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冶依然不答话,继续沉默地捶打着手里的剑。
反而是白月走了过去,他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外袍,随意地搭在自己的手臂上,他轻轻拍打着外袍上的灰尘,一边拍,一边充满歉意地看向莫九娘:“真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但是海边冷,九娘,你还是进去披一件自己的衣服再走吧。”
莫九娘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没事儿,谢谢,不过这些事和你没关系。”
她拒绝了白月的提议,一个人带着那把碧绿色的剑走出了小院。
风很大,江雪看见莫九娘的肩膀在颤动,像是在哭泣,可是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
往后的日子,这样的事情不断地发生,莫九娘和公孙冶之间的争执越来越严重。
刚开始莫九娘只是沉默,只是一个人哭,可是后来,变成了两个人的争吵。吵到最后,又是两个人的沉默。
白月总是在里面不咸不淡的添油加醋,偶尔装装委屈,偶尔想些小点子,逗莫九娘开心。
他的伤明明早就已经好了,可他仍然不肯离开这里,而莫九娘似乎也默许了他的存在。
一切都很压抑。
只有碧海剑和潮生剑还在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一天一天接近完成。
而江雪和黎冉之,从始到终就像是两个看客,游离于世界之外。
那一刻,江雪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是属于两名铸剑师的记忆,而他们也只能是路过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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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明明上一刻还是朝霞万里,但是下一秒,铅灰色的阴影占据了半个天空,光明被暮色吞没。
天黑了。
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而起,风在怒号,像是无数亡魂在地底嘶吼。
黎冉之和江雪察觉到了不对劲,匆忙地屋里跑出来,看到的是无数的黑气环绕在铸剑台的周围,簇拥着中间那把纯黑的剑。
“潮生剑铸好了。”黎冉之看着眼前的景象,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雪却愣在了原地,她呆呆地看着黎冉之,心中久久不能平复:为什么属于男主的是这样一把充满了戾气和血腥的剑?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江雪都能感觉到自己对这把剑的排斥。
无数的黑气中还有一个人形的影子:是公孙冶。
江雪第一次看见有人的眼睛可以是完全的红色,从眼白到瞳孔,都像是被涂满了鲜血。
公孙冶握紧了手里的这把剑,即便周身都是这把剑产生的黑气,他也紧紧地握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江雪在黎冉之耳边低声说道:“师弟,这把剑所散发的灵力威压似乎比公孙前辈更高。”
黎冉之道:“是的,剑比人强。”
身边传来了轻轻地脚步声,入眼的是一抹白色的身影,他踱着步子缓缓走来,像是在闲情逸致的散步,根本不在意周围惊天的黑气。
江雪抬眼,看见来人正是白月,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嘴角依然挂着微微的笑,仿佛是在期待一场即将到来的好戏。
他的目光扫过江雪和黎冉之,最后定格在公孙冶手中的那把剑上。
乌黑色的天空突然有光迸射出来,看方向,是来自远处的海面。
有光,有风,
光照亮黑暗,风吹散黑雾。
一把碧绿色的剑自远处破空而来,划破纯黑的天。
黑暗的天空像是被掀开了一角的帘子,光明驱散黑暗。
那把剑直接冲到了公孙冶的手中。
不对,江雪仔细看,才发现,那把碧绿色的剑的目标根本不是公孙冶,而是他手中的:潮生剑。
两把剑在惺惺相惜。
公孙冶拿着潮生剑朝着地面猛地一劈,大地自中间裂开,滚烫的气息自下而上蔓延开来。
地下是熊熊的火焰和一个布满鲜血的池子,池子里的血还在咕咚咕咚地冒着泡。
江雪明白了,其实那天她跟着公孙冶一直走到海边,去到一个洞口,顺着那个洞口一直往前走,最后的终点正好在这个小院的地下。
这也是为什么她第一次进这个小院时,就觉得小院内的温度很高。
不仅仅是因为公孙冶在这里铸剑,这里摆放着他铸剑用的火炉。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地下就是一整个用来铸剑的大火炉。
至于她感觉难受的原因,除了那把潮生剑,还有她所站立的地方,正下方就是一个巨大的血池,里面埋葬着无数的生灵。
莫九娘是匆匆赶过来的,她刚一过来看到的就是眼前的这幅场景:公孙冶两只手各拿着一把剑,笑得很癫狂。在他的面前,地面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里面是滚滚的火焰,血池里是翻腾的白骨。
“阿冶,你终究还是用了这样的方式来铸造这把剑。”她的声音不大,但无比悲凉。
江雪看见她的脸颊边有两行清泪划过,令她不解的是,莫九娘的眼里有难过和悲哀,但是却没有震惊,好像她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今天才亲眼看见。
公孙冶完全没有理会周围的一切,他将两把剑同时抛到了地下的巨大熔炉里。潮生剑和熔炉里的白骨一起沸腾,而碧海又以生生不息的包容气息档下所有的一切。
两把剑开始旋转交织,互相抵抗又互相拉扯。
“融剑!”江雪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颤抖。碧海和潮生难道真的要合二为一?
更重要的是,这一切没有任何的人为干预,是两把剑自己想要相融!
整个血池突然开始剧烈的翻腾,两把剑呼啸的响声带着震魂裂魄之音,耀眼的青红色光芒自血池升起,直插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道光芒上。
江雪看见白月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凝重和期待,那是她从来没在白月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一直以来,白月除了戏谑的笑,就是一种装出来的楚楚可怜,他从来没对任何事情真正在意过。
而这一次,江雪在白月的目光里看到了重视。
天地之间,风云变色,原本交缠在一起的两把剑逐渐合二为一,那把剑的剑身是纯黑色的,但是剑柄却是生机盎然的绿色。
公孙冶看着那把剑,突然放肆狂笑:“天地变色,神剑终于要出世了!”
长剑腾空而起,上方的天空却忽明忽暗,一会儿是黑雾遮天,一会儿是云霞破日,好像这把剑本身就亦正亦邪,长剑之内,也是争斗不休。
公孙冶猛地握住那把剑,他的声音混着风声:“是我的,剑是我的!”
他拿着那把剑,就算整个人都被黑雾包围,也不肯松手。
白月从始到终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却不出手,他的语气是没有一丝温度的寒冷:“你配不上这把剑,他不该是你的。”
他说得很笃定,但是公孙冶完全不在意他的话。
公孙冶盯着那把剑,隔了好久,才开始喃喃自语:“剑还没有名字。”
“为什么还没有名字?”他开始自言自语。
江雪看见他眼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的黑色了,全是血。而他被风吹开的衣袖处,能明显地看到有一条黑色的线延伸出来,覆盖在手腕上,像是一条爬行的虫。
公孙冶的目光猛地看向江雪和黎冉之,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差点忘了,还没有人祭剑呢!”
江雪心里瞬间一凉,她下意识地看向莫九娘:这难道就是莫九娘愿意将她和黎冉之留在这里的原因吗?
她突然明白当时莫九娘和黎冉之在海边的对话了,莫九娘当时在犹豫该不该让他们走,她让黎冉之和江雪自己选择,而最后,黎冉之和江雪选择了留下来。
还有她曾经问莫九娘,如果公孙冶真的用人命练剑的话,莫九娘会怎么做。
她还记莫九娘的回答:那是应该下地狱的事情。而我,会陪着她一起下地狱!
所以,公孙冶用活人来炼剑的事情,莫九娘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师姐,走!”黎冉之带着江雪迅速御剑而起,下一刹那,他们刚刚所在的位置多了一道长长的剑痕。
公孙冶双手持剑,目光锁定了他们二人:“跑不掉的,我需要人祭剑,你们两个再合适不过了。”
第36章 碧海潮生(四)
◎局中局◎
公孙冶再次一剑斩下, 黎冉之直接将灵力聚在掌心,凝成一把剑,勉强迎了上去。
只是短短的一次交锋, 黎冉之整张脸上瞬间毫无血色,整个人在强大的剑意下后退了好几步,江雪勉强才扶助他。
公孙冶扭了扭脖子,他的声音变得愈发的低沉:“不要再挣扎了, 能祭这把剑将是你们最大的荣耀。”
江雪带着黎冉之继续往后退, 她努力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实在打不过, 她就直接带着黎冉之逃跑, 顶多是不取这把剑而已,不能把命丢了。
“师姐, 不要跟这把剑正面冲突,直接攻击公孙冶。”
黎冉之补充道:“那把剑根本就不是他能控制的, 我们的对手不是人, 而是剑!”
又是一次灵力的撞击, 这一次不同的是, 黎冉之和公孙冶同时吐出一口鲜血。
这一击黎冉之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他刚刚的攻击其实对于公孙冶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公孙冶受伤是因为剑的反噬。
公孙冶想要他们活着祭剑,就必定不能直接杀死他们。所以他和江雪只要继续拖延, 公孙冶一定先撑不住。
“师姐, 分散御剑, 不要正面交手!”黎冉之朝江雪喊道。
江雪闻言, 直接和黎冉之分开, 两人分别御剑闪躲。
公孙冶的脸色变了, 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看向了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白月, 他怒声道:“等他们两个祭了这把剑,就是你的死期。”
“是吗?”白月依然双手环抱,他靠在门前的一根木柱上,神情淡定且从容:“真是令人期待啊!”
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你想用他们两个小娃娃祭剑,然后再用这把剑杀了我,对吧?”
“一直以来,你铸造这把剑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我,对吧?”
他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笑意吟吟地望着公孙冶,他指着裂开的地缝:“为了铸造这把剑,你杀了很多人,你看看这个血池,你手上沾染的血未必比我少。”
公孙冶猩红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白月根本不理会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的父母杀不了我,你也杀不了我。这把剑是很强,但它根本不是你能承受的。”
“这与你无关!”公孙冶朝着白月一剑挥了出去。
但是下一刻,他的神色却变了。他感觉到,他手中的那把剑在颤抖,在轻鸣。
“公孙冶,你到现在还没发现问题吗?”白月轻飘飘的躲过了那一剑,然后用戏谑的眼神看着他。
公孙冶没答话。
“你没感觉到那把剑它想要到我的身边。”他的嗓音轻轻地,极有诱惑之力。
“你根本就没有时间杀了两个小娃娃祭剑,这把剑马上就不属于你了。”
公孙冶试图再次挥剑去砍白月,但是他能明显地感觉到:那把剑在拒绝他。
他拼命地握紧了手中的剑,试图用自己的灵力去压制这把剑,但是长剑之上黑雾滚滚,根本就不听他使唤。
“你没感觉到剑有问题吗?”白月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温柔,但在公孙冶听来,他的每一个字都流淌着恶毒的气息。
“潮生剑充满了杀意,若能与碧海剑合二为一,应当是可以消融这份杀意的,但是……”
白月的话止住了,他没有继续往后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公孙冶,仿佛是期待他能自己找寻到答案。
公孙冶立刻反应过来了,他将目光移向了一直沉默着的莫九娘:“你背叛了我。”
与刚刚近乎癫狂的神色完全不同,这一刻的公孙冶显得如此平静,他眼中的猩红甚至都淡了一些。
“怎么能说背叛呢?”白月微微抬眼,那神情甚是好看。
“莫九娘只是做了她该做的事,在铸造碧海剑的时候,加入了一些额外的东西而已。”
“只是很可惜,这样,这样你的这把剑我可就要拿走了。”
公孙冶手里的剑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的灵力甚至都压不住这把剑。
长剑一声轻啸,自他手中逃脱。
白月稳稳地握住了那把剑,他仔细端详着剑身,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欣喜:“真是一柄好剑,只是凭你的修为,刚刚就没有能力拿到这把剑吧?”
他明明是问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失去了那把剑,公孙冶直接跌坐在地上,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他眼中的猩红开始退散了。
他看向莫九娘,突然一把扯下自己的上衣,露出布满黑线的胸膛。
江雪整个人瞳孔蓦地一缩,她看见那些黑线从公孙冶的胸膛处蔓延至手腕,像一条条长长的黑虫,和他那天在公孙冶手腕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只是自那天之后,公孙冶就将袖口处缠得紧紧地,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公孙冶像是绝望的狮子发出最后的怒吼:“莫九娘,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能铸造出这把剑,为了能亲手拿起这把剑,为了能杀他,我付出了多大代价!”
“我杀了那么多人,赌上了铸剑师的一生,去铸造一把绝世的凶剑!”
他将衣服撕扯得更开了,露出胸膛上大片大片的黑线:“你看看我身上是什么!”
“这是我用命换来的,就是为了有资格能拿起这把剑!”
“只要能杀了他!我可以赔上我身为铸剑师的梦想,赔上我的这条命!”
他发疯地喊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的父母都死在他手里!”
“我想杀他,我必须杀了他!”
他在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嘶吼。
莫九娘只是看着他,然后无声地哭了。
“原来是禁术啊,怪不得能拿起这把剑。”白月用手轻轻地抚摸过剑刃,“不过,这么多年,你还能记得我,我倒是很惊讶。”
他缓缓地踱着步子:“我记得我杀你父母的时候,你大概只有这么高吧。”
白月用手比了一个高度,“如果不是这个“公孙”这个姓氏,我倒真不会把你和当年的那个孩子联系在一起。”
“唉,也怪我,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没老呢?”
他说完,还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有些懊恼,“难怪被你认了出来。”
“但是,认出来又怎么样呢?蝼蚁而已。”他的嘴唇红艳,面容极美,吐出的几个字,却极尽刻薄和嘲讽。
他俯身看向坐在地上的公孙冶:“如果不是为了这把剑,我这次看到你的时候,就会顺手把你杀了。其实,杀你就好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