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林。
松柏林几乎倾囊而出寻找李卿之,但暨南杨氏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他们能做的只有等。
王唯一坐在长案上,手脚冰凉。
彩绘牡丹坐在另一侧,双手交叠靠在鼻梁上,眼睛微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已经在强压自己的怒火。
殷长衍跑过来,见到王唯一,一颗心揣回肚子里。
“你怎么来了?”王唯一说。
“家里没人,听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殷长衍将她的手拢在掌间,替她暖手,“李师兄一定会没事。唯一,没事的,我在这里。”
两个时辰后。
一辆马车将李卿之丢在松柏林门口。
两个眼珠子被挖,只留下黑窟窿。舌头被割。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
卫清宁来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凉气。
卫清宁足足治疗了一个时辰。
王唯一哭到肚子抽疼,卫清宁征得殷长衍同意后给她喂了点儿药,让睡了过去。
治疗结束。
殷长衍最后一个去看李卿之。
推开门,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他恍惚了一下,原来人能流出这么多血。
房间里没有血味儿,全是刺鼻的药水味道。
李卿之全身赤果泡在一个透明瓶子里。
殷长衍说,“李师兄怎么样?”
“死不了。”卫清宁抬头,“我说句难听的,这幅模样,还不如去死来得痛快。”
殷长衍手隔着透明瓶子碰李卿之,“李师兄,能听见我的话吗?圣洁岩审判为什么替我担错?如果剑骨还在,谁敢欺辱你到这个程度。”
李卿之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一笔一顿地在瓶子上写下一个字——兄。
殷长衍看着他写完,扭头叫卫清宁,“卫师兄,李师兄写了什么?我不认识字。”
字弯弯扭扭、并不好认,而且得反过来看。
卫清宁对李卿之生了一分敬意,“责任。你是剑堂弟子,李卿之是师兄,师兄有责任在风雨来临之前护住你。”
殷长衍心狠狠地动了一下,但这并不影响他有点儿疑惑,“卫师兄,你说的是两个字,瓶子上明明只有一个字。”
“你在质疑我?”卫清宁抿了抿唇。
“不,没有,卫师兄误会了。”殷长衍说,“卫师兄,李师兄的伤能治吗?”
“你又在质疑我。我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我指的是眼睛,舌头,以及剑骨。”殷长衍说,“卫师兄可以慢慢考虑,我还有事儿得去做,回来再找你继续聊。”
“你去哪儿?”
“报复。”殷长衍没有用“报仇”两个字,而是说“报复”。
卫清宁唇角扬起,上下打量殷长衍,“胡闹!暨南杨氏血脉有一个独门术法,叫抽骨手,能从后颈处抽去修士的剑骨。你要小心,别被碰到后颈处。”
“嗯。”
殷长衍走出松柏林,一帮剑堂弟子抱着剑等在入口处。
看见他,纷纷围上来。
红着眼眶道,“你要报复暨南杨氏是不是?我们与你一起。妈的,真当我们剑堂没人了,把我们往死里欺负。”
“好。”
剑堂众弟子压低声音,“别叫彩绘牡丹知道。战堂负责镇压动、乱,他要是插手,我们今天别想离开明炎宗一步。”
身后传来幽幽一句,“我听着呢,你们好歹避一下我。”
众人吓了一大跳,抬头看,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冰肌玉骨大美人。
“你是谁?”
“彩绘牡丹。你们不是一直在谈论我?”
“你怎么没带彩绘牡丹面具?”
“做坏事总得来点儿伪装。”彩绘牡丹为这帮弟子的智商感到担忧。
事实上,这里没人见过彩绘牡丹脱下面具的模样,而且还没有混沌音,不认识很正常。再说了,谁的伪装是大大咧咧露出真容。
彩绘牡丹问殷长衍,“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殷长衍沉吟片刻,“我推算了一下,酉时三刻是个吉时,我们那个时候走。”
众弟子纷纷点头。
“好。还有时间,我去多拿两张符咒。”
“我把剑磨利一些。”
“......”
酉时一刻。
殷长衍和彩绘牡丹在“暨南杨氏”牌匾下相遇。
彩绘牡丹:“我就说么,大字儿不识一个的人,哪里会懂推算。你诓他们,小心事后挨打。”
玩笑归玩笑,他能理解殷长衍的做法,并且有一分诧异。殷长衍笨拙地学着李卿之去顾及剑堂弟子。
“无所谓,他们不是我对手。”
殷长衍踹开暨南杨氏大门走进去,一堆杨家弟子举着刀剑符咒围了上来。
“谁碰过李卿之?”殷长衍问。
杨家弟子没人说话。
殷长衍二指并拢,唤出一张黄色符纸,“追根溯源,去!替我找出身上沾染李卿之血的人!”
符纸飘到杨家弟子上空,而后自燃。
“看来都有份。”殷长衍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点了点头,“也好,省了我规避的功夫。”
暨南杨氏宅地很大,主楼华丽无双,杨彦正在书房中写字。
弟子推开门,慌张来报,“家主,殷长衍好可怕,他、他屠了近半数杨家弟子!他过来了!”
杨彦怎么会不知道,他派出去的人全都有去无回。抬头,门外灯火通明,暨南杨氏庞大的楼宇屋顶都冒着大火,烧红了整片天。
火光中,殷长衍拖着一把染血刀缓步而来,刀刃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杨彦舌尖缓缓地舔过牙齿,“殷长衍,你来我杨家有何贵干?”
“报复。”殷长衍说,火光倒影在他极深的双眸中,亮得不像话,“杨家抽婴孩的灵,欺辱李卿之,意图伤我娘子。老实说,我已经被你们杨家压得透不过气来。”
“你们不也废了我的玄霜,而后割他头颅,取他性命。我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杨彦眸中带着轻蔑,冷哼一声,“呵,报复,凭你也配!”
五指摆出钩子的形状,上头流动着森寒光芒。
杨彦与殷长衍缠打在一起。二人衣袂翻飞,周身剑风罡气碰撞,频繁擦出亮眼的火花。
殷长衍打了很多场,身子到极限了,有一瞬间的停滞。杨彦没错过这个绝佳的攻击机会,绕到殷长衍身后,双手扣上他的颈项,准备抽出剑骨!!
九圈剑骨,归他了!!
“小心!!”彩绘牡丹心头一惊。
殷长衍唇角勾起。杨彦大惊失色,不应该啊,他怎么什么都没摸到?!
殷长衍双手抓住杨彦的胳膊,反身一跃跳到他肩上,长刀横在他脖子上,“家主,你没有破绽,我便为你制造出一个破绽。叫我逮到了吧。”
“你怎么会没有剑骨?你的九圈剑骨去哪里了?为什么你没有剑骨,还能使用修为?”
“抽了。表里灯有无穷无尽的修为,我拿它灌入身体充当低劣剑骨。不怎么好用,但杀你,足够了。”殷长衍淡淡道,“家主,你现在该操心的,是你的性命。”
手下用劲儿,长刀割断杨彦喉咙,血溅在殷长衍极深的瞳孔中。
瞳孔看到,杨彦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两下。
殷长衍长刀插地勉强稳住身形,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踉跄,几乎站不住。
身子□□,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彩绘牡丹这才看到殷长衍身上零零散散的伤口,“撑住,我带你去卫清宁那里。你需要疗伤。”
殷长衍手摸了一下怀中鞋子。他到家的时候把鞋底和鞋面缝在一起,鞋子已经做完了。
“带我去见唯一。绸缎绿很丑,唯一不喜欢。我答应她申时之前会让她穿上新鞋,已经误了时辰。我不能再失言。”
第52章 第 52 章
◎剑骨给你用◎
彩绘牡丹提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送你到卫清宁那里,叫王唯一过去相陪,可以了吧?”
弯下腰, 背起殷长衍离开暨南杨氏、赶往松柏林。
也不知道他怀里这双藕粉色鞋子适不适合王唯一,但绝对比绸缎绿要好看得多。
松柏林。
殷长衍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带着血污的手贴着膝盖,接受卫清宁治疗。
他的伤并不比李卿之轻, 卫清宁忙活了好久, 把命保住了。
卫清宁掏出一个瓷瓶, 二指并拢施展术法拔掉塞子, 九个金色同心圆浮了出来。
彩绘牡丹一眼就认出来,“九圈剑骨?!”
彩绘牡丹先前就在怀疑, 如今一看,心中的猜测得以肯定。
暨南杨氏擅长抽剑骨, 来几个人, 抽几副剑骨, 没有人能带着剑骨走出杨家。身怀剑骨, 没有人是暨南杨氏家主杨彦的对手。
殷长衍自抽剑骨, 忍常人所不能忍,痛常人所不能痛,用灵力灌满骨府换取运用修为三个时辰。而后报复。
卫清宁说:“现在我为你装回剑骨, 可能有点儿疼, 你忍一忍。”
彩绘牡丹伸出手搭在殷长衍肩膀上, 掌下身形单薄, 肌理纹路清晰分明, “我输送灵力, 为你缓解不适。”
被殷长衍沾满血污的二指拨开。彩绘牡丹:“?”
殷长衍胸膛微震, 在笑,身子缓缓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道,“卫师兄,我什么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卫清宁沉默了一会儿,缓声道,“骨府是剑骨的容器。表里灯灵气长久留存冲坏了骨府,强行收回剑骨只会人骨两毁。”
“九圈剑骨很罕见对不对?坏了多可惜,把它装给李师兄。”
“可没了剑骨,你就是个废人。”
“装回剑骨,剑堂就有殷长衍、李卿之两个废人。能好一个算一个吧。”殷长衍笑着说,“如果我的剑骨在李师兄身上发挥作用,也不算浪费。”
想到什么,“李师兄换一套陌生剑骨,会有什么影响?”
“一些细枝末节上多少会带点儿你的习惯,比如,改用右手剑。”相对于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卫清宁更好奇殷长衍,“那你呢?之后你要怎么办?”
殷长衍想了一下,“等唯一生下孩子,我就开一个面摊。地方我都看好了,就支在临江边。卫师兄要是空闲,过来尝一尝我煮的面。”
卫清宁治疗过无数个剑骨损毁的修士,有崩溃的,有绝望的,也不乏依旧乐观的,但从没有一个人像殷长衍这样洒脱、毫不在意。仿佛九圈剑骨只是个锄地工具,谁需要就送过去。
对殷长衍心生三分敬意,“行的。我牙口不好,面条煮软一点儿。”
“哈哈哈哈,好。”
卫清宁不再耽搁,着手将九圈剑骨装到李卿之身上。
看向彩绘牡丹,“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在这里。”彩绘牡丹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递了过去。盒子打开,里面是杨玄霜的头颅,“卫师兄要它做什么?”
“杨玄霜的眼睛、舌头,能为李卿之所用。”
“可杨玄霜是死人,眼舌皆死,真的可行吗?”
“腐修能吞掉眼睛舌头周围的腐气,这么一来,就可以用了。”卫清宁说。殷长衍拖住杨彦,以确保彩绘牡丹能拿到杨玄霜的头颅。
门“吱呀”一声打开,韩衣走进来,“清宁,你找我?”
“嗯,有点儿事情要你帮忙。柿子树浇完了?”
“你在唤我,所以迟一些不打紧。”韩衣愣了一下,“殷长衍,一天不见,你怎么弄成这个鬼德行?!瓶子里装的那个该不会是李卿之?”
卫清宁抬头,神情严肃,“我们开始吧。”
“嗯,好。”
王唯一坐立不安,在一侧等着。听卫清宁说命保住了、治疗已经结束,一颗悬着的心揣回肚子里。
跑过来,声音带了点儿哭腔,“殷长衍,你都要吓死我了。”
殷长衍后背挺直,转向声音来源处,“唯一?你在这里吗?”
他的眼睛里满是血污,看什么都是一片通红,宛如盲人。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不见我?”
卫清宁说,“暂时的。功体爆裂冲到眼睛,过几天就会好。”
殷长衍手在裤腿上蹭了两下,从怀中掏出藕粉色鞋子,递向王唯一。不确定她在什么方向,手腕抬了两下,示意她来接。
笑得腼腆,“鞋子做好了,你试一试。哪里不合脚,等我眼睛好了再改。”
王唯一眼眶一酸,搁在鞋子上的手倏地收紧。脱掉绸缎绿,穿上鞋子在殷长衍面前走了一圈。
“好看,与衣物特别搭。”
“会硌脚吗?”
王唯一头摇成拨浪鼓,“一点儿也不。又软又轻,跟踩在我们家被子上似的。”
“那就好。”殷长衍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唯一,我在圣洁岩测出了九圈剑骨。”
“这么厉害!!”
“哈哈哈哈是,连我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殷长衍说,“沈深盯了柿饼好久,厨房里还有很多,给他包一些吧。”
王唯一犹豫了一下,“最多六块。不能再多了,他伤你那事儿,我还没气消呢。”
“好,听你的。”
殷长衍绷紧的神经越来越松,疲惫感涌上全身。他想睡一会儿,“唯一,我休息一会儿,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王唯一上前几步牵他的手,他靠在椅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圣洁岩。
杨玄灵坐在长案前,案上堆满碎掉的剑骨。
复原了一天一夜,还差几块就能完工。
抽剑骨时他留了手,碎剑骨勉强可以再用个几年,李卿之起码不致于沦为废人。
弟子抱来一盆粉蔷薇,“玄灵公子,你要的东西到了。”
杨玄灵抬起头,伸手去摸,唇角勾起笑了一下,“开得正盛,一定很美。”
难得见玄灵公子夸赞什么东西,“那我放在案角。”
“不必,抱走吧。”杨玄灵挥了挥手。
“公子不是喜欢,为什么不留下。”弟子想起昨天那个鬓角簪粉色蔷薇花的女子。玄灵公子第一次心动,可是人家已经成婚,肚子都老大了。
“若是男未婚、女未嫁,我有自信成为她心尖上的那个人。可她既心有所属,就算了。”
一个杨家弟子慌慌张张跑过来,“玄灵公子,大事不好。暨南杨氏被殷长衍灭了。”
杨玄灵拼剑骨的动作一顿,继续拼凑。
老实说,暨南杨氏有这一天,他并不稀奇。他早就知道暨南杨氏有问题,一直以为有时间可以慢慢改。可杨家对李卿之做得太过火,才惹得剑堂忍无可忍挥刀斩毒瘤,这是注定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