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扶彧公子,受教大儒门下,对大祁礼节最为精通。
温霆想让许寿做此次婚仪的主使。
对于君侯的婚仪,许寿自然是万分用心。
这日,他在温侯府上同诸位操持婚仪的礼官相商完毕后,正准备出府。
结果,便在花园中碰到了云姣。
对于这位自己从仲西迎回的女君,许寿的印象一直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感恩于当日云姣舍命相救下自家主君的忠义之举,认为这位未来女君果真是一个忠勇之人。
可另一方面,他总觉得云姣同裴羡之间的关系,绝不是简单的情人。
能让那位以冷静自持闻名于世的朔焉裴侯孤身来到邺水,并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其带走。
许寿认为,这绝不是一句儿女私情便能解释的。
裴侯不是那般耽于儿女情长之人,且就算真要私奔,一路走来那么多合适的地方为何不选,偏偏要在行进到邺水境内,要选择在温侯将来接亲之时?
可这些疑点,他未曾向温霆提起。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温霆不会接纳他的意见。
自从接亲回来之后,他一直处于一种十分混乱纠结的状态。
一方面,他认为自己对君侯心怀怨怼乃是大不敬。
另一方面,他又在无数次地怀疑自己究竟是为何选择了温霆。
温霆多疑,善猜忌。
跳脱出属下的身份,他能清楚地认识到,温霆绝不会是一位仁君。
“女君。”
尽管心中思绪复杂,但许寿面上却无丝毫异常,恭敬地向云姣行礼。
“许将军今日是来商谈婚仪一事的?君侯倒的确很是信任你,连婚仪这等家中族亲长老操持的事,都一并交给了你。”
许寿隐隐觉得这话不对。
但面前之人乃是未来女君,许寿只能低头低声道,“君侯出身乡野,并无合适的族亲长老来担此任,故而君侯委托属下,赏此殊荣,扶彧必尽心尽力,也请女君放心。”
云姣只笑了笑,轻移莲步上前了两步,她那双玉雕一般的纤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放在跪倒的许寿肩上,似乎是想以示赏识。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
“你们在干什么?”
这道声音的主人正是温霆,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眼中姿态亲密的两人,面色铁青,颇有一副捉奸在场的惊怒感。
这些时日,云姣虽然在一级光环的影响下,对他早已是“恭顺有加”。
但前期时日,云姣表现出的身体状况着实不好,自己想要牵个手都不得偿。
如今,她居然主动伸手想去扶许寿?
这让温霆心中一直暗藏的嫉恨再次爆发。
他一直依赖许寿的才干,却又暗暗提防着他。
论相貌,论才干,论武功,论家世,许寿都是当世翘楚,每一项足以碾压于他。
尽管靠着光环的力量,许寿在他麾下为他做事。
但是,温霆依旧会担心许寿的光芒压过自己,担心有朝一日,自己身旁那些貌美的姬妾会对许寿动心,进而背叛自己。
而就在温霆喊出那一句话的同时,云姣直接对许寿施加了第二次的不动如山。
许寿只感觉自己脑子一空,面对温霆的怒火,他也没有像以往一般及时请罪。
见状,温霆的怒火更盛。
“许寿,是谁允许你在温侯府随意走动的?随意同府上女眷攀谈,你是觉得这邺水是你许寿的天下了吗?”
温霆如此震怒,除了和今日情形有一点关系之外,更多的还是他长久以来对许寿的猜忌。
前些时日,邺水有些有心之人传出了一句歌谣。
“邺水十八郡,扶彧半天下。”
说的便是邺水境内的十八郡县,有一半该认扶彧公子许寿为主。
这是诛心之言,说许寿有功高震主之嫌,比起温霆这个君侯,邺水百姓更认许寿这个副手。
歌谣传播甚广,也传到了温霆的耳朵里。
温霆面上自然是说信任许寿。更是将有心之人严厉斥责了一遍,彰显自己用人不疑的大度。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还是存了一个疙瘩的。
而如今,他终于借此事发挥,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吐露了半分。
而这半分,已经足够心思敏锐的许寿震惊了。
他震惊望向温霆。
他从未想过,自己尽心辅佐的君侯,居然针对自己存了猜忌之心。
更可怕的是,许寿发现自己在那一刻不是伤心,而是鄙夷和失望。
身为一位意指天下的霸主,居然如此藏不住心思,在为自己征战沙场的属下面前,明晃晃地说出了猜忌之语。
这不光是留人话柄。更是将人心活生生的往外推。
“属下不敢。属下乃是奉君侯之命,在府中同诸位礼官商议婚仪大小礼节之事,若君侯认为属下此举越矩,请将此次主使任命收回,属下才疏学浅,不堪担此重任。”
这话虽然看似在贬低自身,实则,是在将温霆架在火上烤。
若真裁撤许寿的主使一职,那温霆便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你让人来担当此次婚仪的主使,人也按照你的意思来做了,婚仪在君侯府上举办,自然要同礼官在府上实地考量,且许寿也并未随意走动,这处花园更是人来人往的公开场所,怎么就能攀扯到随意走动了?
若传出去,温霆之前努力想要营造的宽仁大度的形象,便全部都崩塌了。
温霆怒极看向许寿,他不敢相信,许寿居然会反驳自己。
他再次确认了一眼自己的光环系统,对许寿施加的一级光环还在奏效中。
那么,已经对自己恭顺到极致的许寿,为何像突然变了个人一般?
第91章 回收杰克苏光环(十一)
“君侯,女君。”
容屏晚适时出现了,她有些“吃惊”地扫了一眼跪着的许寿,诧异道,“许将军竟是在这儿呀,您的近随正在找您,说许老夫人到了邺水,请许将军回去呢。”
许老夫人乃是许寿的阿母,是大祁有名的女先生。
她曾经入宫教导过三位公主,便是皇子也会来听她的读书释文的课堂。
老夫人在大祁名声极盛,最关键是在民间极得百姓敬重。
如今她来了,便是温霆也不敢怠慢的。
“你先回去吧,代我向老夫人问好。”
温霆见有台阶可下,忙让许寿离开。
许寿沉默行了礼,而后转身离开。
而温霆大概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也找了个理由离开。
花园里便只留下了云姣和容屏晚二人。
“许老夫人刚进邺水地界,脚程快也得明日才能抵达,容夫人倒是消息灵通。”
容屏晚摆明就是为许寿解围的。
只是,云姣好奇的是,她是为了帮许寿,还是为了帮温霆的。
容屏晚,究竟到此刻认为自己是温侯府上的容夫人,还是被蹉跎了三年的容女公子。
“许将军为邺水百姓鞠躬尽瘁,他不该受此折辱和质疑。”
容屏晚只有这样一句话。
似乎,那一夜温霆眼中掩饰不住的厌恶和恶心,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观察温霆。
观察这个自己曾经满心欢喜嫁予的夫君,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流连后院的诸多美貌姬妾,却对身怀有孕的月夫人和媱夫人从不过问。
不,当初自己有孕之时,他也是这般的不是吗?
孕育之苦,从来只有自己悉数尝尽,他没有半分参与,还会厌恶自己因孕育之事所添的那些痕迹。
他对待属下追随之人似乎也多刻薄,许寿许将军动辄被申斥,便是自己的阿弟容昇也会被他无故打压。
容家的势头正旺,或许温霆也感觉到了一定的危机感,近些时日里,数次打压容昇。
就像一副精心伪装的皮囊,容屏晚一个偶然的时机,发现了其中的一处破损,然后便循着这一处破损,发现了那副华盖之下早已腐朽的真正的身躯。
不过,容屏晚浅笑看向云姣,“女君似乎对君侯,情谊并不深厚呢。”
或许只有温霆沉迷于对一级光环的信任中尚未察觉。
同云姣交往密切一些,便不难发现她对温霆那副糊弄掩饰的态度。
也或许,这就是云姣故意表现出来想让他们看到的。
“深厚?我同温侯如今不过相处月余,每日只晨晚之间会相见片刻,谈何深厚情谊?若真有了深厚情谊,那才让人吃惊了呢。”
容屏晚的神色一僵。
她同温霆相识不过四面,便定下了终生。
她曾经觉得这是姻缘天定,即便当时阿父阿母曾有过劝导,阿弟也曾质疑过,但是她还是满心欢喜地嫁了。
如今想来,难道不荒谬吗?
她如今不过短短时日,便发现了温霆身上那么多让人难以忍受的点。
而这些点,都是她所深恶痛绝的。
那当初,自己为何会突然就被情意迷花了眼?
容屏晚愣在了当场。
云姣只笑了笑便离开了。
直到平媪担忧地唤她,容屏晚才回过神来。
“平娘,你还记得我当初是为什么要嫁给君侯吗?”
为何,自己的记忆里关于这部分完全是模糊的?
是崇敬人品?还是钦佩武功才学?
平媪是她的乳母,她从小到大的所有心事,都愿意说给平媪听。
岂料,听到自家女公子的问题后,平媪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平媪搀扶着自家女公子回到院子,然后吩咐底下人出去,而后将门窗关好,这才跪下低声道,“女公子当初对君侯的爱慕之意,来得太快,君侯当时无名无势,与女公子看着着实不堪相配。”
不堪相配这都是平媪修饰过的说辞,当时的她,只恨不能打醒自家小姐。
“可后来,男君和女君都同意了,奴也不好多嘴。好在后来君侯逐渐起家,成了邺水霸主,只可惜……”
平媪的手握住了容屏晚那双冰凉的柔胰,似乎想要给自己疼爱到大的女郎一些支撑的力量。
容屏晚知道她未说完的那些话是什么。
自己陪着温霆起了家,如今,却成了一位姬妾。
容屏晚突然觉得很可怕。
她对当初初遇乃至爱慕温霆的记忆已经单薄到几乎要消失了。
似乎爱上温霆并且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奉献一切,成为了写入自己身体内的一道不容违背的命令。
“平娘,我有多久没骑过马了?”
轻轻抬起手,容屏晚痴痴看向自己柔嫩的掌心。
那里曾经满是茧子,都是自己骑马勒缰留下的印记。
如今,数年养尊处优下来,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像容屏晚这个名字一般,她是温侯的姬妾,是府上倱公子的生母,是大将军容昇的阿姊,却再也不是那个肆意驰骋的容屏晚。
“女公子上一次骑马,是邺水围城之战时,女公子操劳跌落下了马匹落了胎,君侯便再不准您骑马了。”
那么久了吗?
容屏晚怔愣了许久,而后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皎白的脸庞滑落。
平媪顿时慌了。
“是奴说错了吗?女公子莫要伤心,您出月子还没多久,仔细哭伤了眼睛。”
良久后,容屏晚缓缓止住了泪水,她看向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乳母,眼神逐渐坚定了起来。
“平娘,若我说这些年我对温霆的爱慕,很可能是一场魇胜,我直到此刻才真正清醒过来,你会信我吗?”
魇胜!
平媪惊恐地睁开了双眼。
大祁上一任皇帝,便是听信魇胜之术,害得无数肱股之臣惨死。
魇胜二字,也成了大祁百姓闻之色变的一个词。
若温侯真是靠魇胜之术才让自家女公子如此失了心智头脑,这事传出去,必然招致民愤。
她惊骇之下,竟是一时失声。
可容屏晚的眼神却逐渐坚定起来。
她本就是聪慧之人,一开始她只是对温霆失望,但是种种疑窦加在一起,让她彻底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
或许,还不止她。
“奴相信您,女公子,您需要奴如何做?”
平媪努力克制住自己对魇胜的恐惧,想要护住自家的女公子。
“你帮我去找容昇,就说,我有要事同他相商,旁人问起,便说他是入府探望阿倱。另外,你跟云氏女公子去报禀一下此事,她会允许容昇入府的。”
她一定会同意的。
第92章 回收杰克苏光环(十二)
就像容屏晚说的那样,云姣十分爽快地点头同意了。
第二日,容昇便低调地进了温侯府。
“阿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人也憔悴了不少?是那位仲西来的云女君给你气受了?”
容昇一见到自家阿姊,便觉出了不对。
自从阿倱的满月宴后,他们姐弟不过也就小一月未见,怎的如今阿姊瘦了这么多?连神情也憔悴落寞了不少。
容屏晚抬了抬眼,平媪立刻心领神会地将屋中伺候的诸人带了出去,而后悄然将门带上。
“阿姊,出什么事了。”
容昇一看这架势,神情也立刻严肃了起来。
“云女公子人极好,你不准无端揣度。我今日让你来,是想问你,阿弟,你对君侯是如何看的?”
听到君侯二字,容昇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阿姊对君侯的用情之深。
自己曾经对君侯也是十分钦佩仰慕,敬若神明。
可这三年时日,尤其是最近一年多,他发现自己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君侯。
“阿姊,你放心,不论我如何看待君侯。只要你想争,我一定帮你。还有我们阿倱,该是他的东西,阿姊,我一定我会帮你争到。”
容屏晚痛苦地闭上了眼。
容昇的不回答,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答案了。
良久后,在容昇担忧的声音中,容屏晚睁开了眼。
她眼眶通红,抓住了容昇的手。
“阿弟,我们全家,或许都被温霆这个小人诓害了。他精通魇胜之术,受他荼害之人也不止我一人。我竟是直到今日,才在云女公子的提醒下醒悟过来。”
魇胜!
容昇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但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家阿姊说的应当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