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允德知道娘娘要与苏安人说话,也不混闹,拒绝了吃食点心,就乖乖捧着小弓坐在榻上,一点声响都不发。
苏允棠心情便越发复杂:“允德教的太好了。”
无灾点头:“小少爷一向懂事,不叫人挂心,倒是娘娘,在宫中如何?听闻陛下圈禁,咱们都格外担心。”
有夏苍秋净两双眼睛在一旁盯着,苏允棠也没法说太多,寥寥几句说了自己被罚圈禁的缘由经过。
无灾神色沉静:“娘娘太冲动了些,当今子嗣空虚,贤妃既然有孕,娘娘就该派人好好照料着,若是日后当真生了皇子,便抱进椒房殿来,岂不是未来有靠?”
苏允棠不爱听这个,只岔开话题问起了外头的新鲜事,尤其是与家里有关的消息。
她召家里人进宫的,原本就是为了弄清楚刘景天反复与杀意的缘由。
可叫苏允棠失望的是,无灾姐姐的说法也与周光耀差不太多,天下太平,匪患渐定,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新闻。
苏允棠越发疑惑,正沉思间,面前无灾却又提起了圈禁的旧话,一句句劝她收敛性情,去与陛下认错请罪,不要辜负了陛下的宽待,日后再有了子嗣,一辈子才算圆满。
苏允棠不敢相信一向体贴她的无灾姐姐,会对她满口这样“好意”劝诫,可自小的情分,又让她不忍心在难得的相聚之时口出恶言。
就这般默默憋屈了一刻钟后,苏允棠终于忍不住的起身送起了客:“瞧着允德也困了,只怕小孩子家认床,还是回去好好歇息吧!”
被迫“困了”的小允德眨眨眼,乖乖的套上虎头帽,告别时仿佛看出了苏允棠的低落,仰头认真道:“娘娘不要难过,谁惹了您不高兴,告诉允德,允德去打死他!”
苏允德进门后就一直乖巧听话,懂事的不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临去时说出这样嚣张的话来,反而显得逗趣可爱。
饶是满心憋屈的苏允棠,也不禁弯了眼角,伸手摸了摸幼弟细软的发心:“那姐姐要多谢允德啦。”
无灾温柔的等着姐弟两个说完话,才定定看向苏允棠:“娘娘想想奴婢的话,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罢,弯腰抱起小允德屈膝一福,去的干脆利落。
苏允棠似有所觉,愣愣看着无灾姐姐与幼弟的身影消失在帘外,又坐下来端了一碗药茶,耳边不期然再一次闪过无灾的叮嘱,才忽然被什么戳中了一般猛然惊醒──
无灾姐姐一反常态的劝告不是示弱退让,弟弟允德最后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
忍耐、子嗣、打死他……
无灾这是在借弟弟的口告诉她,不论是抱是生,只要她膝下有个立住的皇子,家里就会为了她出手弑君!
只要刘景天驾崩,她苏氏太后的身份与手上的皇子便会是最好的工具与凭仗,不论朝中是谁主事,都需要她这个太后临朝辅政。
这才是无灾口中的“好日子”。
──—
平心而论,知道椒房殿内有人监视,无灾的暗示已经足够小心隐晦。
毕竟监视的人再是谨慎,关注的也只会是她这个实际掌控苏府的六品安人。
无灾自己故意只说些劝解忍耐的妇人之言,便是叫人听去也没有一点问题,真正的叮嘱,则交给了懵懂无知的四岁幼儿。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难道会像街头闲汉一般没事,连一个四岁小人的玩笑胡言,都要人一句句讲给他不成?
堂堂天子还真的会。
在刘景天的吩咐下,今日椒房殿内的说过的一词一句,甚至一声叹气,一声咳嗽都事无巨细,原原本本的在养乾殿内复述了一遍。
旁观者清,这样将所有话都放在一起捋一遍,以刘景天的敏锐,自然也察觉出了无灾的言外之意。
更莫提,将军府内暗地的动作,他在今日之前就早有察觉,只是如今又拉上阿棠,摆在了明面。
放在之前,刘景天会为此敏感震怒,会不动声色观察试探,确认他的皇后是否当真也想杀他。
可现在,刘景天却表现的淡漠又无谓,比起无灾有心夺朝,更叫他心口发沉的,却是最后一丝希望都已经破灭,他身上的异状,果然也与什么苏无灾毫不相干。
天意之下,他与皇后互换了体感,苏府若是将他杀了,死的人会是谁?
那苏无灾若是知情,就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谋划。
等等!这么说起来,岂不是如果苏允棠殒命,死的人,便会是他?!
刘景天的面色猛然一变,原以为已然沉到最低的心口,越发往深不见底的黑渊跌去:“下旨,派去永乐宫的禁军宿卫再添一半,不,一倍!”
周光耀愣了一瞬:“皇后娘娘……罪不至此吧?”
便是皇后娘娘当真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要去拿人,也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娘娘虽只是姓苏,并没有大将军七进七出的本事!
刘景天怒目圆睁:“什么拿人,是派你去护卫,往后永乐宫的一应宿卫,皆从朕例!你往后就给朕驻在椒房殿,但凡皇后有一丝差池,你提头来见!”
周光耀:“啊……啊?!”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皇后要杀我,我却还要保护她呜呜呜o(╥﹏╥)o
周光耀:啊?这就给我调岗了?
第17章 噩梦醒
◎心生关怀◎
苏允棠又一次做了噩梦。
在梦中,她的父亲还好好的活着,没有患上消渴症,一直如她幼时记忆里的一般,高大挺拔,爽朗威风。
健康的父亲就这样陪着她进京进宫,有父亲在,她没有受到丁点不该有的委屈,她的膝上没有旧伤,进了秋日,还能骑着她的爱马轻雪,牵着她的细犬贵妃,高高兴兴与父亲去山中行猎。
她没有熬出体虚不足的弱疾,畅畅快快的骑马张弓,一箭既出,便干脆利索的射中林鹿一目,满心欢喜的想要炫耀,一扭头,父亲却已病重垂危。
大将军身患消渴症近十年,日渐加重,直至大军攻下旧京,才终于一病不起。
曾经执掌千军万马,一把长枪在戎夷之七进七出的威武大将军,被病痛折磨的食不下咽、双足溃烂,身躯干瘦如一把枯骨,莫说长枪佩剑,便是轻巧的短匕都再不能抬起一寸。
最开始病倒时,父亲还能摸索着她的面颊,不放心的与她一句句交代身后事,等到临终前的几日,便已是双目失明,神智不清,口中偶有喃喃呓语,也是在呼唤着苏允棠从未见过的母亲闺名,偶尔也会叫一声允文允武,那是苏允棠夭折的双胞哥哥们的名字。
那应当是父亲最快活的时候吧,一双机灵可爱的儿子没有急病夭折,心爱的结发妻子也没有因为悲痛太过产后不治。
父亲为了她已经煎熬了太久,或许早该与母亲兄长们一家团聚。
苏允棠愣愣站在原地,心下空空,原以为已经清醒,可再一转眼,就发现自己手上抱着一个面容模糊的襁褓。
无灾姐姐温柔抚着她的发心:“娘娘莫怕,往后就都是好日子。”
去厄磨刀霍霍,蓄势待发:“狗皇帝欺人太甚!忍不得了!”
唇红齿白的允德抱着玉马小弓箭:“谁欺负娘娘,允德去打死他!”
不,不,太危险了……
历来掌权的天子,有几个会死于暗杀?
御前本就禁卫森严,刘景天对苏家忌惮多年,定然早有戒备!
苏允棠满心焦急,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转身离去。
下一幕,便是行刺失败,东窗事发。
大将军府被抄检一空,所有与苏府有牵涉的人,不论尊卑贵贱都举家获罪,到处都是哭喊声,到处都是鲜血与杀戮。
她在血泊之中跋涉,看到了浑身伤口的无灾去厄,看到了身首分离的幼弟,看到了自小教养过她的叔伯旧部,看到了原本素不相识的禁卫徐越,甚至是她养在家中的马儿轻雪与猎犬贵妃都没放过……一颗颗她熟悉与不熟悉的头颅在滚落的在地,溅起的血光将天色都映得鲜红。
不该是这样的,他们原本不必冒险,有将军府的余荫,他们原本什么都不需要干,就可以太太平平的安然一世,直到寿满天年,被刘景天装模作样的赐下死后哀荣,成为史书上君臣相得最好的明证与妆点。
现在他们都死了,都是为了她。
巨大的悔恨与愧疚海水一般涌过来。水底生出黑压压的藤蔓与水藻,一层层将她包裹淹没。
憋闷与窒息里,苏允棠努力的挣扎喘息,却没有任何用处,她在这巨大的痛苦中一点点沉进无底深渊。
就在苏允棠绝望之际,仿佛有人摸到了她的面颊,耳畔却又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阿棠醒醒,苏允棠!”
苏允棠猛然睁开了眼睛,怔愣一瞬后,便看见床前承足上坐着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
是刘景天!
梦中的血光犹在眼前,认出刘景天后,苏允棠在恍惚,甚至觉着对方是发现了无灾姐姐谋划,要过来大开杀戒的。
但下一刻,刘景天便收回手:“多少年了,你这一激动就咬唇的毛病还是没改。”
苏允棠的呼吸沉重,回过神后,才也跟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唇。
她自小就是如此,惊惶难过,紧张担忧…只要是情绪剧烈时,都会习惯的用力紧咬下唇。
她与刘景天新婚之时,床笫之间,刘景天便常像这样伸手分开她的齿瓣,有时阻拦不及,还会干脆伏身相拥,让她咬住他的颈骨肩畔。
一次情动,她在他脖颈处咬出了深深的齿痕,正值炎夏,刘景天只能穿着齐整的直领大襟,窝出一脖子的汗也没法松快。
回家之后,他一面忙着龇牙咧嘴的上药解衣,一面还不肯安生的与她生事撩拨:“阿棠,你是只爱猎犬吗?除了你的贵妃犬,若不然再养一只狸奴?瞧瞧这印子,我出去也不能说是被狗咬的啊!”
那样亲密肆意的嗔怒笑闹,还鲜活的仿若昨日,刹那之间,她梦中的轻雪贵妃便都不得善终。
苏允棠掀开锦被起身,下一刻便屈膝后退,与床下的刘景天拉开了一臂的距离——
这是下意识的防备姿势。
刘景天看着苏允棠面色,语气平和:“怎么,还没清醒?梦见什么了?”
噩梦中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一切都未曾发生,可却又如警示征兆。
苏允棠眸色冰凉,沉默不语。
刘景天便抬了嘴角:“总不会是梦见朕驾崩了?”
苏允棠悚然一惊!
她猛然抬头,直直看向面前的刘朝皇帝:“陛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景天的声音便又低了下去:“阿棠,朕与你不同,朕总是记着往日的情分,不论如何,不会伤你性命。”
刘景天这句话说的真情实意,恍惚间,甚至能叫人察出几分叹息与委屈。
他是不会伤皇后性命,可是阿棠会不会杀他,却又实在不一定了。
这怎么能不叫人叹息?!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刘景天这话但凡放在圈禁之前,苏允棠大概也会心生感慨,复杂酸涩。
可苏允棠自从知道了无灾姐姐弑君的打算,这阵子便日日忧虑,夜夜难安,此时非但没有触动,反而被刘景天的莫名反常搅得越发意乱不安。
她抿着唇角,赤足踩过被褥,略过刘景天趿起绣鞋。
说来,刘景天为什么为什么会坐在床下的承足上?
苏允棠没有细想,殿内除了她与刘景天,并没有旁的宫人,帐外天光晦暗,不知刘景天是何时来的,可现在最多未超寅时。
这就是椒房殿内上下的宫人被换过一遭的弊端,放在从前,便是去厄不在,也绝不至于皇帝都坐到了床沿,她还一无所知的在梦中酣睡。
多亏她从没有说梦话的毛病,若不然在梦里说出弑君的打算来,刚在梦中看到的苏家惨状,竟是现下就不必等了!
苏允棠自己动手点了两支烛台,用这动作平静自己还沉浸在梦中思绪,也是想借此看清刘景天是怎么回事。
蜡烛亮了,刘景天还是看不清,苏允棠直接开了口:“陛下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我这儿来,又有什么教训?”
刘景天摩挲着嘴唇,语气随意:“养了这些日子,你身子也不见大好,朕来瞧瞧。”
苏允棠抬头看去,刘景天这时没有再撑着帝王威势,说话间不顾仪态的往后靠向床前木围,双膝曲起,手肘随意支着床沿,疏狂惫懒,像是又成了初遇时的不羁游侠。
她又仔细看了看刘景天的神情,发觉了一些不对。
上次见面时,刘景天刚刚风寒昏迷过,那样虚弱的时候也只是脸色难看些,内里的勃勃的精气野心仍旧鲜活的气人。
可现他面色白皙红润,可骨子里间却浸出一股散漫的颓。
苏允棠面色一顿,从刘景天的忽然昏迷联想到之后莫名的反常反复,一时间,竟在心里生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猜测——
越想越觉着极有可能,苏允棠神色动容,对刘景天露出了三年来最大的柔和与耐心:“陛下……可是身患重病,时日无多了?”
作者有话说:
苏允棠(关心):转变这么快,你是不是快死了?
刘景天:……
第18章 怒志肝
◎五志伤人◎
“陛下可是身患重病,时日无多了?”
天地良心!苏允棠固然不盼着刘景天好,可这句话,却实在没带一点恶意。
刘景天最近的行径实在是太过反常,朝中既然没出什么大事,不是外力改变,就只能归咎于刘景天自己。
而能叫恶人幡然悔悟、情形大变的情况也就那么几样,生老病死,再想想前些日子刘景天忽然昏迷,身患重病就实在是一个很合理的猜测。
岂不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便是再凶恶的贼人,临终之时,都要忏悔一二的,
苏允棠这些日子原本就为谋划担忧的不轻,自从无灾姐姐走后,多半月来,她每每闭眼,就能看见亲人的血光漫天,将军府倾覆湮灭。
无灾姐姐性如蒲草,看似温柔,实则柔韧如丝,既然已经为了自己照料的小姐才决意冒险,那就算是苏允棠自己反对阻拦,也不会改念,说不得还会更加坚决。
在这样的忧虑无措中,刘景天若是当真重病,那就当真无异于久旱之时天降甘露。
无灾姐姐不必为了她九死一生的冒险,她只需去采选好生养的良家子,连带着鹿血鞭酒一道儿送去养乾殿里,一旦有孕便仔细照顾视若己出,之后就等着先帝驾崩顺顺当当的升太后,好守着无灾去厄,与府里的弟弟允德,快快活活当天下最尊贵的寡妇!
闪念间,苏允棠甚至觉着真是如此的话,她都可以尽释前嫌,耐心照顾刘景天走完最后的日子,刘景天不就是想她和软乖顺些么,十天半月的,她也不是不行,她甚至会想着两人这么多年的光阴情分,真心实意的在他灵前痛快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