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苏允棠有孕起,小林太医便都是一早进来把脉,而后亲自熬药开方,一直风雨无阻,一刻不错,比外头的官员上至值打卯都来的准时些,如这般拖到这时候的情形还当真少见。
林芝年微微侧身,有意无意的只将左边的面颊对着她,冷静解释:“昨日与娘娘请脉晚,今日也跟着晚半日,更稳妥些。”
苏允棠原本也只是玩笑,闻言也道:“从前是孕初三四月,胎相不稳,才劳你日日过来,如今已经安稳许多,便是隔几日看一回也不妨碍。”
按太医署的惯例,宫中贵人,寻常的平安脉是十日一次。
便是之前苏允棠调理身子时,也是三五日来瞧一次就足够,如林芝年这几月里的操劳,实在是为了安胎,极少数的情形,简直是一个人顶了三个的差事!
真要日日如此,别说小林太医,只苏允棠自己都看不过去。
可林芝年闻言,却是不动声色的拒绝:“微臣分内之事,还是日日请脉,娘娘稳妥,臣也更放心些。”
说着,林芝年也不给苏允棠坚持劝止的时间,便又很快问道:“娘娘今日,可是腰背酸痛不适?”
打从刚才进殿起,苏允棠的确无意的扶过两回腰背,她与一旁的去厄自己都未察觉,没料到小林太医却是这细心。
苏允棠顿了顿,她的确是有些不舒服,从晌午略休息一阵起来开始,头就有些隐隐的发昏,腰背到屁股也都一并发麻僵硬,且还越来越厉害。
这感觉苏允棠也很熟悉,明显是在马车上被颠出来的。
苏允棠昨日坐的马车,当然不可能今天才难受起来。
想的知道,这难受是刘景天那儿换来的。
只是刘景天不好好的躺在宫中养胎,大晌午的还不安生,就不知又坐着马车想去哪。
苏允棠微微蹙眉,却也无法解释,只含糊点头:“嗯,是有些。”
林芝年便开口道:“女子有孕,月份大起来后,的确是会连累的腰背酸痛的,还有不当心的,生产之后,脊骨歪斜,终生酸疼不已,连腰都直不起。”
去厄吸一口气:“这可怎么办?”
林芝年低头拿出几张薄薄的笺纸:“微臣前几日画了几个招式图样,便是有孕时练着也不碍的,娘娘有空时试试,搭配穴位,使侍女轻轻揉捏,可以缓解不适,调理身骨,练的多了生产时也能顺畅几分。”
单纯的缓解不适,苏允棠一点不当回事的,但是后面的两个功效,她却不得不在意几分。
小林太医说的太吓人,她可不想孩子生了,骨头也跟着歪一辈子。
苏允棠接过图样,动作招式倒是简单,她长在苏家,自小也跟着练功,寻常的动作,只需图册看一眼,便立即能领会八成,再叫小林太医看几眼,便能保证不出差错。
倒是穴位,不是有经验的,单纯按图索骥,便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只是寻常侍女,只怕是干不了这个差事。
去厄是学过武的,也认过穴位,闻言立即开口:“穴位是哪几处?小林太医指点我两回,我记着了,往后日日给娘娘按!”
林芝年一一说明,去厄果真大半都清楚,伸手在苏允棠身上试了试,都无差错,偶有不精准的,叫林小林太医提醒了,便也立即无错。
只在大腿后侧,与膝窝连接的一处穴位,去厄行为听过,试探着摸了几回,总也摸不准地方。
苏允棠见状便道:“小林太医只管亲手指出来就是,医者父母心,哪里有这许多顾忌?”
小林太医也不觉这话有异。
不同于昨日意外抱住了苏允棠时,浑身僵硬,心如擂鼓。
林芝年在当真行医时,心下向来都是一派澄明,从无男女之别的。
甚至他打小跟着父亲进内宅看病时,最不解的就是为何男人无妨,看病的女眷就要藏在纱帘后不能见人。
他五六岁时,还能进到帘后,当父亲的口舌眼睛,看过了表症出来转告父亲,等到了七岁,便再不能这么干,只能就这样给不许随意开口,不许大夫去瞧,伸手诊脉,也要在手腕上盖一层薄纱的女眷看诊——
望闻问切,这么一折腾还剩下什么?
等到他如今成人,虽然明白了其中缘故,也仍旧不觉这缘故有道理。
正如娘娘所言,医者眼中,原本就该百无禁忌。
林芝年冷静上前,伸手虚虚点于苏允棠大腿处:“就是此处,一般人不……”
话音未落,门口便忽的传来一阵隐隐的吵嚷。
下一刻,便是一道冷厉的声音:“阿棠?你这是在干什么?”
是刘景天。
第46章 朕变了
◎一个字都不能信◎
“阿棠, 你这是在干什么?”
刘景天的声音冷厉又阴郁,目光带着怀疑与审视,简直如同提早归家, 却正撞见了妻子出墙的可悲丈夫。
不,世间都没有哪个男人会比他更可悲。
身为天子,肩负着天下苍生,整日的案牍劳神是他应该, 可皇后有孕的疲劳酸痛, 为何也要互换来他这儿担着?
这且罢了, 可他整日受着这样的辛劳折磨, 皇后却无丝毫动容感激、反而对着他诸多仇恶,撂下他躲来这大明行宫——
昨日黄昏, 甚至还躺在了旁的男人怀里!
那先是莫名的心跳一滞,继而被人拦腰抱住, 还用手臂缠住人脖颈的感觉, 继而心跳又如格外的突兀的猛跳了两下的感觉。
刘景天隔了一日, 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皇后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只是抱了一抱, 后头就没了反应, 可刘景天又是震怒又是狐疑,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等臣属回禀, 今日一早, 早膳都没顾得上用, 便抛下匆忙追来。
其实在来的路上, 刘景天也已经有些犹豫, 毕竟苏允棠再是后悔, 如今也怀着身孕, 又与他换了体感,不该当真做出什么来。
昨日被抱的感觉只是一下,或许就是皇后意外失足,周遭禁军护卫,也未可知?
这么想着,刘景天心下便已有些后悔,若当真无事,见了皇后之后,又该如何启口呢?
谁知御驾才刚停到山脚,刘景天还没决定好要不要打道回宫,身上便又一阵阵的传来被摩挲触碰的感觉,从脖颈,到腰背,最后干脆停在了大腿,一下又一下,来来回回,摸个不停!
这次再错不得了!
还在犹豫刘景天简直怒发冲冠,连身上的酸痛无力都顾不上了,猛然几个大步,便已甩开众人,一路直冲大明宫奔来。
虽然宫门外戳着徐越,寝殿外头也守了一圈的苏家女卫,各个称得上尽忠职守。
但架不住刘景天一概不理会,不躲,也不开口,就这样阴沉着脸一股脑的往里冲。
难不成当真冲着当今天子拔刀子?
那可就成了谋逆。
不是不敢,只是未得吩咐,谁能替主子做这么大的主?
只这么一迟疑,就立即叫刘景天冲进了寝殿内,看清楚眼前这场景的一刹那,心下更是猛地一沉——
果真就是这个林芝年!
他下旨将林芝年升为医判,又命其专司永乐宫调理凤体。
这么一个祸根,竟还是他自己给皇后送来的!
但殿内的众人并没有被撞破了什么的紧张慌乱,跟来的徐越与女侍们只是为失职无奈,毫无担忧,脸刚才还在“摸着”皇后大腿的林芝年收手退后,低头见礼,也一派寻常模样:“陛下。”
刘景天素来知人善任,极擅相人,虽然与林医正的这个儿子相见不多,但也足够他判断出这个年轻人未经世事,骨子里还透着一股天真的执拗,竟与阿棠有几分像。
这样的人,若是当真做下了什么,此刻不可能这般平静寻常。
刘景天思量着“奸夫”的性情,才方方平静了几分,对面不知内情的苏允棠便已微微蹙眉,带了明晃晃的嫌弃道:“你来干什么?”
刘景天从登基后,便是举重若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不知为何,自从“有孕”之后,苏允棠只这么平平常常的一句言语,都格外的会触动刘景天的情绪。
他的面色阴沉,已在酝酿着一场急风骤雨:“怎么,嫌朕扰了皇后好事?”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怒气从何而来,一时神色都是大变。
可第一个回神的,仍是青衫磊落的林芝年:“陛下岂可污蔑娘娘清白?”
“臣只是在教去厄姑娘认穴!”
只这么一句话的功夫,林芝年就连脖颈都泛了红:“娘娘光风霁月,贤良淑德,还真怀着双胎,如今才是刚刚安稳,陛下,你……岂能……”
“芝年,够了,不必解释,你且退下。”
苏允棠忽的开了口。
她也是被气得很了,从前都叫小林太医,如今却是故意,刻意在刘景天面前叫得这样亲近。
苏允棠是刻意,可没发现一旁的林芝年却是被这一声称呼叫得浑身一僵,原本已经通红的面颊脖颈,瞬间又红了一层,生生的愣在了原处动也不动。
直到苏允棠又看他一眼,小林太医便忽的一个激灵,被蛊惑似的慌乱无措,满脑子再提不起任何念头,就这样当真乖乖的退了下去。
等到殿内没了旁人,苏允棠方才冷笑:“怪道这么着急,原来是捉奸来了。”
林芝年方才说出认穴之后,激怒中的刘景天便也几乎同时,留意到了挽着袖子出去的去厄,与有些凌乱的挂在一旁的信笺,榻上还摆着极其精细的穴位图。
这么说来,的确,方才感觉到的摩挲触碰,也的都是冲着穴位,不像有下流猥琐之意。
“误会……哎,都是一场误会罢了,朕不过是来瞧瞧你。”
刘景天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瞬间瘪了下去,可苏允棠却是怒气未平,只嘲讽道:“如今见到了奸夫,陛下是想如何出手?”
刘景天神色一顿,一时间当真顺着苏允棠这话头想了下去。
若是阿棠当真出墙,方才那林芝年当真是奸夫,这……他,他竟也只得暂且认了!
体感互换,他至多也就是处置了奸夫,若是苏允棠以死相逼,连这奸夫都要留下一条性命来!
唯恐苏允棠发觉了这一点,刘景天一时间竟是生出了几分畏惧之心。
只为了不叫苏允棠发觉,他只能强作无事:“阿棠真会说笑,朕不过是担忧你的身子,特意过来瞧瞧你罢了,方才便说了,都是误会。”
苏允棠却偏偏不肯给他这个台阶:“陛下如今才是误会,臣妾其实早已倾慕小林太医青春年少,清隽俊秀,这几月来,出则同车,夜则同卧,日日相伴,夜夜春宵,只是瞒着陛下一个罢了。”
发现苏允棠并未红杏出墙后,刘景天便已恢复了大半的冷静,闻言只是一笑:“青春年少算什么,不过几年光阴罢了,那样的嫩瓜秧子,脸皮薄得如纸一样,如何能配得上一国之母?”
“面皮薄得不好,难不成像你这般厚颜无耻才配得上不成?”
苏允棠冷冷的:“若是如此,你这两年临幸的新人里怎的没一个厚颜年长的?听其言不如观其行,可见还是这腼腆羞涩的,才叫人心动。”
刘景天连连摇头:“哪里来的新人?阿棠你不知,如今满宫里否知道朕对你一往情深,除了皇后,对旁人再没有一丝兴致,宫务府里,可是连司寝的宫女都不备了。”
苏允棠:“怎么,委屈了你?”
刘景天哭丧着脸:“哪敢,要真说委屈,朕如今食不知味,寝夜难安,浑身上下一定力气都提不起,只想躺下歇息,偏偏当真躺下了,却是想睡也睡不着,只觉着腰背酸痛,坐起来批折子都是难如登天,却还要坐半日的车来瞧你……”
苏允棠才不耐烦听他诉苦,径直打断道:“小林太医呈了一本图册,原本照着上头的招式图样,与揉捏穴位一道用上,是能缓解腰酸不适,调理身骨的,陛下既这样说,可见臣妾是不必用了,也免得陛下误会,这般辛劳次次都要赶来。”
刘景天深吸口气,理直气壮:“阿棠,朕都身怀有孕了!男子有孕,难免多疑不定,你就不能体谅一二吗?”
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有时候,苏允棠当真是不得不佩服刘景天的脸皮。
苏允棠被叫这话说得沉默一瞬,才道:“别在这儿装腔作势,你算什么有孕?你如今心心念念,只怕还想着如何叫我自己落胎。”
刘景天立即摇头:“怎会?那都是过去的事,你没感觉,自然不知道,朕这两日察觉到孩子在腹中动起来,心下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的眸光温和,面上满是说不出的真诚:“这滋味与以往全然不同,阿棠,你若是也察觉到,必然能明白朕为何要改主意,何况已经四个月了,如今落胎也是极大的凶险,怎么好冒险?”
“今日来的匆忙,不能久留,朕打算回去处置好朝务,便也来大明宫陪着你,只盼着咱们的一双孩儿能够顺利落地,朕往后,也能好好为人父母。”
刘景天这一番话说的实在是真心实意,连苏允棠都忍不住有些动摇了几分。
刘景天“有孕”之后,的确变得奇奇怪怪起来,阴晴不定,不可理喻。
她自己没感觉,这身孕的影响当真就这么厉害?
趁着苏允棠犹豫时,刘景天也没有多留,三言两句说完了自己的打算,便起身行云流水似的退了出去,仿佛这寝殿里压根没有出过什么捉奸的震怒质问。
就这般,直到午后,与苏允棠约好的白先生便也到了大明宫。
苏允棠正在殿后的石桌上与先生烹茶说话时,去厄禀报说,外头来了不少宫人匠人,说是要日夜赶工,将前头能供陛下燕居的春台宫收拾修缮出来。
刘景天走之前才说过的话,这倒是并不意外,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事。
要移驾来的,不仅仅是刘景天一个,除了天子,还有接了圣旨的董嫔。
苏允棠倒茶的动作一顿,忍不住咬牙:“狗皇帝!我就该知道,一个字都不能信!”
第47章 喜欢
◎真心喜欢,是藏不住的◎
听到苏允棠这声气急败坏的狗皇帝, 一旁白先生忍不住笑起来:“刘景天干什么了,叫大小姐这般生气?”
苏允棠这才发觉先生还在面前,险些又被刘景天骗了一次, 只顾着生气了,竟是在先生面前这般失礼。
回过神的苏允棠不好意思低头,解释道:“刘景天先前不愿叫我生子,因我诸多防范不肯, 便有意扶董氏对我出手, 只是董氏被吓破了胆子一直不敢, 到了大明宫, 原以为他改了主意,没想到还是如此。叫先生见笑了。”
听了这话, 白先生原本轻松的神色,却郑重起来。
他停下倒茶的动作:“我原以为, 刘三宝虽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恶性, 对大小姐却该是真心在意, 怎会不愿让你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