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出汗了?分明手脚还是冰凉的!”
去厄严词拒绝苏允棠的要求,格外坚决:“不成不成,除非太医来了说没事,否则一条也不能减!”
苏允棠却觉自个就待在烧地龙的灶口,暖得她都有些发燥了,忍不住摇头:“哪里来的太医呐……”
说来凑巧,话音刚落,紧闭的殿门便被拍响,说是有太医来奉旨诊脉。
“这不就来了!”
去厄惊喜出声,一路小跑的去开门。
苏允棠拢拢斗篷起身,一抬头,隔着插屏的雕花缝隙,便正看见一位眉目端正,宽和敦厚的少年跟在去厄身后进了门,为了不将寒气带进屋内,在帘子外便解了斗篷,这会儿正立在门口仔细掸着肩上的浮雪。
片刻之后,身板还有些单薄的少年被引进插屏内,他克己复礼,垂着眼并不细瞧,只是认真抬手,恭敬下拜:“微臣见过娘娘。”
斗篷之下,是上等锦州绸做成的夹棉长袍,腰系玉佩,都是干干净净的素色,纯净的鲜活喜人。
看见自己一向赏识的后辈,苏允棠嘴角也带了笑,声音温柔:“小林太医,令尊身子可好?”
在林芝年之前,林医正便费了不少力气调养她的双膝暗疾,与他们父子都算熟识。
林芝年认真告罪:“劳娘娘记挂,家父都好,只是因陛下龙体抱恙,这两日都在养乾殿内当值,未得皇命,不便前来请脉。”
去厄好奇:“龙体抱恙?什么毛病?厉不厉害?”
林芝年微微一顿,他忙着请旨赶来,还当真没仔细留意陛下病况,闻言只能谨慎道:“微臣并未为陛下看诊,听闻似是风寒,来势颇凶,昨日还昏迷了。”
去厄听着一乐,还要再说什么,苏允棠已拦下了她,淡淡道:“若山陵崩,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既然没有听见钟响,可见没什么事。”
林芝年为这话微微瞪大了眼睛,倒是苏允棠,轻描淡写的说完这大逆言语之后,还有余力平静关心:“你来我这儿可有妨碍?若是私自前来,我如今怕护不住你。”
“娘娘不必记挂,臣求了御命,是奉旨而来。”
听了这话,林芝年更是惭愧,他年轻澄澈,面上情绪便也毫无掩饰:“娘娘恕罪。”
苏允棠温声安抚:“不必多想,小林太医能来,便已是格外有心了。”
“并非为此……”
林芝年低着头,自责又惭愧:“陛下只许了我一人入内,侍药局,未曾来人。”
苏允棠闻言一顿。
宫闱之中,用药保管素来小心,刘氏也从前朝制,太医署之外,还有侍药局,太医只管诊脉开方,开出的方子则要派到侍药局去,由专门的宫人领药煎熬,连药方药渣都要带回去留档,太医从头到尾都不必沾手,甚至一颗药丸都带不进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小林太医为她诊出了病症,没有药,又拿什么来治?
去厄片刻之后,也在这话里回了神,又气又怒:“不给吃药还派太医来看甚么?看笑话吗?”
苏允棠手心微紧,温柔的面色也变得冷若冰霜:“笑话有什么好看,是来看我会不会病死的。”
不愧是刘景天,都风寒昏迷了,醒过来还记挂着她的身子,这是既怕她“不好,”又怕她在冷宫中待得“太好”——
怎的没晕死他!
第8章 怀疑了
◎去永乐宫◎
还是那句古话,来都来了,不管有没有用,总得先瞧瞧。
圈禁之中,也不用像以前请脉时隔纱帐摆屏风,许多琐碎。
苏允棠侧身捋起一圈衣袖,露出羊脂玉似的皓白手腕,林芝年不敢多看的垂眼低头,拿着脉枕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便只能摆在皇后最顺手的床沿上,自个则一撂袍角,很是自然的跪在了苏允棠面前。
“去厄。”
苏允棠微微蹙眉,才刚刚开口,去厄便已了然的搬了木杌过来,笑着道:“屋子小,委屈小林太医了!”
长身玉立的人,要屈膝岔腿的窝在小木杌上,仪态难免显得不那么好看,林芝年坐是坐下了,可模样比单膝跪地还显得局促了几分,低着头,声音都有些结巴了:“是…微臣冒犯。”
苏允棠不禁一笑,有意缓和,便提起自己病况:“只是去厄太着急了些,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月信时久蹲,起来晕了片刻罢了。”
林芝年却是神色一正,立即问道:“何时晕的?昏了多久?除了头晕还有没有旁的不痛快?”
苏允棠还在说着自己没事,但是这个时候,去厄与林芝年哪里会理她?一个将人按下,一个已经挽起衣袖诊起脉来。
当真看起病时,林芝年方才那少年人的局促腼腆便一点不见,他面色端正,格外仔细,望闻问切,不单看面色,还要让她张大口看喉间,看舌苔嗅口气,翻着她的眼皮看眼珠眼睑,认真而细致。
看罢之后,林芝年便有些疑惑:“娘娘身上不觉得冷?头晕呢?酸疼乏力?看脉象,是体虚经滞,还略有些风寒之兆,不该觉得无恙。”
对着大夫,没什么好隐瞒的,苏允棠斟酌着缓缓开口:“自打被圈禁,就没觉着冷过,也一点不疼,就是身上有些乏,提不起力气。”
去厄在一旁补充:“是,还有膝上的旧疾,我先前用了好大力气按,好人都要叫唤几声的,小姐眼皮都
没眨一下!”
林芝年愈发郑重:“全无感觉?是单膝盖,还是浑身都不会疼?”
苏允棠被问住了,一时有些迟疑,林芝年见状,又转身取出了银针,道了一声告罪,便在苏允棠手臂附近浅浅扎了几针。
看着苏允棠的平静神色,林芝年眸光微颤:“这几处,常人被扎该是涨疼不已,娘娘当真全无感觉?”
苏允棠闻言也有些吃惊:“没有!”
她本来只当是旧伤严重,感觉变得格外迟钝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干脆就不会觉着疼?
林芝年虽年少,但他父亲是太医署医正,打小是拿《灵枢》《素问》学认字的,正经的家学渊源,他又生来聪慧,博闻广记,便是这般棘手的情形也并不惊慌:“臣曾在典籍之中,见过这无痛之症,有些人生来异于常人,便是刀劈火烧,也不觉疼。”
去厄懵懂:“不会疼,那不是挺好?”
林芝年摇头:“并非如此,人会疼,才会小心避害,原本只是一些小伤小痛,早早察觉或许几丸药便好了,若是不知疼痛,便不会察觉,说不得反而耽搁成了大事。”
去厄吓了一跳:“这可怎么好!”
倒是苏允棠回过神后,冷静接受了这问题:“无妨,我如今宫门都出不去,素日小心些,也不会有事。”
“是,皇后娘娘这病症并非天生,好好养着,小心留意,或许过一阵子便好了。”林芝年也只得这般期盼。
放下无痛症之后,林芝年便又提起了另一桩摆在眼前的问题:“只是娘娘伤了根底,并未好转,日后还是要仔细,不可劳累、不可受寒、不可多忧多虑,先前药膳进补的方子最好也不要停,眼下这……”
去厄又担忧又生气:“别说药膳进补了,宫里都是一群逢高踩低的,见娘娘被圈禁,炭火都只剩这么点了,连碗热饭都没有,怎么养身子?”
堂堂苏家独女,曾经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竟凄凉至此,林芝年只觉心下一痛,看着面前面色苍白的娘娘,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去厄咬着牙,虽然满心不甘,还是强忍着劝了一句:“小姐,陛下只是收了您了金印册宝,还没有彻底废后,听说您病了也派了太医,想来也没有彻底绝情,若不然……您就和皇上服个软?总是身子要紧啊!”
说出这样的话来,去厄的眼眶都红了,当皇后的日子固然难熬,却只在磋磨在心里,衣食起居都富贵至极,总比冷宫强了不知多少。
若不然,大将军已经病故,府里小少爷又小,连个能为小姐撑腰的人都没有,还能怎么办呢?
苏允棠神色清明,她当然知道刘景天将她圈禁,废去她的皇后供养,就是想叫她不堪磋磨主动低头。
可她若是会低头,三日前在荣喜宫外就不会故意出言顶撞了,父亲在世时便说过,她生来就是个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倔脾气,迟早要吃亏。
想起父亲的话,苏允棠笑了笑,声音平淡,反而愈显不可转移:“好去厄,你就让我像个人吧。”
沦落到这一步,已经够悲哀了,若是连这最后的一丝为“人”的志气都抛下,甘愿去做旁人阶下的乖宠——
她还是她吗?
去厄叫这话说得一窒,不甘不劝,又不忍再劝,难过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林芝年扭身低头,掩去面上的悲伤不忍,待她们主仆二人说罢,方才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小的瓷罐来:“微臣原本备了寻常病症的对症成药,还有养气固本的八珍丸……都没能带来,只这一罐,是贴身放着他们未曾发觉,这是祛湿驱寒的药油,南人那边的方子,还颇有几分灵验,娘娘的双膝只是不觉,并不是好了,每日用这药油揉搓几次,总是好些。”
苏允棠有些意外:“历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小林太医实乃义人。”
林芝年听闻她晕倒后知恩图报,去御前请旨诊脉是一回事,但刘景天已经明摆着下了圣谕不许她用药,还担着欺君的干系,为她私藏药油,其中分量便又完全不同。
对苏允棠的感激,林芝年低头坚持不肯受,临去前,又细细讲解了药油的用法,叮嘱了那药油很是霸道,每次揉个盏茶功夫瞧着发红了便用温水擦净,寻常人揉搓会有灼烧之感不必担心,娘娘既无痛觉,就更要留意,当心伤了肌肤。
这么折腾一遭,等到小林太医被去厄千恩万谢的送出永乐宫时,天色都已是隐隐泛昏。
林芝年此次是奉旨而来,给娘娘诊过了脉,还要回去面圣回禀,看着天色不敢耽搁,匆匆写好医案后便加紧步子往养乾殿赶。
他原本认为这个时候,陛下又龙体抱恙,只怕没有心思召他当面回禀,最多有空是看看医案便罢了,还想着他这医案写的太急,呈上去前,还得再好好斟酌斟酌,改一改。
这么想着,林芝年在迈进养乾殿的宫门时都已经在心里改起了医案,不料还没走几步,便有小内侍焦急的拉住了他:“哎呦喂小林太医您可算回来了,快快,陛下都问过两回了!”
说着不等林芝年开口,便已径直将人拉到了廊下,之后更是由李总管亲自领进了殿门。
今日被召来的太医们也未告退,正亲自看着侍药局熬好了补身的汤药,瞧着样子,今日是就要在宫中候驾随时听召。
殿内地龙燃得很足,触地生温,等行到内殿之后,暖得人额头都渗出一层薄汗,陛下也果真是一副病态,斜斜倚在罗汉榻一侧,在小腹盖了毛毯,脸色泛白,神情也是恹恹的。
林芝年下意识的嗅了嗅殿内弥散的苦涩药气,辨出了当归芍药的味道,还有细辛生姜,当归甘草,像是当归四逆方,又有些细微的不同,该是父亲酌情增调过,却仍是温经驱寒、温养补益的太平常方,还可以通经营血,养虚祛瘀,唔,皇后娘娘用这方倒也合适……
不过要这么说来,陛下这头阵势虽大,真比起病症来可比皇后娘娘那头轻多了,连这面色都是皇后娘娘更精神些,不过陛下向来康健,这不爱生病的人,猛一病了反而更厉害也是有的。
林芝年心中闪着这些念头,脚下也已行至御前,恭敬跪地,原以为龙体当前,必然是陛下服药更要紧些,行礼起身后便先避到了一边。
谁料刘景天不急用药,反而先点了他的名:“皇后如何?”
林芝年诧异抬头,正撞上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眸子黑的摄人,仿佛能看穿人心。
只一眼,就令林芝年心头一凛,将各色思绪压下,低了头,将匆匆写就的医案奉上。
刘景天将医案摊在腿上,在喝药的间隙随意瞄了一眼,便又抬了头:“皇后可有什么话对朕说的?”
这就是给了个台阶,在问皇后可有悔改思过之意。
林芝年微微顿了一瞬,抛开皇后娘娘对他的恩情不提,他们父子二人为永乐宫请脉多年,在旁人眼中已是天然的后党,自打皇后被禁,太医署上下都对父亲的医正之职隐有议论。
他若是个圆滑些,这会儿就该借着这句话提起皇后凄惨悲凉,暗示几句娘娘早已悔不当初,好让帝王心软,令帝后重归于好。
但一来,林芝年少年澄澈,不擅伪饰,二来,是想到了临走时,皇后娘娘那一句令人心涩的“让我像个人吧”,闪念间,还是低头回了一句:“并无。”
这一句话似乎触怒了榻上了帝王,刘景天猛地合上医案,不辨喜怒:“不思悔改,可见这体虚伤寒,下滞昏迷,都并无妨碍。”
林芝年想着父亲对他的训导,双手在袖中攥紧又松开,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反驳:“膝骨风邪,体虚湿痹,这都是磨人的病症,平日里疲惫无力,内虚萎靡,犯病时双膝疼得针扎一般,酸痛肿僵,行走直立都如熬酷刑,如今娘娘偏逢月信,带下凝滞,又添了心烦意燥、虚汗渗渗,腹痛如搅……更是雪上加霜、痛不欲生!”
刚开始,林芝年分辨的姿态还算是恭谨小心,可说着说着,想到皇后娘娘冷宫中的虚弱模样,便渐渐语速加快,口气也一句句重了起来,听得一旁李江海心惊胆战,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这般胆大包天,但凡陛下震怒,小林太医这年纪轻轻的,就不想要命了不成!
刘景天的神色的确不太好看,阿棠赌气不听话,身上处处不舒服,眼前还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太医大言不惭,好看得起来才是怪事。
可随着林芝年口中病症一个个出口,他原本淡淡恹恹面色却跟着变了几变,等听到最后月信烦躁虚汗,腹痛如搅的形容,手下就更是忍不住捂上了自个的小腹,颇为动容。
膝盖、体虚、昏迷、腹痛……的确,如此说来,竟也都是皇后身上的病症。
怎会这样凑巧?
刘景天眸色沉沉,除了震怒,更多还是惊疑。
林芝年激愤之下并没有留意帝王面色,之后虽然回过了神,可少年意气,非但没后悔,反而双膝一跪,索性一鼓作气:“陛下恕罪,实在是娘娘多年来湿寒入体,郁结于心,已成沉疴痼疾,圈禁之中衣食不周,长此以往只怕病入肺腑,积重难返,如今娘娘五感迟钝,不觉病痛,只怕就是……”
“你说什么?”
林芝年才说到这儿,面前就忽的传来了瓷碗落地的声响,碗内还未喝完的药汁洒落,在毯上晕出一团深色的痕迹。
满面病色的帝王仿佛听到了了不得的话语,声中满是惊疑凝重。
帝王这样的之态,让林芝年也难免惊讶:“臣说,皇后这般病痛都迟钝不觉,就是已成痼疾之兆……”
这个也是林芝年早已准备好的说法,无痛症这病还不能确定,又太过离奇,只怕与娘娘名声有损,因此便一字不提,只是说娘娘圈禁之中缺衣少食,又心思郁结,离了往日药膳补养,才会有这种迟钝失调的小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