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琼心中一惊,连忙快步上前,抓住殷弘手臂,急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放开!”殷弘先是沉默一瞬,接着却突然爆发出好大的怒气,狠狠一甩胳膊,用力之大,将薛琼甩了一个跄踉。
“姑爷!”婢女惊呆了,一时也忘了去扶薛琼。
薛琼好不容易站稳,眼睛立时红了,“夫君……”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英俊沉稳的夫君,会对她如此粗暴。
殷弘一时没有出声,只是撑着桌面站立,用力喘着气,胸口急速起伏——一半是痛的,一半是气的。
痛自然是因为伤口,气却是因为,他从不曾想有一天,居然会败给自己看不起的蝼蚁。而那只卑贱的蝼蚁、怪异的孤狼,不仅砍伤了他,还娶了他……想娶却娶不到的人。
京中人提到殷府嫡长子,谁不说一声高门贵子、年少有为,而这样出众的他,明明就该娶天下最尊贵、最貌美的女子……
还记得他初封中郎将那年,少女刚刚长成,在御花园的白梅树下摘花。花枝葳蕤,而花下的公主明眸皓齿,容色倾城,朝他笑一笑,满院芳菲皆失了颜色。
动心是很容易的事,可是,不行。她是注定的皇后,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薛琼。
谁知天意如此弄人,少女没能嫁给皇帝,却嫁给了他最看不起的人。
凭什么呢?比不过皇帝,他认;可凭什么那个贱种也如此命好,堪堪在他最失意的事上赢过了他?!
凭什么?!
殷弘每每想到这一点,梦里都在咬牙切齿。
薛琼和婢女还看着他,而他受了伤,一旦暴露,不说柔嘉会如何看他,只怕皇帝也不一定会保他。
殷弘强压心头戾气,深深呼吸一口,道,“我无事。”
但随着他开口,仍是有血迹慢慢渗透出来,浸湿深色的衣衫。
因为是夜间,房里只留了一盏灯,婢女瞧着那血迹,疑心看错,又点燃了一盏烛台。
血腥味弥漫。薛琼顾不得刚才的冲突,又扑上前,扶着殷弘手臂,看向他的后背,嗓音发颤,“你受伤了?”
殷弘转头看她,眼神很冷,语调沉稳但极具压迫力,“不要声张。”又补充道,“谁也不要告诉。”
薛琼和婢女连忙点头,又心疼地去翻找药物。好在殷弘从小习武,少不得磕磕碰碰,房中总备着药,婢女很快找到。
殷弘的伤,在宫中已处理过了,只是因为回程折腾,这才裂开。薛琼解开他的衣衫,帮他重新上了药,包扎好。
这个过程费时颇长,但夫妻两谁也没有开口。薛琼手上小心动作着,心下却凄然,想着殷弘方才对她的粗暴,想着永远也贴不近的,殷弘的真心。
受这样的伤,别的夫妻只怕早就心疼抚慰,他却仍是同从前一样,不想告诉她的事,怎样都不会开口。连这笔直坐着的姿势,都这样拒人千里。
包扎完毕,殷弘自行披上干净寝衣,淡漠吩咐,“将血衣偷偷烧掉,不要让人看见。”
薛琼自然温顺答应,又听殷弘依旧用那冷漠的声音道,“我睡一会儿,辰时再叫我。别人问起,便说昨日公务繁忙,睡得晚了,这才起不来。”
薛琼犹豫道,“可今日还得入宫当值。”
殷弘道,“无碍,皇上知道。”
薛琼便不说了,殷弘沉默地缓缓躺到床上,脸色苍白却冷静。薛琼过去,细心地为他盖好薄被。殷弘皱眉想着自己的事,没有看她一眼。
等殷弘闭上眼睛,薛琼起身,幽幽烛火映照着她脸上的哀怨,一时间连婢女都心生沉重,寂静无语。
薛琼出神片刻,长长舒出一口气,吩咐婢女,“去小厨房将人遣开,随后我去烧衣。”
婢女恭顺地去了,薛琼在灶间亲自烧完了血衣和布条,又吩咐婢女悄悄给殷弘熬一道补血的药膳,这才回到房间。
担心房间仍有血腥味,薛琼又在錾花炉鼎里燃了一段熏香,这才轻轻躺在了殷弘身边。
南华院那边,柔嘉甫一回去,便被顾嬷嬷拉着哭了一场。
顾嬷嬷擦着眼泪,拉着柔嘉衣袖,上上下下看着她,“我的公主,还好你未受伤。若是伤着了,老身……老身便不活了……”
顾嬷嬷此生最伤心的事,便是当初柔嘉为救陈昱,几乎去了半条命。那么娇嫩雪白的女孩儿,伤得鲜血淋漓,还留下狰狞的疤……若不是先帝与太后倾国之力来救护她,只怕也没有如今这个活蹦乱跳的公主。
这样的事,顾嬷嬷万不敢再经历一次,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抖如坠冰窖。
明白顾嬷嬷的心情,柔嘉的心又酸又软,轻搂着乳母的背,一下一下拍着,轻声哄,“柔嘉没事,嬷嬷放心。柔嘉还等着看嬷嬷的孙儿做官,孙儿的孙儿做官……”
顾嬷嬷被她哄得破涕为笑,难为情地站直,抹着眼泪,“他还那么小,哪看得出呢,公主这么抬举他。还孙儿的孙儿,岂不是要活成老妖怪了?”
柔嘉失笑,又听顾嬷嬷低声絮叨,“不过我家公主若是成了老妖怪,那也是顶顶好看的老妖怪。”
殷绪还在一边。难得他竟没有如往常一般不管不顾,径直去做自己的事,而是站在旁边,耐心看着主仆两互相安慰。
甚至眼露一点探究:原来亲情,也可以是如此模样。
听到顾嬷嬷的夸赞,他下意识地打量了柔嘉的脸庞,只见琼鼻杏目,红唇娇嫩,确实……没有说错。
见顾嬷嬷竟当着殷绪的面这样夸自己,柔嘉本就羞窘,再一转头,和殷绪目光相触,顿时耻得粉颈泛红,赶紧藏过自己的脸,强撑道,“嬷嬷惯会哄我。”
采秋见她羞成这样,笑吟吟地给她解围,拉过顾嬷嬷,“夜深了,便让公主与驸马歇下罢。”
柔嘉这才觉得确实疲累,连殷绪眼下,都泛出一点青黑。
老人家受不得惊,柔嘉担心顾嬷嬷,让采秋去哄她入睡。
两人一走,偌大的卧房顿时安静下来。柔嘉耳朵还红着,看向殷绪,“驸马,你……”
她该沐浴了,殷绪也要洗……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当面讨论这个略显暧昧的问题,又没有旁人在一边,她总觉得羞涩紧张。
殷绪也不知为何,越来越容易被柔嘉牵动情绪,见她羞窘,也隐约地不自在,只是面上不显,道,“我去书房洗。”
柔嘉视线闪烁,“哦”了一声,殷绪顿了顿,转身从耳房离开了。
殷绪动作利落,很快清洗完毕,从正门进来,躺在了罗汉床上。今日实在疲累,而此刻又已很晚了,他很快睡着。
柔嘉被粗使丫鬟伺候着洗浴完,穿上染着香气的寝衣,从耳房出来,就见殷绪沉静的睡颜。
看来确实是累了。柔嘉也不再做什么,躺到了拔步床上。
夫妻二人歇下得晚,醒得却早,无他,全因为今日,是驸马都尉第一次赴任、上朝。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一万字达成,明天只有凌晨一更哦感谢在2023-04-20 00:22:56~2023-04-20 15:3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景小花 10瓶;凤栖吾故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第 27 章
◎指尖相触◎
忤逆的殷绪第一次上任、上朝, 殷烈唯恐他生差池,心中不安,一早便派了人来催促。
那人一进南华院, 正见着笑眯眯坐在庭院巨石上守卫的平安,朝他说了来意。
于是平安来到厅门边询问,嗓音轻快,“值夜的姐姐, 驸马爷可起了么?”
柔嘉和殷绪一道被这动静弄醒。
往日殷绪起得也早, 洗漱练武, 没人管他, 自在随意得很。以后却不能再随意了。
他从罗汉床上起身,恰好柔嘉也掀开拔步床边的帐幔出来, 二人彼此互看了一眼。
殷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神采业已恢复, 眼神清明, 仿佛深秋的潭水, 又幽冷又清澈, 丝毫看不出昨夜恶战一场, 还熬了半宿。
反观自己,倒还有些困顿。柔嘉想着,练武之人, 身体……果真是好。
殷绪一言不发, 转入耳房, 柔嘉揉了揉眼角, 扬声唤采秋进来服侍。
采秋先回了外头的平安, 然后进入内室, 给柔嘉披上斗篷, 细心地将她垂臀长发从衣服里拉出来,一一抚顺。
见春几个昨夜受了惊,此刻还未过来,采秋忙碌着去衣柜边,给殷绪拿官服官帽。
殷绪在耳房内。小厨房那边的粗使婢女昨夜已被顾嬷嬷交代过,知道今日一早须伺候驸马爷上朝,这会儿见这边亮了灯,便端着热水,从耳房另一边的门进来。
柔嘉细细整理披风系带,眼睛却看着殷绪的方向,略想了想,抬脚也进了耳房。
这还是柔嘉第一次,同殷绪同处浴房,她安静走到离殷绪既不远也不太近的距离,轻轻柔柔看着殷绪,一身雪白寝衣,像一朵茉莉。
殷绪正斥退欲要伸手服侍他的婢女,“走开。”表情之冷厉,语气之冷硬,搭上那直挺挺的身姿,仿佛一柄割人利剑,差点将小丫头吓哭。
殷绪只是不喜被人触碰,甚至是围着而已。第一次被陌生的婢女众星拱月,只觉得烦躁。好在下一刻他眼角见到柔嘉进来,乖乖悄悄站在那里,莫名心情放松了些,虽然依旧绷着冷脸,好歹不训斥人了。
被呵斥的婢女是柔嘉的陪嫁。见小姑娘红着眼眶,一副受惊又疑惑,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的模样,她疼惜地叹了口气,柔声道,“驸马只是不惯被人服侍……”
这话多少有些越俎代庖。柔嘉小心看向殷绪,见他沉默地洗漱,表情并无不喜,略放了心,继续道,“没事的,你们下去休息。”
公主还是如此体贴温柔,小姑娘吸吸鼻子,和同伴一道行礼之后退下了。
婢女退下之后,耳房只余柔嘉与殷绪两人,静悄悄的。
柔嘉看着殷绪速度不变地洗脸、拧干帕子、挂起,动作利落又稳当。
犹豫片刻,她道,“驸马都尉是个虚职,父亲说会为你寻机会展身手,你……且不要着急。”
她杏眼清亮湿润,看着殷绪,眼中满是真挚,和一点歉意。
殷绪停下动作,直起腰身,转身打量柔嘉,想起她之前说的那句,“你若不喜驸马这个称呼”——她似乎,一直在担心他因做了驸马而生气。
被殷绪惯常冷漠的眼神看定,柔嘉抿抿唇,依旧那样诚挚地看着他,又满是坚定——一定会帮他寻找机会的坚定。
殷绪没有立时说话,只是定定打量着她。姑娘长发未梳,却柔顺,垂在脸侧,显得脸孔更加白皙小巧,稍短的额发细细碎碎,往左□□/斜着,为她添了些许灵动。
额发下的眼睫卷翘,那么长,让杏眸显得更加清澈。
“……我没有着急。”也没有生气。
或许之前是着急生气的,但被薛怀文指点之后他已安定不少,再见她如此温柔真诚……忽然不想再生气了。
留下一句话,殷绪绕过她,走回卧房。
柔嘉却在听到那句话后,眼睛亮起来,举步欲跟着他回房,殷绪却很快折返回来。两人在不大的耳房门口差点撞上,彼此站定,面面相觑。
殷绪手里捧着自己的朝服。柔嘉看了看那朝服,又看看殷绪。
殷绪也看她,沉声提醒,“我要换衣。”
柔嘉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恍惚间想到曾见过的赤、裸身体,顿时红了耳根,低头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殷绪换好官服出来,就见柔嘉坐在圆桌边,手里拿着他的药瓶。那药瓶瓷白莹润,被她握在手心,却不如她的柔荑更白更润。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柔嘉抬头看他,试探问,“你头上的伤……”
那药本该一日上三次,但这几日又是成亲又是回门又是遇刺,做不到如此勤。且殷绪又不喜人触碰,这两日都是自己在耳房草草上的,伤在头上,眼睛根本看不到,柔嘉十分担心他敷衍。
见她如此在意,殷绪垂下视线,漠然道,“我自己来。”
柔嘉看他还是拒绝自己的帮助,有些失望,下一刻却仍然温婉笑出来,将药瓶递给他,“好。”
殷绪默不作声,抬手从她手中拿过药瓶,交会的那一刻不小心指尖相触,带来一点温热与麻痒。
柔嘉抿唇缩手,准备看殷绪如往常一般避去耳房上药,不料殷绪却坐在了她的铜镜台前。
柔嘉顿感意外,那边采秋细心地过去,给殷绪调整了铜镜的角度。
同国公府东院的梳妆台一样,这座铜镜台也是充盈着清雅的香气,闻多了竟让殷绪觉得宜人。
他仿佛感觉不到柔嘉惊讶的目光,眼睛扫过台面上的各式胭脂盒,看向铜镜,安然自若地将药细细上过一遍,又利落地束好了发,而后起身。
柔嘉已回过神来。虽殷绪还是不怎么与她说话,但她仍能感觉到,与殷绪近了些。他坐她坐过的几凳,用她使用的铜镜——她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亲密。
这当真是好的开始。
柔嘉走过去,接过采秋手中的官帽,含笑递给了殷绪。
殷绪看她一眼,沉默地接过,这次一下便戴好了。
柔嘉打量着殷绪。驸马都尉是正五品官,官服是绯色,胸前绣着闲云和松鹤。殷绪肩膀宽阔、脊背挺秀,将这官服完美撑起,黑色腰带又扎出劲瘦的腰身。
当得起长身玉立、清艳俊美八个字。
“一路小心。”她认真嘱咐。
殷绪嗯了一声,虽然嗓音低淡得让人几乎听不清,但确实答了,而后眼神掠过她,利落地转身离去。
外面还未大亮,薛非提着灯,沉默地等在一旁,平安活泼,笑眯眯地同殷绪道了一声,“驸马爷,您出来啦!”
柔嘉穿着寝衣,没有出去,只嘱咐采秋提醒两个护卫,一定要护好殷绪。
采秋出去传话,平安清脆地应了一声,“姐姐放心,我们省得的。”
公主嫁入侯府三天就遇刺,虽最后殷烈得知刺客是冲着殷绪来的,到底牵连公主,是以他总担心殷府会被太后怪罪,被同僚背后耻笑。
殷烈一夜未睡,顶着青黑的双眼,在通向前院的垂花门边等着殷绪。
等到殷绪伴着一盏影影绰绰的小灯来到,殷烈看到他身后的两个护卫,便想起了昨夜被薛怀文当众落脸的事,顿时心情不畅。
再想到当时殷绪与妻子岳丈站在一起,仿佛和他们才是一家人,与自己这个父亲不过陌路,殷烈更是心中郁闷。
郁闷归郁闷,该做的却也得做。殷烈摆出父亲的威严,命令道,“今日第一次上朝,不可言行失状,一切看我神色再行事。”
殷绪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殷烈心中暗骂,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转头寻找着长子的身影,“弘儿呢,怎么还未到?”
身边的随从便道,“老爷您忘啦?刚才少夫人已派人来知会过,昨日大少爷公务繁忙,在宫中耽搁很晚才回,这会儿仍睡着,晚些再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