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最要紧之处出了这样的异状,还侍什么寝?
自然是立刻就叫了停。
有动静,却没感觉?
这种事林医正当真是从未听闻,一时间满面郑重,正待再细问,便见刘景天面色一变,又皱眉摸向了自个的膝盖。
林太医心头一跳,几步奔上来:“陛下的病症又发了?是膝盖?还如针刺一般?”
刘景天的脸色难看:“不……除了刺疼,还有炙疼之感,像是……被火烧。”
林医正听着目瞪口呆,暗自头疼不已,先前那许多不适还没查出缘故,刚刚又添了个“毫无感觉”的刁钻病症不说,现下膝盖的刺痛肿胀又变成了炙疼火烧——
他这个医正也太难干了些!
但这一次,刘景天说出火烧之后,话头却是瞬间凝滞,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昨夜椒房殿内,苏允棠话语浮现再他的耳边——“药油药性太厉害,灼得肌肤刺疼,我从前一直不爱用。”
他作夜,就是因为听闻苏允棠在用令肌肤灼热的药油,他膝上却从未炙疼过,才料定他的不适只是凑巧,与皇后无干。
谁知只隔了一夜便又应验,此刻膝上除了一点点加深的灼热炙疼,还有被人用手心一圈圈的揉搓的压感。
刘景天十六岁便在岭南起事,沙场征伐,受伤无数,药油自然也是用过的,从这熟悉的感觉里,他都可以推断出动手之人的上药手法,恍惚间,甚至能够闻到昨日在椒房殿内,苏允棠手中辛辣刺激的药油味道。
药油,炙痛、膝盖……
是苏允棠。
这一次,不需亲自去问,刘景天便已生出一股下意识的直觉。
他缓缓起身,面色幽深难辨,不再顾及膝盖的不对,甚至干脆挥手遣推了林医正,只径直问道:“周光耀呢?”
周光耀是他亲自派去看守永乐宫的禁卫统领,原本昨日就要召来询问皇后圈禁中情形,只是因为宫禁才改到了今早。
李江海连忙道:“周统领正在偏殿候驾。”
宫门一开,周统领就已在门口候着了,只是之前叫了太医,自然顾不得为他禀报。
刘景天立即催促:“叫进来!”
周光耀进宫前便是刘景天的贴身护卫,行事直莽,只胜在忠心。
昨夜得了陛下吩咐之后,周光耀便连夜将那袁太监查得事无巨细,进门一见礼,就干脆利落,从袁太监屡次巴结荣喜宫,这次去抄检就是得了贤妃示意的内情,到皇后前日晕倒,是寻了苏军出身的禁卫徐越帮忙禀报的经过,一点不曾隐瞒,全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不过刘景天将人叫来,要问的却不是这些后宫阴私、鸡毛蒜皮,他只是把袁太监被踹的时间过程,皇后的踹人后的动作反应,包括这几日来,皇后主仆起居情形来回,问了个仔细。
果然,皇后踹人的时间,便正巧是他在荣喜宫无缘无故跪倒、膝盖刺疼的那一刻,之后的月事、昏迷,也都一一验证了他方才的直觉——
甚至他手臂隐隐酸乏的两日,都和皇后弹弓打鸟应的一丝不错!
再是无稽的事,事实当真摆在了眼前,也由不得人不相信。
当真确定了真相之后,刘景天短暂的震惊之后,反而飞快的恢复了冷静。
他缓缓直身,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问道:“袁太监抄检时,可有发现什么巫蛊违禁之物?”
刘景天问得随意,案下周光耀却是心头一凛,脊背都瞬间生出一层冷汗。
前朝皇室就笃信巫咒之术,多少世家权贵、后妃皇子,都折在了巫蛊厌胜四个字上,在前朝后宫生出无数风波,如今陛下竟也问起巫蛊,岂能叫人不惊?
刘景天见状却是一笑,甚至还能语气轻松的安慰道:“慌什么,若是巫蛊有用,前朝末帝只管在宫中咒术杀人就是了,咱们也不用废那么大力气打天下。”
听陛下这么说,周光耀方才松了一口气,老实道:“没有见,咱们皇后娘娘,想来也不会被这些江湖术士骗了去。”
刘景天的确是从来不信这些巫术邪道的,他也不信苏允棠的性子,会使这些阴私手段。
只是他此刻身上的不适,却如摆在面前的明证一般,叫他多年的观念都动摇起来……
刘景天沉吟时,案下的周统领似乎想说什么,面带犹豫,欲言又止。
刘景天余光扫到,干脆吩咐:“有话直说。”
都已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就算这周光耀说他的皇后昨夜里刚生出了凤凰翅膀,就地飞走,他都不会太诧异。
周光耀憨厚一笑,这才道:“属下来面圣的路上,看到了贤妃娘娘的车架。”
陛下后宫的事,他原本没打算说这个,只是见陛下问得这么细,才刚突然想了起来。
听见贤妃二字,刘景天越发不以为意,他缓缓靠在椅背,一下下转动腰间的碧玉珠,一面借着手上动作缓解得知真相后的心神不宁,一面也在一桩桩盘算思量:
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若当真是巫咒之术,能施便也能解,何况苏允棠还在永乐宫,飞不出天去,他暂且不必惊慌着急,倒是宫里消息要暂且瞒住,还有这无稽之事该派谁去查明……
周光耀:“车架正往永乐宫去,说是贤妃娘娘要去与皇后请罪问安。”
刘景天心不在焉的微微颔首,又想起外头大将军府里,也该派人去探一探,许是苏止戈临去前给阿棠留了什么后手也有可……等等,周光耀说什么?
还没靠稳的刘景天猛地起身——
贤妃要去永乐宫?
第13章 受掌掴
◎果真如此◎
贤妃的车架的确来了永乐宫,除了一架保暖的银顶马车之外,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与两个赶车跑腿的内侍,华盖仪仗一概没带,颔首低眉,倒是做足了低调请罪的架势。
不过等进到了空荡无人的椒房殿内,贤妃的大宫女梅花,便立即露出了十分刻意的惊讶神色:“娘娘小心,没想到椒房殿如今竟这般冷清杂乱,您身子娇弱,可受不得这样的委屈。”
董惜儿抿嘴轻笑:“也罢了,只不知道咱们皇后娘娘在何处,殿外无人,未经请见就这么进了来,实在是失礼了些。”
三日前,她就是未得召见,在殿外候立,才“意外”落了胎,如今旧话重提,梅花也识趣的笑起来:“皇后娘娘现下还不知如何后悔呢,必定不会见怪。”
主仆两个就这样一唱一和的说了这么半天,却没见着一个出来搭茬的,难免也觉没趣。
董惜儿一个眼神示意,梅花便循着痕迹到了挂着厚实棉帘的里间,看了一眼里头情形,立即大惊小怪的吩咐:“将帘子挑高些,别蹭脏了娘娘狐裘。”
董惜儿今日穿的是上等的白狐裘,从里到外都是浑然一色,白的与外头屋檐的白雪一般,一根杂毛都没有。
除了皮裘,身上旁的地方她也是格外废了心思,皇后可钗九凤,穿明黄,妃位就只有六凤,着次一等的杏黄。
明知道苏允棠如今没了皇后用物,董惜儿便只将自个贤妃的品级摆到了极致,左右各簪一支六凤衔珠钗,正中插国色牡丹,连白狐裘下露出一层的百褶裙都是新作的杏黄色,这件裙子的料子用的格外微妙,虽还算是杏黄但掺了金线,乍一眼看去,和帝后的明黄也没什么差别,甚至还愈发耀眼。
相较之下,被圈之后不用见客的苏允棠,一早醒来后怠倦梳妆,到现在还只是一身半旧的夹袄,发髻未梳,连绣鞋都没好好穿上,松松趿在脚底,与董惜儿比起来,这装扮简朴的近乎寒酸。
但苏允棠却毫无自惭之色,她斜倚床头,慵懒慢倦,看见盛装打扮的贤妃,也只如看见了什么寻常物件般,毫无波澜一扫而过,多一个眼神都吝啬。
时下的大家女子,哪一个不是自小修习德言容功,最是讲究规矩体面的,哪怕是闺中好友来访,也要正襟危坐,衣髻整齐,便是当真无暇,最不济也要起身告一声失礼。
这样随意轻慢、视而不见的态度,只可能是对着奴婢下人,且还是得下人里身份低微的,毕竟就算是个管事的嬷嬷婆子,都要给几分体面呢。
只有压根不算人的下等奴婢,才不用按照见人的礼数讲究,
老实说,就算苏允棠站起来大骂她一顿,董惜儿都没这么生气,她的嘴角抿得紧紧的,整个人像是一把绷紧的弓:“见过皇后娘娘!”
苏允棠还当真不是在故意给董惜儿没脸,她现在这样怠倦的模样,纯粹只是为了早上那突如其来,又骤然而去的奇妙感觉。
那样戛然而止的感觉,如同掉到一半时突然悬在半空,如同一团火焰撩到极处时骤然一盆凉水,压抑又憋屈,比从头就没有开始的烦躁还更叫人焦灼难受。
这憋屈感,让苏允棠一早上都没缓过来。这会儿看眼前的董惜装模作样的要行礼,却久久不见膝盖往下弯,也只是干脆摆摆手:“罢了,去厄,赐座。”
这地方,哪里有什么坐,去厄转了一圈,又把昨日给小林太医坐过的小杌凳搬了过来,板着脸一伸手:“贤妃娘娘请。”
董惜儿可能会坐在这种体面宫人都不坐的木杌子上?
她白狐裘下的手背都攥出了青筋,才终于抬了抬嘴角,慢条斯理开口道:“妾身来的匆忙,略备了两件薄礼,请皇后娘娘过目。”
这种费而不惠,既能达到目的,还不落半点口舌的行事,向来就是董惜儿的拿手好戏,就譬如苏允棠被圈禁的膳食,她明面上并不针对永乐宫,只是给将膳房里的清淡汤水换成荤油辣汤,还配上了现烫的素面,趁热吃着暖和又爽快,任谁看了都得夸贤妃体恤宫人,可大老远送过来便烂成一坨,就是能叫苏允棠在病中一口热汤都喝不上,难受的下不去口。
再譬如眼下的这两份礼,两匹上等的丝绢,娇贵轻薄,做着费力,摆着占地,第二份就更不必说了,两支刚从温房剪下的插瓶玫瑰,这样的天气里半日都存不住,一点用处没有,纯粹是拿来碍眼,可偏偏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穿到哪儿都挑不出一点错。
之前的三年里,苏允棠没少被这样的手段恶心过,如今再见了,却只有一种置身事外后的好笑。
她之前在意董惜儿,是因为她自认是刘景天的皇后,要统领管教包括董惜儿在内的所有妾妃,才会为了这些脾性手段心烦。
如今苏允棠连刘景天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何况什么附带的贤妃?
什么都不是。
苏允棠看一眼呈上来的东西,随意分派:“流云绢?糊窗子都不成的废物,扔外头去,玫瑰留着吧,把花瓣扯到盆里泡着,夜里拿来泡脚正好。”
去厄答应一声,干脆利落抢过丝绢撂到窗外,之后还当真从床底把浴足的木桶搬了出来。
苏允棠漫不经心的扯下一枚玫瑰花瓣,一抬眸,才刚刚想起似的,敷衍送客:“哦,礼我收下了,贤妃方才落了胎,回去休养吧,往后也很不必来。”
这样明摆着的无视,叫董惜儿愈发屈辱恼怒,她抛开浮于表面的伪饰,声音都尖利起来:“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你以为自己还是刘氏的皇后不成?”
苏允棠终于正色看了她一眼:“我不是,难道你是吗? ”
董惜儿冷笑:“日后之事,谁能说得准?”
苏允棠一点不怒,反而难得的耐心:“倒也没什么说不准的,便是我死了,继后的人选也不会考虑你,在刘景天这儿,你封贤妃都已经到头了,日后只会下,不会上…唔,也不对,我说错了、”
这突然的停顿,乃至于自承不对,都让董惜儿即将爆发的怒气都猛然一滞,又不敢相信的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果然,苏允棠停顿之后,便十分严谨的继续补充:“若是你死的早些,来不及让刘景天腻烦,一个贵妃的追封大概还是有的。”
苏允棠并不是胡言诅咒,这么多年,从年少初遇伉俪情深,走到如今的圈禁冷宫,她太了解刘景天了。
刘景天这人,将前朝后宫,臣仆奴婢…所有人都放在他心里的秤杆上走了一遍,称出了他心里认同的位置与分量,并以此赏下相配的尊荣。
如今后宫没有高位妃嫔,不单是因为刘景天不溺女色,而是在他眼里,这些后来的女人,一不是微末之时便相伴服侍的旧人,二不是什么平乱治乱的难得良才,不过是他登基之后,才凭着几分颜色便想沾染天家荣光,只够得些低阶的采女御林。
相较之下,董惜儿有多年的资历苦劳,又是没落世家的出身,自然配得上贤妃的封位。
但也就是如此了,刘景天心里秤杆准盘的模样,只有他一人清楚,在他心里,董氏只配贤妃,一旦逾越,那便连之前苦劳便都要一并抹去。
董惜儿意指后位,日后行事便不会安稳,这便是祸事的根源,除非她死的早些,什么都来得及干,否则,在刘景天的手下,董氏毫无胜算,活得愈久,下场只会愈差——
没人能例外,正如此刻被圈冷宫的她,便是摆在眼前的明证。
苏允棠思及自身,回应与嘲讽之外,甚至还带了一分提醒,
但董惜儿不可能领情。
接连的戏弄,让董惜儿怒火中烧,指拈花瓣、目中无人的苏允棠,更是让她原本已经崩到了极处的弓弦瞬间断裂,只带着满腔嫉恨,对着苏允棠的面目高高扬起了手心。
苏允棠其实察觉到了对方的动作,她精于骑射,如董氏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再是气急挥出的动作也总差了几分敏捷。
苏允棠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往后仰了仰身子。
去厄就在一边,只是因为手里拿着玫瑰枝才耽搁了一瞬,躲过这一下,自然就会过来护主。
上次踹了袁太监叫去厄好一通唠叨,这次便安生些,给去厄一个出手的机会。
苏允棠的打算的很好,但她当真不急不缓的躲闪时,身子却使不出力气一般,莫名比她原本预计的慢了几分。
就这么几分的差别,就叫苏允棠原本的判断功亏一篑,闪过了董氏的掌心,戴着甲套的指尖却是实在擦过了她的脸颊。
“小姐!”
去厄看得清楚,气急之下,手上的玫瑰枝都没抛利索,就攥在手里一把握住了贤妃手腕,狠狠压倒在地。
玫瑰多刺,枝上尖刺的就这样扎进两人之间,去厄是刺的掌心,还忍得住,董惜儿正被刺中腕心脉搏,却被扎得面目扭曲,一声痛呼。
苏允棠反手摸了摸自己面颊,董氏扇到她了?余光瞧着是挨上了,像是擦到了一点,只是又没感觉——
感觉分明是能闪过去的,怎么动作就偏偏差了那么一寸?
苏允棠为自己的失误懊恼之余,更生出一股被冒犯的憋屈。
眼看着下头的宫女梅花已然回神,就要带着两个内侍上来救人,苏允棠当机立断,先狠狠将自个的掌掴还了回去,之后才甩袖转身,扬声呵斥:“放肆!”
即将冲上来的宫女梅花果然浑身一滞,别看她在董惜儿面前将皇后贬得一文不值,可当真到了椒房殿后,心底里却比谁都请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