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如愿之后,许是尝到了甜头,之后不论是不满永嘉公主的宅邸比她的大了,还是给她赏的橘子比旁人小了,都要进宫来哭闹一回,比给庙里的王八撒钱都好使。
她说的倒也不算错,慈高太后还是荆州一个寻常寡妇时,为了给刘三宝凑足城中最好学堂的束脩笔墨,将大女儿许给了愿出高价聘礼的同城屠户。
那屠夫长得丑、年纪大不说,还是个一酗酒就犯浑打人的玩意,南康在这样的人手里,的确是受了不少委屈。
但刘景天也不是全然没理过这个长姐,他在岭南起事之后,就派人拿了银子去荆州,要南康和屠夫和离,带上儿子来岭南投奔他,南康收了银子,一扭头,肚子里又揣了一个,自是没能走成。
等到刘氏称帝,南康一家子跟来了京城,刘景天不肯封屠夫是驸马,又带着苏允棠去了一次公主府,要已不敬之罪砍了屠户,给自个姐姐再招驸马,但是南康却一口否决,连和离都不肯,理由是担忧她的三个儿子会为了父亲记恨她这个亲娘。
刘景天当时都气笑了:“朕是皇帝,你是公主!那三个崽子但凡有点脑子,都得自个把爹砍了来讨你欢心!真真是糊涂蛋还留来干什么?有一个扔一个,全都扔了朕给你找十几个聪明男人,重生几个有脑子的!”
可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而激起了南康的慈母之心,抱起自己大大小小的胖儿子们哭成一团,说什么也不肯分开,活像刘景天与苏允棠是什么迫害孤儿寡母的大恶人。
刘景天彻底没了脾气,一声冷笑甩门而去。
至此,不论南康再怎么委屈哭诉,刘景天都不肯理会一个字,除了年节这种实在避不开的时刻,寻常时候,他都不肯再应这个姐姐的求见,偶尔在宫中远远看见了长公主的车架,都要扭头就走,眼不见心不烦。
可刘景天可以对南康避而不见,她苏允棠却不行。
这三年来,南康每一次愤恨,每一次委屈,苏允棠都要将从头听到尾,从手足无措到耳熟能详,再到被吵的胸闷头疼、心烦意乱,却还是得一次次承受着南康的刁横蛮缠,耐着性子劝解周全。
生生将她从任性肆意的将门虎女,逼成了古井无波的泥胎菩萨。
如今想一想,苏允棠自己都觉着诧异,从前的刘三宝是叫她有多喜欢啊,竟叫她连这样的委屈都能忍下来,甚至一开始,还心疼过刘景天,有这个一个说不通讲不透的姐姐,平白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
苏允棠疑惑着,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刘景天。
刘景天昏迷病倒,穿厚实大氅的情形也就那么一次,如今该是病好了,这样的天气,又只穿了一身玄底单袍。
他一向不喜欢衣裳上大片的绣纹,嫌硬邦邦的穿着不自在,年节时的衣裳,也只在箭袖处绣着两条隐没在祥云中的金龙,腰间系着布带,裤腿都扎得紧紧的踏在玄色短靴里。
天生底子好的人,在宫里养了三年,也一点没变的油腻,这个月像是还更瘦了些,一眼看去仍是蜂腰猿背,身高腿长,格外的清爽利落。
即便现在被南康烦得眉心紧皱,满面不耐,衬着他那深沉似水的桃花眸,也仍旧是好看的,眉宇间的忧愁烦闷没叫他落魄,反而比一昧轻狂的少年,多添了几分威严韵味。
可见她当初年少无知,纯粹是被这一副好皮囊迷了心。
苏允棠现在当然不会再为刘景天心动心疼,看见他满面愁容的憋屈模样,她心下只会觉着高兴痛快,甚至想要上前给南康递一盏茶润润喉咙——
怎么还越哭越低了,是不是没吃饭?再加把劲儿啊,再高一个调儿,刘景天马上就扛不住了!
刘景天的确马上就要动怒赶人了,就在他即将开口的一瞬间 ,一旁董惜儿忽的出了声:“公主擦擦泪吧,大节下的,太后娘娘听了岂不心疼?”
董惜儿不但出了声,还上前一步,目光在南康公主与太后之间小心又担忧的流转,最后才怯怯的看向刘景天。
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是为了一家和乐,故意出言缓和,赞她一句善良贤惠。
不过南康显然不属于这类人,她猛地回头,哪怕是近些日子走得很近的贤妃,出口也是无差别攻击:“什么东西,多少人骑过的玩意,轮的着你出头?”
董惜儿家族获罪,流放路上就失了身子,到岭南后又辗转飘零,甚至还因此落过两回胎。
女子身如浮萍,那种情形下是由不得自己的。
董氏这段经历刘景天不在乎,董惜儿自个不在乎,就连苏允棠这个皇后都不怎么当回事,之前再是厌极了荣喜宫,也从未拿这桩事出来说嘴。
偏偏南康自个不肯和离二婚,便自觉贞洁,瞧不上所有“不干净”的女人,不论董惜儿如何讨好殷勤,心下也只觉这是应当应分,甚至心底还会觉着贤妃这是自个心虚,翻脸翻得毫不留情。
即便是八面玲珑的董惜儿,面上也显而易见的一窒,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她出言打岔,是眼看着陛下震怒,想要留下南康刁难苏允棠,谁知道反而被指着鼻子骂?
南康着实是个烦人的蠢物,讨好她,比讨好十二个刘景天还叫人憋屈,因为聪明人一言一语,每一次转变都有根底缘故,可蠢人却是蠢的全无缘由!
若不是近些日子陛下对永乐宫的态度不明,看在南康是把好刀的份上,谁会和这样的蠢材多说一个字!
刘景天面上也不怎么好看,冷着脸就赶起了人:“派车,送公主回府。”
这也难怪,堂堂天子,被人指着鼻子说自个的贤妃被多少人骑过,难不成很有颜面吗?
刘景天不胜其烦,南康越发哽咽着委屈的不轻,慈高太后抹着眼泪心疼闺女,董惜儿自个就更不必说——
一时间,不大的暖阁里人人苦脸,就只有苏允棠显而易见的一乐。
别说,只要不用自己来应付,置身事外看着南康折腾,狗咬狗一般,还是挺好看的。
尤其眼前的这几个,竟是没一个她喜欢的,无论咬中了哪一个,她都只觉着舒心,恨不得拍手叫好鼓劲儿。
大概是乐极生悲,也可能是人家一家子都愁云惨淡,苏允棠却悠闲磕龙眼的模样的确是太招眼。
下一刻,慈高太后就将目标转向了苏允棠:“你倒还有心思吃龙眼?”
苏允棠果然擦擦手心,又改拿了茶盏:“太后说的是,这龙眼吃多了上火,不好多用。”
当然,既然都点到了自己的名字,苏允棠也总要说两句。
她没看见慈高太后的脸色一般,又慢条斯理道:“怎的没见永嘉公主?哦,本宫倒忘了,永嘉刚才得了女儿,必然是在家里陪着驸马一家团圆,唉,想想永嘉,虽是再嫁,却与宗驸马伉俪情深,实在是叫人羡慕,倒不像旁人,分明是结发夫妻,却是鸡飞狗跳,仇人一般,元节里也只能孤零零一个……”
姓刘的这一家人里,苏允棠如今唯一不讨厌的,就是刘景天的二姐永嘉公主。
永嘉性子安顺少言,当初刘景天被流放时,跟着慈高太后一并跟去了岭南。
之后刘景天起事,将永嘉嫁给里南军中一位勇将,可惜新婚不久,丈夫就战死沙场,直到进京被封了公主后,刘景天才为其寻了一个宗姓的世家旁支子弟,指为驸马。
这位宗驸马虽出身旁支,却是个谦谦君子,性子又格外的温润和气,和永嘉公主的腼腆性子相得益彰,小夫妻好的蜜里调油,几月前才生了个白白净净的女儿,苏允棠还特意交代家里寻了一份极漂亮的头面私下送去。
这样安安生生过自个的小日子的公主小姑,苏允棠当然不会讨厌,眼下故意提起,纯粹就是为了戳南康的心尖。
像南康这样最爱掐尖逞强的性子,瞧见旁人过的比自个强都要不痛快,对着一母同胞的姐妹就只会更甚。
永嘉夹在中间,又不会说好话讨巧,打小就不如南康得父母喜爱,偏偏这样的妹妹死了丈夫,二婚却还能得了那样斯文俊秀的驸马,将她捧的如珠如宝!
明明她才是长女,是长公主,回到府里,却只能对着那满脸横肉的杀猪匠,生生被比到泥里去——
苏允棠这一段话,何止戳了南康的心尖,简直是一杆子戳到了她的肺管子。
慈高太后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就要跳脚大骂的南康!
太后看向苏允棠的眼神里也仿佛带着刀子,只是比起教训皇后,到底还是更舍不得女儿大节下被赶回去,当下就只抓着苏允棠当由头,对刘景天说好话:“南康脾气暴,也是为了大节下的皇后进来没行礼,心疼我这个当娘的,一着急才闹成这样,等皇后拜了礼,再叫你姐姐认个错就是了,哪儿就值得闹成这样?”
刘景天没有应承,但看在太后的面子,却也没有再坚持赶人。
见状,寿康宫内就有识趣的宫人,赶忙捧了厚实的拜垫过来,放在月牙桌前。
这显然就是要苏允棠接茬下拜的意思了。
刘景天叹一口气,拦了下来:“罢了,说了是家宴,便不讲究礼数,南康也不必认错,往后能长进就是了。”
刘景天纯粹是单纯不想再代苏允棠受一回膝盖的刺疼,可他这样的话,落在旁人耳中,显然却是另一层意思。
慈高太后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董惜儿掩在袖中的手心都已经攥出了血痕——
连跪一跪都不舍得,儿子/陛下,竟对皇后纵容至此!
苏允棠也深深的看了刘景天一眼。
她进门之后,发现了刘景天格外看重她身子舒适康健,却实在想不到缘由,因此才不行礼不低头,诸多肆意。
就是想看看先刘景天能对她退让到什么地步,探一探底线与边界。
如今看来,这么寻常的失礼,远远不够。
苏允棠垂眸放下茶盏,扶着去厄款款起身,绕过月牙桌行到了垫前。
众人都以为皇后是不敢拿大,坚持给太后磕头行礼时。
苏允棠却在垫前停了下来,她按按鬓角,平淡问道:“这次的垫子里,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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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这话一出,暖阁内瞬间一窒。
三年前在藏在祭祀拜垫内的冰锥,生出了多少风波,帝王震怒,后宫从上到下砍了几十个宫人管事,刚刚回宫的太后被送出了京城,帝后之间更是至此生了嫌隙,至今不和。
直到现在,这事都还是宫中心知肚明的忌讳,就连之前的董惜儿再是存心,也只敢婉转提一句“皇后膝上有伤”,说的太多,就是故意挑拨天家的夫妻母子情分。
如今三年过去了,所有人都在撑着这面上的平和体面,苏允棠甚至刚刚才从圈禁里出来,怎么敢这样大咧咧的提起来旧事?
难不成皇后当真疯了,要彻底和陛下撕破脸不成?
在众人的震惊中,唯独苏允棠平静若水,她的话虽然是对着慈高太后,但她一双杏眸沉静,看的却是一旁的刘景天。
刘景天猛然回身,面沉似水:“阿棠,朕给你容让体面,是看在往日情面,你该知足。”
苏允棠的脊背挺直,分明比对方低了三寸,但面带嘲讽,恍惚间却仿佛在俯视帝王:“往日情面,是说陛下身陷囹圄之时,我救了陛下性命?还是天下未定,南军前途叵测时,父亲率军来投,助陛下得了天下?”
这样的挟恩言语,苏允棠之前从未提过,但也正是因此,此刻提来,便越发叫人心惊。
没有苏允棠,刘景天活不到今日,没有苏家,刘景天此刻且当不了帝王。
苏允棠嘲讽:“职以授能,爵以赏功,这样的功劳,也就够异姓封王的,如今却能让陛下容让,还当真是好大的情面。”
这和指着天子鼻子骂他忘恩负义也没什么区别了。
刘景天眸光晦暗危险:“苏允棠,你如今不单是朕的发妻,亦是朕的皇后。”
这句话,明面是在说苏允棠的皇后身份,实则是提醒,他如今不单单是苏家的夫婿,更是天下之主,是帝王。
妻子还可以对着丈夫吵骂赌气,但皇后对着皇帝却只能低头尽忠。
刘景天在警告她失了臣妾的本分。
可这样的警告,却让苏允棠的面容更冷:“孟子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陛下也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这样的道理。”
“陛下如此忘恩负义,还想要臣妾如何记恩知足?”
“反了,反了!”
一旁的慈高太后终于回过了神,气的手都抖了:“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看着人和陛下梗着脖子叫唤?”
被松开的南康也跳了起来:“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皇后压下去!”
太后动怒时,外头便立即有宫人冲了进来,见长公主这么说,竟还当真就有几个想对苏允棠出手的。
“住手——”
刘景天这一次却立时回过了神:“都退下!”
苏允棠现在那身子,就是一个空心的爆竹,任谁碰一下,炸的都是他自个,他当然要拦着。
可慈高太后站起来,满面都是不肯置信,甚至想上来摸一摸儿子的头:“三宝,你这是怎么了?她这样说你,你还要护着,当真叫狐狸精迷了心肝?”
刘景天本就满心憋屈,有口难言,偏偏太后南康两个人还追着不放,吵得他越发心烦头疼。
南康又一次开口吵嚷,刘景天终于忍不住训斥:“闭嘴,没一个安生的,聚无好聚,也不必聚了,李江海!送长公主回府!”
李总管看出天子是动了真怒,不敢耽搁,亲自带了两个内侍,连拖带拽的将长公主“送”出了门。
慈高太后还要再说什么,可刘景天看向太后,又径直开口:“大好的日子,母后也好好歇着,若是睡不着就点两出戏听听,儿子明日再来请安。”
只是撞上了儿子愠怒的眼神,满面不平的太后气势便立即一顿,等到刘景天不容置疑的安排说罢,慈高太后便也彻底软了下去。
刘景天从来不是都处处听话孝顺儿子,打他还是荆州刘三宝时,便极有主张,学堂逃课、纠结伙伴……
想要干什么,从来不顾寡母如何劝说不愿,等到他带着一群伙伴游侠,教训了曾经欺辱过家里的泼皮无赖后,更是成了实际的一家之主,家中的寡母姐姐都要听他安排。
从前都是如此,等到刘三宝改名起事,征伐登基就不必说,儿子这么出息,还有什么可操心?慈高太后更是按照老话,夫死从子,只要儿子坚持,就绝不多话。
若不然,她也不会教训了儿媳妇一次,就被送到行宫半年,回来后,仍旧老老实实的与永乐宫相处三年。
看着不过几句话功夫,就能让暖阁瞬间安静的刘景天,苏允棠面色平淡,心下却更是疏冷至极。
原来什么慈高太后,什么长公主,三年来,叫她受尽煎熬的人,对刘景天来说,可以打发的这般轻易。
那这三年里,刘景天每每见到她因为他的寡母双膝刺痛,因为他的长姐心烦意乱时,心里又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