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可苏允棠断然否决之后,目光又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青瓷莲花盏。
可若不是有孕,刚才的鱼脍与反胃干呕又能是为了什么?
刘景天见状, 便也闭着眼收回了目光。
这些都是些无用的废话, 是不是有孕, 找人来一看就知。
“召太医。”刘景天的声音简洁平静, 只是擦拭泪水的手心却在微微颤抖。
一旁看了全场的李江海猛然回身, 虽然纳闷皇后有孕, 陛下为什么也跟着呕, 不过眼下也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
皇后或许有孕!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
李江海连忙应诺,先上前将刚刚放下的鲂鱼片重新端起来,不过这次格外小心,是先往后退了几步,确保与皇后娘娘离了足够远之后,才转身退下,匆匆在殿外叫了人。
林太医父子两个,一个是太医署之首,一个专管娘娘的脉象,自然要都宣进来,剩下的,就是传话过去,叫太医署挑精于女子产孕的老手一道过来。
太医们倒是来得很快,一道来了五位,依次摸过了苏允棠的脉象,退下后聚在一处交头接耳了几句,便要请宫中彤史女官所记的彤册来看。
其实不必去请,帝后不和久已,近些日子皇后娘娘也就侍过一次寝,连林医正都清楚的。
上元十五嘛,刘景天脑门上的口子,还是林医正亲手包扎的呢。
折腾了许久,刘景天终于忍不住道:“林芝年,你对皇后脉象该是最清楚不过,你来说,皇后到底有无身孕?”
林芝年自从进殿,就一直低着头瞧不出面色,只是嗓音有些干巴巴的:“娘娘脉象与上次是有些不同,不过是否有孕,恕臣还不能确定。”
林医正默默掐算一番,为儿子解释:“二十天,这日子实在太浅,单单是闻见鱼腥干呕便断言太过儿戏,还是在再等十几日,待娘娘不见月信,再请了脉象,才算稳妥。”
时间太短,脉象不显是一桩,更要紧的,便是此刻当真是喜脉,也算不得什么,太浅了些,说不得过几日没能立住,随着月事一起去了,也是极寻常的事。
为皇家治病,逼得太医署们不得不稳妥,像这种没有落在实处的话,决计不敢提早说出来。
林医正一脸端肃可靠:“稳妥起见,臣等先就为娘娘开一副安胎药用着,娘娘若当真有孕更好,已保万全,便是没有,吃了也不妨碍。”
苏允棠回过了神,闻言却忽的开口道:“不必了,若当真有孕,还孱弱至此,保不住也是它的命数,不必强求,若是没有……就更不必吃。”
苏允棠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已经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若当真有,刘景天的种,她都未必想要,又怎么会为它安胎?
刘景天明白太医们的顾忌,心下也在希冀着这孕信坐不住,当然,最好是苏允棠干脆就是一时肠胃不痛快,没有更好!
因此,他也没有反驳苏允棠的话,没叫开方,只吩咐了往后日日来看,便摆手叫太医们这就退下去。
等到椒房殿内又恢复了一派平静,刘景天拨动着腰间的碧玉串,又忍不住看向苏允棠:“阿棠,若是你当真有孕……”
“没什么若是,压根没谱的事,这种话等当真定了再说不迟!”
苏允棠的面色紧绷,已经径直起身送了客:“陛下请回!”
刘景天顿了一瞬,的确,如今未能断定,说什么都早了些。
他也不在意苏允棠的态度,只撂下一句好好将养,便也躲避着什么一般,匆匆转身掩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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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论两人再如何不愿面对,时光仍是流水一般,匆匆而过。
还未等到时候,将将又过了十日,刘景天便又一道口谕,将刚刚去永乐宫请过脉的林医正召进了养乾殿,面色沉沉道:“皇后孕信是不是已经千真万确?”
林医正面带喜悦:“已有八成可能,恭喜陛下,天佑我大刘,要有嫡长的皇子公主了!”
刘景天的面色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样子。
其实不必林医正说,刘景天自个已经比谁都清楚。
若单单是上次的鱼脍,刘景天还能当作是苏允棠肠胃不适,可近几日来,苏允棠干呕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尤其近几日里,每早睁开眼,都一定要呕上一场。
今日有大朝会,算着他上朝时,就正是苏允棠醒过来干呕的时间,刘景天特意带了天子最隆重的,九颗十二串的金冠玉旒遮住颜面,又全程用熏了薄荷香的帕子捂着口鼻,听闻满朝文武奏时的同时,还要时时凝神戒备——
饶是如此,他也好悬没露出瞬间的难受与失态!
最惊险时,他紧咬牙关,生生撑在原处,沉默了半刻钟,虽说忍不住没有当庭反胃,可正巧奏事的大臣见他久久不言,却疑心是自己的奏对出了什么差池,都当朝跪地谢起了罪。
这情形再来几次,他竟是朝会都不必上了!
但刘景天担忧焦灼的,却远远不仅如此。
几次干呕恶心,再是难受,伤不了根底,咬咬牙,他能总熬得过去——
可瓜熟蒂落,若苏允棠当真有孕,日后可孩子可是要生出来的!
女子生产,如同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这样的话,刘景天虽也有所听闻,但也就是听过便罢了,如世间许多男子一般,并没有真正意味到其中分量,甚至心底隐隐还有一分无谓的轻视——
不就是怀孕生子吗?世间这么多生育过的女人,可见也不过如此,当真有那踏进去的,也就是命数不好。
但当真轮到了自己头上,刘景天这几日里,却是如同亲眼看着自己额顶,一点点的现出了一把利剑,这利剑一日日的沉重、一日日的尖锐,直到轰然落下,谁都说不出这利剑落下后,是削去他一层皮肉,还是索性直接扎进他的顶心!
养乾殿书房内,已是摆满了一本本的医术,全是有关女子生产的。
越看,就越是疼,越看,就越是心慌。
直到此刻见到林医正,刘景天便又不禁问起:“朕曾听闻,女子肖母,连生产时凶险与否,也会一般传下来,这话可对?”
林医正抚了抚颌下胡须:“此言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上头的外祖母亲生产都顺利,生子多壮,那生下的女儿大抵也会子孙繁茂,反之亦然,就……”
刚说到这儿,林医正的话头便忽的一顿——
他猛地想起,当今皇后不就是生而丧母?再一细想,恍惚前,皇后上头还有一对同母的孪生哥哥,也是年幼夭折。
按着这说法,岂不是连皇后带皇嗣都一道咒上了!
林医正拽下了一根修剪得宜的美髯,忍着疼痛,却是不动声色的就转了口:“不过民间混言罢了,虽有几分道理,却不可尽信。”
但以刘景天的眼里,怎么会看不出对方这话里的迟疑?
甚至刘景天知道的比林医正还更详尽,苏夫人生下苏允棠前,就已生过一对孪生兄弟,取名允文允武,若按常理,第二次就该顺畅无事。
但偏偏却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孕中一双儿子早夭,悲痛过甚,第二胎却反而难产,苏夫人煎熬了一日夜,也没能生下苏允棠。
还是多亏了神医妙手的葛老就在荆州城外,被大将军匆匆请来,这才勉强活下了腹中的苏允棠。
但再是神医,也没能保下苏夫人的性命,当夜就血崩不止,撒手而逝。
更莫提苏允棠还是第一胎,且连当初葛老神医都已经死了!
当真遇上了当初苏夫人的情形,他上哪儿找第二个能堪比葛老的神医出来?
一念至此,刘景天的面色沉重中,又隐隐透出几分毫无血色的苍白。
林医正看在眼里,还在感叹着陛下果真与皇后患难夫妻,情分就是不同,陛下素来举重若轻,如今只是说起皇后生产时的凶险,便担忧成这样……
只是还不等林医正将感叹安慰说出口,案后的刘氏天子便猛然起身,撂下他,大步行出养乾殿,往永乐宫而去。
刘景天行进椒房殿时,苏允棠正靠在暖阁榻上,捧着一盏滋补的燕窝,正对着窗外的垂丝海棠愣愣出神。
迎着春日里清浅的朝光,苏允棠的冰肌玉肤湛然生光,衬得她白的仿佛没有一丝血色,隐隐透着一丝憔悴病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仙飞去。
老实说,刘景天此刻的面色,其实要比苏允棠差得多。
但刘景天顾不得自己,看着苏允棠面上的憔悴,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担忧道:“你身子如何?”
苏允棠闻声回眸,情绪淡淡:“我身子如何,陛下不是最清楚不过。”
女子怀有身孕最开始的日子,是最容易困乏无力的。
苏允棠原本不会察觉,但架不住刘景天这几日寝食难安,竟是比她还要担忧疲累,叫她也反向感受了几分。
再加上反胃干呕,便是没有感觉,也总是磨人。
更要紧的,是她腹中这小东西突如其来,甚至来得并不受母亲的欢迎。
种种缘故下,苏允棠接连几日都情绪低落,打心里提不起精神,连如今看见罪魁祸首的刘景天,竟都懒得动怒。
但苏允棠表现出的虚弱无力,反而证明了刘景天心底的隐忧。
想到医术中触目惊心的文字,再想想之前虽落了胎,可第二日瞧着就没什么大碍的先贤妃董氏。
刘景天深深吸一口气,再不耽搁:“阿棠,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苏允棠厌倦的神色一敛,抬眸而视。
但刘景天一点没觉不对,他在苏允棠身旁坐下,先将医术里一桩桩提过的,什么横胎逆胎、手足先出、血崩下泄……诸多产难的凶险都与她娓娓道来,又提起女子肖母,连生产也是相传的民间道理。
最终他以己度人,一副大方模样:“长痛不如短痛,好在如今你我互换,这痛也是朕受。”
“阿棠,依朕说,还是吃一副药,去了它罢。”
第42章 决意+双胎
◎【4-13已更】刘景天你必须生+娘娘腹中乃是双胎◎
(一)
“阿棠, 依朕说,还是吃一副药,去了它罢。”
刘景天说出话时, 并不觉着自己有错,也一点不觉着苏允棠会拒绝。
事实上,自看过了医书上,仔细详尽说明了女子生产的过程, 与诸多凶险的字句后, 刘景天甚至觉着, 若是当真计较起来, 怀孕生子这等事,就不会有人当真欣喜乐意!
至于为什么这世间的女子, 还是一个个的生儿育女,产孕不停, 甚至没能有孕的还会心心念念去拜佛求子, 道理也格外简单。
愚昧妇人懵懂无知, 不会思量那许多, 而清醒聪慧的, 即便心下不愿,可势弱于人,成婚后, 要生育儿女在夫家受功立足, 也需年老后子女养老尽孝——
世情如此, 不得已罢了。
若不然, 那许多世家出身的贵女, 也不会出嫁时就带着媵妾美婢, 只等有子立足后就立即给丈夫送去避宠。
不就是不愿叫屡屡产育, 伤了自个的根底性命吗?
而这些顾忌,他的皇后没有。
荆州惊鸿初见,刘景天动心时,也不是为着要她好生养去的,苏允棠有子他高兴,便是一世无子,他对皇后的心意也不会有一丝动摇。
世间能生育的女子多了去,他的凤凰却只有一个,只要阿棠能想通,便是终生无子,他也自会选出四角俱全、能承大统的太子来送到她的膝下。
更何况如今,他还已经与阿棠互换了体感。
有这样的把柄要害握在手里,岂不比什么儿女强了无数,哪里还用她拼着性命,如此冒险?
先前在养乾殿,阿棠因鱼脍干呕时,言语之间并无欣喜,想来就也是想明白了这缘故。
就是可惜,到底是他与阿棠的孩子……
刘景天一念至此,是真心生出了满腔感慨:“朕也问过了,这月份越小,落胎对身子的损碍也越轻,林太医父子两个医术倒罢了,只是并不精于女子孕事,朕再挑两个专精此道的圣手给你开方,想必……”
“刘景天。”
苏允棠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他后头的话:“你贪生怕死,可以不顾子嗣,就当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样?”
“一月不到,不过一团血肉,算什么子?”
刘景天面上也有些不悦:“骂朕倒是骂的痛快。你还不是一般?这几日夜不安寝,满面郁郁,不就是因着不想要这东西?”
刘景天还在觉着苏允棠是在故意赌气,若不然就是为了有子之后,凭此在朝中结党立势,虽然这么说着,心下其实也在思量要如何说服。
朝中之事,无非平衡妥协,性命当前,又是阿棠,他不是不能多退几步。
但苏允棠已气得手中的燕窝盏都在不停发颤,听到这儿,终于抬手将小瓷盅砸到了他的脚下:“我满心郁郁,是因着这东西是你的种!但凡它与你不相干,我便是不顾自己,也不能不想要它!”
说着,苏允棠喘息着,又忍不住骂一句:“畜生!”
虎毒尚不食子,他是连畜生都不如!
苏允棠这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再加上最后这一骂,只叫刘景天都有些恼羞成怒。
他抖着自己袍上溅落的燕窝:“你怎的与南康一般,不可理喻!”
这就是在说他们当初上公主府,劝南康斩驸马另择良婿,南康却为了三个儿子,哭嚎不肯的事了。
苏允棠咬牙:“南康糊涂,为了儿子连畜生都能忍,我可不成,如今但凡有个能安稳弑君的人跳出来杀你,我拦一句,就是我苏允棠活该下贱!”
“你!”
刘景天让这话里的狠决激的一滞。
他原以为,就算苏允棠的真情已变,只要她仍在笼中,无法离他而去,就已足够,旁的东西他不会在乎。
真情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原本就什么不是,只要苏允棠挣扎的没了力气,迟早会认命,仍旧对他安然习惯。
但此刻,刘景天却发觉并无如此。
苏允棠此刻的仇恶与诅咒,叫他连方才满心的怒火一时冻结,凝成了一团寒冰,沉沉得跌进深不见底之处。
他仍是在乎的。
刘景天忽的闭了闭双眸,咬牙让自己从这无用的情绪中挣出,只沉沉道:“你是定要保这孩子?”
如果说刘景天来之前,苏允棠还迟疑郁郁,对腹中的存在满心抗拒的话,此刻几句话后,却叫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我自然要保!”
她双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一瞬间如同身披铠甲:“这是我的孩子,我非生不可,刘景天你也非生不可!”
刘景天的眼神冷硬阴冷,正待开口,对面苏允棠便已料到了什么:“你也别想着自己吃药受伤,好叫我连累落胎。”
她的眸光坚韧至极,锐不可当:“刘景天,我告诉你,你若当真这么干了,我落胎之后的第一桩事,就是一刀戳进心口与你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