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虔婆”三个字一出,去厄话头一顿,有些小心似的偷偷觑了苏允棠一眼。
苏允棠知道去厄在顾虑什么,这老虔婆,指的刘景天的生母,当今的圣母慈高太后。
当今的慈高太后本姓李,青春守寡,独自抚养了包括刘景天在内的一子二女。
当日刘三宝被人栽赃、获罪待斩时,就是这位李寡妇来将军府求到了苏允棠面前出面,改为了流放岭南。
刘景天起事之后东征西战,一直将母亲安置在岭南的安全之处,直到称帝登基,才将寡母尊为慈高太后,下旨接至京中奉养。
苏允棠生而丧母,连亲娘相处的经验都没有,更莫提婆母,听闻太后进京的消息,百忙之中,特意寻了两个积年的嬷嬷来询问求教。
嬷嬷说,慈高太后曾为了儿子跪求过她,只怕心有芥蒂,皇后娘娘最好亲自准备迎奉太后的的车马仪仗,亲自出宫迎接,一开头就显出用心孝心来,日后才好相处。
苏允棠悉数听从,处处尽心,只是太后回宫当日父亲病重,她匆忙离宫,没有亲自迎接拜见,等她黄昏回宫,太后便说一路劳顿,不在见人。
第一日不见,可以说是路上累了,可旁人都没事,一到皇后求见就歇息静养,避不见客,连着几日过去,便任谁都知道,这是太后不满皇后,在故意敲打。
那时刘景天行事越来越有天子气象,此消彼长,苏允棠将军府大小姐的骄傲脾气便渐渐收敛许多,知道是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迎接的事惹了太后不痛快,便低了姿态,晨昏定省越发恭谨小心。
苏允棠原以为寿康宫也就是这样晾着她,叫她多丢些几日颜面,小意尽孝,总会等到太后消气之时。
但她没料到,慈高太后会在祭祀大典上的皇后拜垫内藏了冰锥。
刘朝初建,改天换地,开元开年的第一次大祭,何等紧要,苏允棠便是为了自己一国之母的体面,为了苏家的名声,也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刻出来差池。
她忍着双膝的入骨刺痛,撑下这一场声势浩大、流程繁琐祭祀大典之后,双膝已然青紫肿胀,半月不能起身,太医署多方诊治,没叫她沦为废人,却留下了这磨人的暗伤。
……
提起旧事,苏允棠还放在膝盖上双手不自觉的用力,神色也闪过一丝复杂。
不过只是片刻,她的面色还是豁然起来,对着去厄摇头安慰:“无事,你无灾姐姐之前不许你乱说,是怕隔墙有耳生出事来。现在就咱们两个,谁能隔着宫门知道你骂了太后?别怕。”
无灾姐姐,原是父亲亲卫战死后留下的孤女,便被接来了将军府,放在苏夫人身边当作半个女儿养着。
苏夫人产后不治,小小年纪的无灾便懂事照顾起了苏允棠,处事周全,温柔熨帖。
长姐如母,苏允棠没有娘亲,虽然无灾姐姐只比她大七岁,但苏允棠幼时却几乎将无灾当成半个娘亲看待。
只是进京之后,父亲就一直病重,家里又多了嗣弟无人照看,苏允棠实在不放心,便将聪慧沉稳的无灾姐姐放了出去支撑家中。
如去厄这几个后来的小丫头,都是无灾姐姐亲口改了名,一手教导,个个的心服口服,既敬又怕,只是听到无灾的名字都下意识的脊背一直,仿佛下一刻,无灾姐姐就会从宫外进来,指责她没能照料好小姐。
不过人不在眼前,威慑力总是差些,去厄回过神,不肯认输的瞪大眼睛:“谁怕了,要不是怕给娘娘惹祸,别说太后,我连忘恩负义的狗皇帝都一块骂!”
苏允棠失笑抚掌:“好好好,快好好骂几句,可别把你这小炮仗憋坏了。”
“骂就骂,我呸……”
去厄不是说大话,她出身市井,也是算是幼承庭训,一出口,就是干脆利落的一段不歇气的腌臜混词,中间还不忘拉上苏允棠一起:“娘娘也该骂几句,圈都被圈了,痛快骂一场还能出出气!”
去厄原本只是气话,没料到苏允棠犹豫片刻之后,还当真学着她的模样,挺胸掐腰的尝试起来:“狗皇帝,白眼狼,头长脓,脚生疮,搅肚蛆脑,烂心肠……后面是什么来着?你骂太快了我没听清。”
去厄本来还气愤填膺,听到苏允棠背书一样字正腔圆的骂人声,又被逗得低头捂嘴,憋得身子都不住颤动。
苏允棠恼了:“你笑什么!”
去厄:“奴婢、奴婢想起了开心的事儿……”
苏允棠超凶:“什么开心事你说来我听听?”
去厄:“嗯,就是,看小姐现下的精神这么好,骂声这么亮,实在是开……噗哈哈哈哈……头长脓,脚生疮……小姐骂得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去厄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在这样感染人的大笑里,苏允棠原本就是强撑的怒色也很快一溃千里,先是忍俊不禁,很快就也跟着去厄边骂边乐,抚着胸口笑作一团。
她从前是不能痛快的咒骂动怒的。
一国皇后,怎么能咒骂太后呢?就算是太后暗算在先,就算她这个皇后是无辜受难,可是刘景天已经龙颜大怒,大动干戈的打杀了几十个宫人,连慈高太后都以不惯北地风雪的名头,送去了汤山行宫安置了半年。
尊卑有序,为了她的腿,已经让多年辛劳、劳苦功高的太后娘娘半年不曾回京,她这个皇后还有什么不满意?
别说不满了,就是态度不太恭敬,或是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都要落下一个怨望不孝,不贤不孝的罪名。
甚至她都未曾悲伤动怒,只是寡言少语了些,刘景天都会失望质问:“朕已经够累了,阿棠,你还要如何?”
苏允棠按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眼前都仿佛还能看见刘景天质问她时,那疲倦又无奈的神色。
她是威武大将军的独女,还不会爬,便已被父亲带在马背玩耍,还不会走,便已拿着父亲送她的玉雕小弓,与神骏马驹嬉戏。
日日夜夜,春秋寒暑,她耗费那么长时间,遭受那么多辛苦,终于弓马娴熟,百步穿杨,连父亲都骄傲夸她天生神射,世间罕有,满面与有荣焉。
可这样艰难才能练出的骄傲,只一个婆母不喜、宫闱阴私的可笑缘由,便可以毁得轻而易举。
她再也骑不得快马,扎不起弓步,下雨落雪、久坐久立……便是迎面吹一阵风都要小心仔细,否则膝盖便会肿痛刺疼——
却只落下一句“还要如何”。
苏允棠按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直到现在,眼前都仿佛还能看见刘景天质问她时,那疲倦又无奈的神色。
内忧外患,天下未平,刘景天这个皇帝累,可前朝后宫的千头万绪,自苦委屈,她这个皇后就过得轻松自在不成?
也难怪林医正说她是郁结于心,总是劝她想开些。
那样的日子,她怎么不憋屈郁结?
如今她不过是撂下一切,痛快笑骂了一场,便觉先前沉甸甸、总叫她喘不上气的胸口轻快了几分。
分明没有药膳进补,甚至一大早早膳都没来得及用,进宫后体虚不足、疲乏畏寒的毛病反而好转大半,在这没了地龙暖炉,四处漏风的椒房殿都是周身温暖融洽,精力清明,倒似是回到了未嫁之时一般。
可恨她定是被这四方的红墙圈糊涂了,当时只是惘然悲怒,竟没有及时醒悟,立时就痛骂刘景天一场。
还要如何?
从前有父亲在,她尊荣骄傲,什么都不必去要,便自能如愿得偿。
如今父亲不在了,可她生性已定,注定学不会低头求要,婉转求全。
那个灯会上将她护在身后的少年刘三宝,是她一见倾心,亲口下的,她并不后悔。
可如今的刘景天她不再喜欢了,皇后之位、开元帝王,都只会叫她不快活,这样无用的东西,她便早该弃若敝履,摒若秋扇。
苏允棠微微垂眸,笑罢之后,眼角又露出一丝可惜。
她该再早一些的,若是早些醒悟,她也不会为了刘景天毁去自己的双膝,
如今膝盖虽不觉疼,却古怪的没了知觉,只怕是暗伤加重的征兆——
她这辈子,还能有策马开弓、肆意跑跳的那一日吗?
——————
第4章 董惜儿
◎怎么回事◎
“妾身拜见陛下。”
袁太监带着人在椒房殿内大肆抄检时,荣喜宫内,刚刚落胎的贤妃披着一件毫无杂色的白狐裘,在宫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起身,对着帝王娉娉下拜。
贤妃董惜儿是一个身形小巧,温柔小意的女子,面色苍白的深深注视着眼前的君王,满面惊喜,眼眶含泪。
楚楚可怜,格外的招人怜惜。
可刘景天却看都没看眼前人哀婉的面庞,他进殿之后,自个都未察觉的松了一口气,目光便落在贤妃的手,准确的说,是董惜儿双手捧着的暖手炉上。
错金錾花鸟的小袖炉,内里燃着炭火,外头还套了一层白绒绒的兔毛套,这小手炉捂在怀里,瞧着就暖和。
发觉自个竟生出了这样莫名的念头,刘景天思绪一顿,紧紧手中宫人刚刚奉上的热茶。
他昨夜圈禁了阿棠,心里不痛快,半夜不得安眠,晨起时便越觉着浑身疲惫,殿内冰凉。
不过刘景天正值青春,又素来身强体壮,精力健旺,这么点不适一点都没放在心上,用过早膳,还弃了轿辇,一路龙行虎步行到了荣喜宫,想着筋骨活动开了,自然气血充盈,寒暑不侵。
谁知踏着初冬的霜雪走了这一路,进了这满是炭火的荣喜宫,却还是手指僵硬,足底冰凉,像是在怀里贴着一块亘古不化的刺骨寒冰,周遭再是和暖,也挡不住从内里散出的寒意。
这莫名的不适叫刘景天难受又厌烦,心下思量着这病症只怕是患了风寒,该早召太医,眸中便难免露出一丝不耐。
董惜儿察言观色,顺着刘景天的视线看到怀里的手炉,连忙道:“是了,殿里燥热,陛下如何受得住?”
小月子里的人受不得冻,贤妃昨日才落了胎,宫人自然不敢怠慢,不单殿里的地龙燃得极旺,床尾还特意多添了一副珐琅彩掐丝炉,床上盖着厚厚的毛裘,塞了刚换的汤婆子,只是靠近,床帐内便是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意。
这样的温暖,也就是刚刚小月的妇人正好,可陛下青春正盛男子、武德充沛的昂昂男子,冬日里带毛的衣裳都不耐烦穿,嫌弃臃肿不堪像是衰腐老朽,荣喜殿里这么暖和,也难怪热得他不耐烦。
这么想着,董惜儿立即吩咐宫人将外间的窗子打开,连碍眼的手炉也干脆递给了贴侍女梅花拿下去。
一看就很暖和的错金花鸟小袖炉就这样从眼前闪过,刘景天的心情更差了。
董惜儿再是贴心识趣,也猜不着帝王这样全无道理的刁钻心思,她贴心的将手炉递出去之后,自觉没事了,就顺势低头请罪:“陛下恕罪,妾身不知自己有孕,只想着一点风雪不碍素日请安,不曾想竟……”
说到这儿,董惜儿眼眶就湿润起来,侧身按了按眼角,才又柔顺无辜的为皇后解释:“都是妾身蠢笨,惹了皇后娘娘这些日子都不痛快,想来昨夜里也定不是故意冒犯陛下,妾身无用已失了皇嗣,若是为此连累了皇后娘娘,妾身实在是于心难安。”
皇后被废这事太叫人意外,即便是故意在永乐宫外滑胎的董惜儿,打得也不过是来日方长,硌在中间的小石子多了,终有一日能叫帝后彻底离心的念头。
谁想到她这路才走一半,皇后就已经被圈禁了!
董贤妃又忧又喜,挂心了一整夜,如今见了刘景天,便迫不及待开始打探。
刘景天攥着手里的热茶,眼都未抬:“她是苏家的女儿,是朕的皇后,不是什么人都能牵累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也配?
刘景天当然能看出董氏话里的试探,若是平常时候倒罢了,也并未会这样不留情面。
可是眼下他身上原本就莫名的不痛快,贤妃还偏要提起皇后,态度便愈发冷漠。
他圈禁皇后,不过借了董氏滑胎的由头,实则只是想磨磨阿棠的脾气,教她听些话。
他与阿棠夫妻一体,又哪里轮得到妾室多言?
董惜儿叫这话顶得一顿,心下愤懑,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反而擦着嫣红的眼角,语带呜咽,柔顺又可怜:“妾身蒲柳之质,能服侍陛下就已是心满意足,哪里敢冒犯娘娘?只恨自己身子不争气,辜负皇恩,失了龙胎,盼了这许多年,好容易得来的孩儿……”
刘景天放下变凉的瓷盏,微微叹息,乍一看来,很像是也宠妃的遭遇难过不忍,可贤妃哭这么久了,他的口中却没有一句安慰,若是有人敢贴近帝王,便能看出他低垂的眼眸里也只是淡淡的疏冷。
董惜儿见状心下一突,她倒是没有贴上去看刘景天的眼神,但只这沉默,就已将男人的态度表达的明明白白──
朕不耐烦听,更没有温柔宽慰的兴致,差不多得了。
自然,她若是不理会帝王的不耐,还这般执意哭闹,陛下也不会动怒降罚,甚至也不会扭头就走,她要闹得再狠些,说不得还能得来几句抚慰赏赐。
但也就是如此了,她在陛下还是南王时就跟了他,哪里不知道陛下从来不是为了女人委屈自己的性子。
一时的痛快,要用日后的垂顾恩宠来换,在这深宫之中,失了圣眷的妃嫔,难过的又能是谁?
董惜儿能从被流放的罪臣之女走到如今一人之下的妃位之首,靠的就是这份知情识趣,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因小失大。
刘景天不开口,她哭罢这一个调子后,便擦着眼角,自个给自己架起一副梯子下来:“是我糊涂了,陛下龙马精神,日后哪里就缺了子嗣?这么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倒叫人笑话。”
听了这话,刘景天这才微笑抬头,温声宽慰了一句:“很是,眼下皇后不便理事,年底宫务繁杂,你养好身子,也好为太后分忧。”
为帝者,执敲扑而鞭笞天下。
这话说的不错,但从庶民钦犯一步步走来的刘景天,更知道靠光鞭子是驯服不了人心的。
职以酬能、爵以赏功,不听话时自然要教训敲打,可得用懂事了,便该鼓励恩赏,赏罚分明,才能养出侍奉顺心的聪明奴下。
刘景天向来泰然,即便只是后宫小事,也不会因身上不适便放纵脾气。
董惜儿果然一喜,太后那糊涂婆子的哪里懂什么宫务?说是分忧,其实只要哄好了这面上大佛,这分下来的宫权还不都在她的手里?
就跟莫提,这话中的意思,显是年底大节都不打算放皇后出来,见微知著,这便已然能看出皇后有彻底废弃的苗头。
若不是没法子,谁愿意一辈子屈居人下?
董惜儿瞬间丢下心底的酸苦,有先前的教训,也不再多提圈禁中的皇后,只是满面动容的感激谢恩,温言软语殷勤迎合,句句都满是对夫主的眷恋敬慕。
刘景天在这样的讨好下虽觉熨帖,可“风寒”不适,也实在没心情多留,说罢之后便起了身,打算出门便先召太医来请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