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天眸光微动,低头看着苏允棠的面色,再又一次的心动里,确认她这话的确是十足的果决,没有一丝内荏犹豫。
确认之后,刘景天微微后退,退了一步:“朕不会,你既然这样说了,就该放心。”
苏允棠冷笑:“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叫人放心?”
她从榻前站起身,径直往后退到了暖阁另一面的槅扇门内。
这还不算,她甚至还拿起帕子捂了口鼻:“陛下请回!”
刘景天愣了一瞬,也立即明白了她这举动的含义:“你疑心朕使手段害你落胎?”
苏允棠的确是在这么想。
小林太医今早还说,她虽然调理了两月,但时候太短,只怕这一胎也凶险,女子孕初本就不稳,是最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
谁知道刘景天会不会已经在衣裳上熏了麝香红花什么的,过来害她自己落胎。
她原本就体虚不足,自己身子不成,没能保下孩子,总不成也举刀子自尽去。
那也太笑话了些,说不得就只能认了。
苏允棠这时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太冲动了,又是摔盅,又是动怒,万一动静大了,也连累腹中胎儿不稳呢?
说不得这才是刘景天的手段,故意叫她生气落胎?
面对刘景天这样的对手,苏允棠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刘景天被侮辱了一般:“你把朕当成了什么人?”
苏允棠隔着手帕反问:“这种事难不成你做不出来?”
刘景天一顿,他当然做得出来!
刘景天这时甚至都已在后悔,自己今日不该过来好言相劝,谁知道女子有孕就会变得这般不可理喻,竟连皇后都不能幸免?
如今打草惊蛇,再要动手,只怕不容易。
可越是如此,刘景天越发不能承认这话。
他转身挥手,不屑冷笑:“笑话,你怀的是我刘家的种,你乐意拼着性命为朕生儿育女,朕为何要拦?”
苏允棠也不傻:“以为故意这么说,就能气得我不要孩子了?呸!你这么想要种,拼一次命怎么够?等着,这个完了,我叫你再拼一个!”
刘景天这次再没说话,绷着脸一甩衣袖,转身而去。
只是御辇离开了永乐宫后,刘景天的面色就瞬间一变,脸色萎靡,又沉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寒冰。
他不顾仪态的倚着靠背,把碧玉串都生生的转出了残影,直到就快回到荣喜宫门口,才忽的开口问:“贤……董嫔如今如何?”
一旁的李江海一愣,这个时候,怎么忽的提起了这位主儿?
这是冷落这么久之后,又想起了旧人?
这也不像陛下的性子啊!
不过天子问了,李江海怔愣之后,也立即回了话:“上次听闻时,似是好转些,能从床榻起身了。”
这么多日子里,总算听着了一个好消息,刘景天难看的脸色稍稍好转一点。
孩子最好还是别留,只是如今他自己不能动手,就只能靠旁人。
依他瞧着,表面柔顺,内里生着阴晦毒刺的董氏,就很有这个潜力。
只不过,他要格外小心看顾,不能当真伤了阿棠。
刘景天开口:“不回了,先去荣喜……”
才刚说了荣喜,后头的那个“宫”字还未出口,刘景天的面色就猛然一变,紧接着,忽的低了头,捂了嘴,团缩成一团,半晌没能动弹。
“陛下?”
李江海越发纳闷,正要叫轿夫停下,先瞧瞧陛下的龙体时。
轿辇上的陛下却又直起身,深深吸一口气,闷着声音改了口:“不去了,还是回养乾殿,你去一趟,给董嫔赏点东西,就说……”
说为说完,就又是忽的一顿,捂口低头,重复起了刚才的动作。
李江海彻底呆了,愣愣的瞧着,腿上都差点忘了动步子跟上。
好在这次也没多久,几步路的功夫,陛下就又抬起了身,面色苍白,双目含泪:
“先叫太医署将精于孕产的太医赶紧往永乐宫送去!皇后日日吐成这样,像什么话?”
李江海:“啊……啊啊!是!”
————
(二)
苏允棠并不知道刘景天在永乐宫外,又临时生出的算计。
她赶走了刘景天后,便吩咐宫人开窗洗地,换去这地界儿可能沾染的污秽,自个也立即从暖阁退了出来,先吩咐安儿宁儿两个小丫头去叫初一初二,又让去厄将剩下的燕窝再给她端一盏来。
她其实一点没有胃口,这几日里都是勉强用些稀粥,还时常反胃,便不怠再用。
可如今既然决意要保下这孩子,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心意,苏允棠一咬牙,只当是喝药,一口灌了下去。
疑似有孕之后,小林太医就再不叫她吃从前的苦涩汤药,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
燕窝灌下之后,人也到了眼前。
苏允棠也没有耽搁,只擦着嘴角冷静吩咐:“如今我怀了身孕,以防万一,自今日起,永乐宫闭门不见客,不论是谁,没有我的吩咐,都不许放进来。”
“给家里传信,往后我的膳食茶水,都再不过外人的手,初一你在女侍里点两个人,只在咱们椒房殿的小厨房里自己做,味道卖相都不打紧,能入口就是了,要紧的是干净放心。”
“太医也是一般,往后只信小林太医一个,专为他腾出一件灶台来,开的方子,需要什么药材,也不必理什么侍药局的规矩,都由将军府备下,请他劳累些,亲自煎熬。”
说到这儿,苏允棠顿了顿,低头抿了一口温水,只是还未等咽下,喉间便忽的一阵反流,不但刚刚的温水,连之前灌下的燕窝都一并吐了个干净。
“小姐!”去厄猛地上前,满面担忧。
苏允棠却一点没有忍耐之色,她只是熟练的捂着帕子,侧过身对着口盂,耐心的等待,好在这一次干呕只吐了两次,也不是很长。
“我这几日吃不得燕窝,先停几日罢。”
去厄还在为她一下下抚着后背,苏允棠却拦住了她,横竖恶心难受的都是刘景天,何必要为他顺气?
苏允棠的眼尾嫣红,神色里却透着十足的清明,甚至吐的时候,还有心思在脑中思量她还有什么不到位初——
对着刘景天这样无耻的人,多少防范也不嫌过。
苏允棠用清水漱口之后,看着去厄与初一初二面上的紧张担忧,先摇头安抚了几句:“只这么几月里操心些,熬一熬,等到了五六月上就好得多了。”
一直到五六月上,她的怀相稳固了,反而就不用怕。
毕竟怀孕五六月以后,胎儿也大了,再不是一副汤药就能随意流去的,落胎与生产都不差什么,甚至说不得比真的生产还要凶险伤身——
到了那时候,刘景天就也该死心,反而要开始庇护他“腹中”的胎儿平安万全,免得稍有意外,怕是要一尸两命。
说来也是笑话,旁的皇后怀孕,顾忌防范的也都是旁的妃嫔嫉妒暗算,她如今,最戒备却是天子。
不过这话里的缘故只有苏允棠自己清楚,叫去厄初一看来,如今小心,往后又牵涉到娘娘自己的性命,只能越发谨慎,再想想,即便娘娘腹中孩子平安出生,小小一个婴孩,柔弱无依,也仍旧不能放心。
想到往后近十月、甚至几年,都要严阵以待、如履薄冰,去厄初一的面色都是格外严肃,初一都建议往府里传话,再多派些人进来。
这么大的担子,只她们这十二个,怕是实在担不住。
苏允棠闻言也点了头:“初一这话说的没错,我一会儿就写信回去。去厄,你将咱们宫里的人再捋一遍,除了你与初一十二她们,剩下的不许再出入椒房殿,严守门户。”
“还有之前的春夏秋冬,再往外头赶一赶,给她们派些外头跑腿传话的活儿,只是粗使的分例还是照旧,除了冬寂,照例多添几成。”
去厄似有察觉:“娘娘的意思,是想收服她们?”
苏允棠朝她笑:“可见也长进了,你亲自去传话,告诉春淡,她在刘景天那显然已是废了,若是聪明些,瞧着冬寂的例子,本宫能给她们个下场,若是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掖庭就是她们的去处。”
世上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如今冬寂早已弃暗投明,夏苍秋净则都已春淡为首,到底是从养乾殿里出来的人,若是有心,出去说不得还能从刘景天处探回些消息。
只当摆一处闲棋,有用固然最好,没用也不妨碍。
去厄神色一凛:“是!奴婢一定把这差事办好!”
—
去厄果然是说到做到,春淡带着夏秋当夜便认了主,之后不过两日,便也传回了一道消息。
陛下给荣喜宫派了太医,还赏了东西,是李总管亲自送去的,还传了话,要董嫔好好将养,往后的日子还长。
苏允棠一听也就明白了刘景天的打算。
她一面暗恨刘景天贼心不死,一面也令人看着荣喜宫,预备着董惜儿一旦动作,便出雷霆之势将人处置。
但叫苏允棠诧异的是,董惜儿虽然得了刘景天的照拂,但往后却都是格外的安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只是闭门不出,安心养病,简直比养胎的苏允棠还更小心。
一个月后,董惜儿经太医诊脉,身子已然无碍,也只是遣了照看看守她的嬷嬷来永乐宫。
按着董氏的说法,身子好转,原本是该前来谢恩请罪的,只是娘娘有孕静养,不便打扰,便只托两位嬷嬷来代她告罪。
这话很有自知,董氏这个时候过来,的确也只会惹人疑心厌烦。
苏允棠还有些不信:“她当真就改邪归正了不成?”
“倒也未必,只是她知道了陛下有意赐死,还是娘娘保下了她的性命后,多少有些心寒认命。”
派去的嬷嬷说得恭谨:“奴婢说句不敬的,董嫔先前敢与娘娘叫板,不过是自恃君恩,觉着陛下会偏袒容让,如今陛下都摆明了不将她放在心上,哪里还有生事的胆子?不瞒娘娘,来前董嫔还托了奴婢为她美言,只求娘娘怜悯,容她在宫中了此残生。”
这样的说法,比改邪归正来的合理多了,苏允棠想一想董氏的行事,能屈能伸,与刘景天这没脸皮的有些像,也的确像是会做出这样选择。
不过不论真假,董氏都已经这样安顺示弱,苏允棠的性子,也做不到硬将人从荣喜宫里拖出来按死,闻言便也只是点了点头,叫嬷嬷仍旧回去看顾,有事来报。
嬷嬷遵旨退下,至此之后,永乐宫内再没出什么新鲜的人事。
初一与去厄众人严防死守,将椒房殿守得如铁通一般,苏允棠也不多事,闭门不出,安心养胎,孕初最凶险的前三个月就这样一晃而过。
永乐宫一派和风细雨、静谧和曦,而永乐宫外的刘景天,这两个月就过的不是那么痛快。
养乾殿内,又一次奉召觐见的林医正屈膝行礼:“陛下。”
如今永乐宫里信得过的太医只有小林太医一个,连林医正想进永乐宫,都只在儿子的陪同下,才能穿过层层门禁,定期为娘娘摸一回脉。
且每次看过之后,也必然要来与陛下禀报一回,都已成惯例。
林医正十分熟练:“娘娘脉象稳固,近三月后,反胃干呕也缓解许多。”
刘景天只如小月的妇人一般,盖着小毯倚在层叠的软枕之间,面色萎黄不振,听着这话也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
吐的确是不太吐了,可是他浑身疲乏无力的症状却是越来越厉害,仿佛皇后怀的不是孩子,而是什么妖物精怪,将他血液骨髓的精元血气都一丝丝的抽了个干净。
先前顶着苏允棠膝上的旧伤、月事的坠疼,刘景天都能强撑着,照常起身临朝。
可如今不过怀孕!他却是满身的怠倦无力,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躺在床榻上,每日里能撑出两个时辰批折议事,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自制,连大朝会都罢了三回!
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知道陛下龙体有恙,两月不痊了。
旁人不知根底,一直为天子请脉的林医正却是清楚的,陛下并无大碍,不过是太过担忧皇后娘娘的身孕,瞧瞧,这才两月功夫,思虑入体,摸着脉象都不似以往康健,消瘦的竟比娘娘还厉害。
以往竟不知陛下与皇后如此夫妻情深!
林医正心下感叹着,为了叫天子开颜,又连忙道:“微臣还有一桩好消息。”
刘景天面色疲惫,阿棠滴水不漏,董氏又无用,眼看着这腹中胎儿都要生根落地了?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他疲惫的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说。”
林医正便眉开眼笑,长揖到底:“恭喜陛下,臣今日扶脉,只看娘娘腹中乃是双胎!”
刘景天:!!!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目标不好解决,发愁):什么?又多一个!
古言女主必怀双胞胎多到炸,但是这个设定我必须加,女儿就生这么一次,我必叫她儿女双全哈哈哈!
第43章 动了
◎它动了!◎
“委屈娘娘了。”
椒房殿内, 自皇后有孕后,还是第一次进宫来的无灾在苏允棠身侧坐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 满面心疼:“好容易养出来一点肉,这才两个月,瘦得下颌都尖了。”
苏允棠解释:“前阵子总吐才会这样,现在已经好了, 昨儿晚上睡前还饿的厉害, 吃了一碗鸡油面都不饱, 只不敢多吃, 硬是咬着牙睡呢!”
“多吃些才对呢,别忍着, 怕吃多就一次少吃些,多进几回。”
无灾说着面带怀念:“我这次还给你带了些按荆州法子新渍的瓜条小菜, 当初夫人怀着你时就爱吃这个, 一顿都离不得。”
苏允棠连忙点头:“怪不得我这么喜欢, 新渍的不好, 得多泡些日子才酸酸爽爽, 更有滋味呢!”
无灾闻言立即劝起来:“原是叫你开胃的,你娘亲是什么都吃不下,没法子才用的, 如今你既是能吃, 只略尝尝味儿就是了。”
苏允棠便笑:“瞧姐姐, 方才还说我瘦, 现下就不许我多吃了, 可见此时多瘦些才好, 往后半年, 且有的肉要长呢,也省的倒是姐姐再嫌我吃得多!”
无灾没好气的瞪她:“都有身孕了还只顾贫嘴!”
去厄在一旁抿着嘴笑乐:“奴婢先前说娘娘无事,姐姐还不信,如今您亲眼瞧见吧,娘娘是当真精神的很。”
无灾假意气了没一息功夫,听了这话,便也忍不住软了面色:“怎么能不担心,问了小林太医,只说娘娘怀的凶险,什么都吐,日夜磋磨,日渐消瘦,床榻间都离不得几步……”
苏允棠听着也不禁垂眸。
这话其实没错,她进宫后伤了根底,湿寒入体,又郁结于心,内虚不足,若不是先前阴差阳错调理了两个月,原本是不能怀孕的。
即便有了身孕,只从小林太医这三月里,眼底的黑青都能瞧出来,她这胎保得也是诸多凶险,当真不容易,要按着常理,她的精神不该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