计专业。”
这个答案他早已知晓,可听她亲口对自己说出来,眼前忽然出现广袤的原野,风吹草低,遥远又辽阔。
“会计专业,应该很擅长核数,我实验室里正好缺一个记数的。”
她最怕欠人人情,听见偿还之法,赶紧举手答应:“我可以!”
池遂宁终于面色稍霁:“明天早上八点,实验楼见。”
他说罢转身离开,姚牧羊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忽然觉得不对劲:“等等,学长,哪个学院的实验楼呀?”
池遂宁回过身,眉间拧出一道褶:“你连我是哪个学院的都不知道,还说有诚意?”
姚牧羊急中生智:“我不知道你是谁,更验证了我不是故意针对你。”
池遂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塞进她手里:“从今往后,你最好记清楚。”
她摊开手掌,是他的校园卡,照片上的人眉目张扬,似在督促她赶紧记住自己的信息。
池遂宁,机械工程学院2012级,学号……
等等,他没有校园卡,明天怎么去食堂吃饭?!
第二天一早,姚牧羊打包了一份早餐,依言等在实验楼门口。
京城时间八点整,池遂宁骑着公路自行车停在她面前,逆天长腿踩在台阶上,盯着她手里的饭盒问她:“没吃早饭?”
她掏出他的校园卡,和饭盒一并递过去:“我吃过了。”
他偏过头,唇角扬了一下又压住,然后从她手里接过饭盒:“我已经毕业了。”
姚牧羊看了看掌心烫手的卡片,举到他脸前:“那,那你留个纪念?”
池遂宁漫不经心地咬住牛奶包装袋:“你留着吧。”
“我?我拿你的卡做什么?我自己也有。”
池遂宁扬了扬下巴:“你的卡能刷开机械工程学院的实验室大门吗?还是你想我每天在楼下等你?”
姚牧羊明白了他的用意,赶紧把卡片放进包里:“我会好好保管的,等债务偿清再还给你。冒昧问一下,学长,你需要我替你记数到什么时候?”
池遂宁冷了脸:“怎么,还没开始,就想着摆脱了?”
姚牧羊闭了嘴,心里腹诽,传言他脾气不好,全都是真的,而且还小气,疑神疑鬼,妄自揣测,上纲上线。
等她还完了这笔债,一定离他远远的,千万别再有任何瓜葛。
**
姚牧羊毕业那天,刚好也是一个夏至,和三年前池遂宁的毕业典礼一样。
她成绩一般,学术能力普通,自然配不上毕业生代表的殊荣。
看着台上的人慷慨激昂,她有些怅惘:“老子这债,怎么还了这么多年还没还完?”
身边的人倾身过来:“早就和你说过,你若是也能上台出一次那样的丑,咱俩就一笔勾销,公平公正。”
姚牧羊伸手掐了池遂宁一把:“这么点小事,我日日还,夜夜还,还嫌不够!你到底想怎样?”
池遂宁禁锢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你同意嫁给我,这就是夫妻共同债务了。”
姚牧羊一甩头,用学士帽上的穗子把他扫开:“这么庄严肃穆的场合,能不能说点正经的?说了多少次,等我研究生毕业再说。”
池遂宁叹口气,从花束里捡了枚钻戒出来,随手递给她:“看来今天用不上了,给你戴着玩吧。”
这两人坐在哪里都是焦点,周围人早就偷偷侧目,听见这一句,全都倒吸一口气,吃瓜的表情根本掩饰不住。
姚牧羊赶紧把戒指藏进掌心,因为克数太大,硌得她生疼:“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是陷我于不义。”
“给女朋友送个毕业礼物,还要看别人脸色吗?”他冷冷瞥了看客一眼,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乱瞟。
“只是毕业礼物?”
“只是毕业礼物。”
“行,我愿意。”
姚牧羊远远盯着台上,状似不经意地戴上了戒指。然后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校园卡,放在花束上:“我毕业了,用不上,给你留个纪念吧。”
她讨厌一切仪式感,也不耐烦所有的纪念日,可是身边这个人,她喜欢得紧。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番外六
平行世界(二)
如果,他们相识于再次相遇
明理楼的十九层,是一片废墟瓦砾,也是姚牧羊的秘密基地。
去找姚远峰的那天,她在这儿发呆了一整个下午。
得知赵小山把外婆送进养老院的那天,她又来了这里。
再后来,她为许澍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嫌她戴框架眼镜土气,要她换上隐形那天,她在这儿对着镜子摆弄了两个小时,流了半吨眼泪,才把隐形眼镜取下来。
他让她重感冒去篮球场送水,又嫌她打扮不够“上台面”的那天,她裹着羽绒服站在天台边,涕泗横流。
他要她献血挣平时表现加分,又把她丢在路边的那天,她自己买了三杯红枣味奶茶,在这里喝得一滴不剩。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她甚至觉得有些解脱。
只是赵小山出了名的轻浮,让她无比向往恋爱能有结果,如今看来,男人果然靠不住。
她按下播放键,决心听完这个歌单里的重金属摇滚,就封心所爱。
不知是因为歌词太厌世,还是因为节奏太刚烈,她竟有些眼干,摘了一边耳机酝酿半天,才挤出一滴泪。
这滴泪摇摇晃晃地还没落下来,忽然听见墙那边咔哒一响,然后传来香烟的气味,又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人一倒霉,失恋都哭不出来。
她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气势汹汹走向墙那边。
穿过没有木板的门框,瞧见窗边站着一个肩宽腿长的男人,西装革履,显然不是学生。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香烟凑到窗缝儿,烟气袅袅,也没能遮住他堪称完美的侧脸。
他肤色冷白,眉色却极浓,黑白对比出触目惊心的美感,长睫直愣愣地伸出来,在他眼下投射一片阴影,显出几分脆弱。
可他的鼻梁那么高挺,唇线有那么坚毅,根本不像会脆弱的人。
那人听见动静,转身看向她,眼神探究,似乎有些惊讶。
她更惊讶,这人的正脸比侧颜还好看。
惊讶之下
两人都当对方是入侵者,一时无话。
更尴尬的是,被烟雾一熏,挂在眼角的眼泪忽然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出一个水印儿。
她轻咳两声:“这位先生,室内不允许吸烟。”
左耳里的音乐还响着,没知觉声音大了几分,像极了控诉。
池遂宁掐住烟尾,反手在窗台上摁灭。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但清晰,并没有烟鬼的嘶哑。
不知怎的,听了他的话,刚才怎么也挤不出来的眼泪忽然像开了闸,势不可挡。
姚牧羊觉得丢脸,就转移话题遮掩:“没这里有墙有屋顶,标准的室内,人也、也不能吸烟啊。”
一句话被抽噎抽成两半,丢死人了。
池遂宁没有想到,再见姚牧羊,会是这样一番场景。当年青涩的新生,被那么多人围攻都面不改色,如今哭成这副样子,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皱起眉:“你哭什么?”
姚牧羊听了这话,更是羞愤,若非他无端端出现在十九层,若非他在这儿吞云吐雾,她怎么会丢此大人?
“我哭怎么了,哭又不违反社会公德和禁烟条例!”
还能吵架,看来没什么大事。
池遂宁松了神色,问她:“期末挂科了?”
姚牧羊虽然成绩一般,但也算凑合,旷课时常有,挂科不可能。她攥了拳:“才没有呢!”
这一用力,扯掉了耳机线。沉重的鼓点从手机里传出,在空旷的十九层回荡:
“There’s a fine line between love and hate,let’s tear it apart……”
她手忙脚乱去找音量键,对面的人却忽然笑了。
“这歌耳熟。”
姚牧羊音乐审美独特,难得遇见同好,有些惊喜:“你也喜欢重金属?”
池遂宁勾着唇,揉了揉眉心:“喜欢不至于,但我两年前听过这首歌。”
果然,他西装革履的,像个斯文败类,定然是喜欢附庸风雅,怎么会喜欢这种狂野的音乐。
她一哂:“两年了还记得,记性真好。”
“的确很难忘,毕竟是自己的毕业典礼。”
姚牧羊心里一动,这首歌显然不适合毕业典礼播放,而她恰恰在两年前放了一次,轰动全校。难道他也在场?
她有些心虚:“您是……理工大的学长?”
池遂宁沉沉的目光看过来:“你不认识我?”
他的眼睛幽深得像她家乡夜晚的海,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应该认识他,并且应该刻骨铭心。可她搜索了全部记忆,也不记得自己认识长得这样好看的男人。
她摇摇头,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惜。
“请问……您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