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烈一顿,方才他光顾着担忧了,确实没有细听旁人说了什么。不过殷弘身为羽林卫中郎将,负责宫中守卫,有时当日值,有时当夜值,有时还出公差,作息并不规律,睡到此刻实属正常。殷烈并不惊讶。
殷绪却是眸光微动,想到昨夜看到的那熟悉的眼神:是巧合么?
殷烈道,“那便不等弘儿了,我们走。”
一行人出了门,骑上骏马,正逢一队官差过来,说是大理寺派来保护驸马的。殷绪淡道一声“多谢”,跟随殷烈,踏着清凉的晨雾和微微泛红的晨曦,朝宫门而去。
大齐驸马都尉勉强算是皇帝的护卫——护卫皇帝出行,与羽林卫职能有所重合。平日皇帝鲜少出行,于是这便成了个过分清闲的鸡肋官职,没有自己的府衙,没有固定的下属,甚至无召不得入宫。
殷绪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来到奉天殿外排队,等候上朝。
驸马新婚后入朝,本是该道喜的事,但昨夜公主车驾遇刺的事已传开,再说一声喜恐怕不合适。因此殷绪周围的大臣们都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与他说,这同僚生涯的第一句话。
薛怀文一身紫色官服,站在队列前排,朝他和蔼地招了招手,“贤婿。”
殷绪迈步过去,弯腰低头拱手,模样谦逊恭敬,看得一旁的殷烈咋舌,“国公大人。”
薛怀文笑道,“一会儿上朝,你当恭敬,但不必忐忑,见机行事就好。”
他亲昵地拍他的肩,“你是聪慧的人,老夫就不多说了!”
殷绪难得不反感一个人的触碰,甚至因为这份信任与夸赞,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意,“多谢……国公大人。”
他尝试了一下,还是叫不出一声岳父。
京中大臣莫不听说,大将军府的二子,乖张忤逆,凶狠如狼,如今再看,这不挺好的么?从容知礼的模样,不比朝中青年才俊差。也不是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倒是英俊修长的一个小子。
殷府的人怎么乱传呢?他们看向殷烈的眼光便带了一些异样,让殷烈更加尴尬窘迫,心中暗骂殷绪吃里扒外。
奉天殿门开,太监拉长了嗓音高喊,“皇上驾到,上朝——”
大臣们鱼贯而入,陈昱身穿玄黑无爪龙纹朝服,头戴冠冕,坐在了高高的龙椅上。
跪拜过后,便是讨论重要奏本。
大理寺卿率先出列,跪在大殿正中,“禀报陛下,昨夜柔嘉公主与驸马车驾,在含光街遇袭,此事实乃我大齐开国百年之未遇,耸人听闻,请皇上下令彻查!”
陈昱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步,提前做好了准备,脸上装出惊怒,“有这等事?!”
殷烈立即跪下,道,“皇上,确有此事!微臣护卫不利,令公主受惊,请皇上降罪!”
陈昱拂袖起身,又大怒拍桌,“岂有此理!袭击皇族,这是不将朕放在眼里吗!”
大臣们纷纷跪下,高呼,“皇上息怒!”
殷绪跟着跪了下去,冷眼看着陈昱的反应。他还记得,太极殿上、慈凤殿内,这人对他不加掩饰的敌意。
陈昱看向大理寺卿,说着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此事当真耸人听闻,一旦传开,后果极其恶劣。朕命令你,须得彻查到底,需要哪边府衙配合,尽管提。”
竟是丝毫不问柔嘉公主是否受伤。一番安排看着理智,却是理智过头,仿佛早就演练过一般。
甚至他瞥一眼跪着的殷绪,眼里还有一丝傲慢和得意,仿佛笃定大理寺根本查不出,或者不敢查出,背后主谋是谁。
大理寺卿俯下身去,“皇上圣明!”
羽林卫总领将军百里仝亦跪下请示道,“公主与驸马遇袭,贼人胆大包天,此事确实影响恶劣,请皇上下令宵禁,着羽林卫巡城,以安民心。”
陈昱眉头一皱:羽林卫巡城,再要当街设伏诛杀殷绪,便不方便了。但这个建议却是合情合理的。
陈昱只得按捺不快,威严道,“准奏。”
顿了顿,他忽然想到,倒是可以借机遣开百里仝,以免他日日和受伤的殷弘相处,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又道,“便由你亲自带兵巡城,护卫京师安全。”
百里仝抱拳,声如洪钟,“老臣遵命!”
之后说的都是一些与殷绪无关的事。殷绪初入朝堂,往日殷烈也不教他,因此不懂局势和朝政,只多听多看多观察。
不多时散朝,陈昱也没留谁议政,出了奉天殿,便直奔翔龙殿,面沉如水,浑身戾气。
刘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谦卑地觑他神色,小心道,“皇上?”
陈昱阴沉道,“百里仝当真多事!”
刘喜顿时明白了,这是嫌百里仝奏请羽林卫巡城,坏他诛杀殷绪的机会。刘喜浅浅劝了一句,“皇上息怒,百里将军也是为皇城安危着想。”
陈昱没有答话,心里却盘算着,尽职尽责却不贴心,又有什么好。或许找个机会,他得将殷弘推上去,让百里仝还乡养老。
刘喜察言观色,又谄媚笑道,“奴才知道皇上心中忧烦,既在城中除不去令皇上忧烦的人,这不还有秋狩么?”
“秋狩?”陈昱一想,又烦心道,“朕等不了那么久!”
秋狩在九月。一想到本属于他的女人,他的阿珺姐,夜夜都要与别的男人同床,共赴巫山云雨,他便觉得无法忍受,全身气得都要烧起来。
刘喜笑道,“您是皇上,秋狩还是夏苗,不还由您说的算?”
陈昱回过味来了,看刘喜一眼,笑道,“你当真是懂得为朕排忧解难。”
刘喜道,“这是奴才的荣幸。”
殷绪一路又被大理寺官差、平安与薛非护着回到了府中。
走到垂花门的时候,遇到用布条吊着胳膊的殷正。如今殷正对他已恭敬许多,低头唤道,“二少爷。”
殷绪停下脚步,略一沉吟,冷漠问道,“大哥可在府中?”
与时常斗殴的三少爷不同,这二少爷和大少爷虽同处一个屋檐下,比陌生人还不如,根本不说话的,更遑论过问彼此。
殷正顿感奇怪,据实道,“大少爷已去宫中上值了。”
可惜,路上竟没有遇到。殷绪想起自己砍中刺客的那一刀,一般人绝对难以承受。他又问,“骑马还是坐轿?”
殷正更是惊讶,兄弟间过问需要仔细到如此地步么?他道,“坐的轿子,有何不妥么?”
从殷正的表情判断出他未撒谎,殷绪一言不发,抛下他离去。
入了南华院,正看到院中跪了一地的人。而柔嘉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中,姿态端庄威仪。
第28章 第 28 章
◎心里感觉到,一种叫做“满胀”的情绪◎
显然是在他走后又睡了个回笼觉, 柔嘉脸色不似晨起时那般略显憔悴,又上了妆,容光焕发, 娇美秾丽。
见殷绪回来,柔嘉的眼神由严肃变成娇软含情,站起身,“你回来了, 早朝可还顺利?”
殷绪沉默地一点头, 走到她身侧, 看向跪着的人——正是青竹长吉, 以及昨晚存活下来的六个护卫。
见殷绪停住看人,柔嘉主动解释道, “我正欲处置这些下人……”又询问着,“驸马不如, 给我出出主意?”
他已救护她两次, 她是当真喜欢殷绪。而此刻他又站得近, 所以柔嘉语气里带了三分娇羞, 又担心他冷漠不答话, 娇羞里又染着小心翼翼。
殷绪看她一眼,面色不变,又看回下人, 视线落在长吉身上, 冰凌一样冷厉, 让长吉旭日底下一个发抖。
殷绪沉冷道, “既然不忠心, 那便不要了。这个长吉, 杖四十再扔出去。”
长吉顿时抖得更厉害了, 连连磕头,又跪着往前爬,“少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四十杖我会死的,会死的!您饶了我,饶了我!”
殷绪没有理他,留给他一个看穿一切的眼神: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
长吉是大夫人的人,他本就不想要。刚好可以趁这次处理了,也可借此警告秦氏,不要再动南华院的心思。
殷绪冷冷瞥完长吉,进了屋,去换衣。
长吉看了那个眼神,顿时如坠冰窖,全身发凉:他什么都知道。
他看不起的二少爷,瞧着不声不响的,却什么都知道。知道他不尽心,也知道他是大夫人的眼线。
他什么都知道,他铁了心要治他!
长吉抖如筛糠,瘫倒在地。
虽不知殷绪为什么独独要杖责长吉,但柔嘉相信他,所以看向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平安与薛非,“照驸马说的做。”
“好勒!”身为忠仆,平安最不喜这等不忠耍滑之人,笑了一声,麻利地去拿工具,回来后三下两下把长吉捆了,又把木杖扔给薛非。
杖责那鲜血淋漓的场面,柔嘉不欲看,吩咐顾嬷嬷,“嬷嬷,去请大将军和夫人来。”
下人的处治,总归要问过主人和当家主母。
顾嬷嬷便去了。婢女们扶柔嘉回房,又给殷绪传来早膳。
殷绪已换了一身短打——因为早间上朝,今日的武还未练,他打算吃完饭喝过茶,便去练几遍。
知道殷绪不喜多人围着,柔嘉便留他一人吃饭,自己去到一旁看书——书虽拿着,视线却不在上面,而是时不时觑向殷绪。
她忍不住想,到底是怎样过分的事,值得殷绪这样的重手。他如此漠然,心底是不是在生气?
她的视线虽温柔,却也明显。殷绪终于放下碗筷,拿一边的帕子擦了嘴,看向柔嘉,淡声道,“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心思就这样被看穿,柔嘉有一瞬间的羞窘,捏紧了手中书册。接着抿抿红唇,还是看向他,小心问,“你能否告诉我,为何要杖责长吉?”
嗓音太甜,语气太乖太软。殷绪转开目光不看她,嘴中话却是如实说了,“他是大夫人的眼线。”
柔嘉明白了。就像曾经她身边也有眼线,会将坤宁宫的一切,告诉高贵嫔一样。
长吉确实该打。
殷烈和秦氏跨入南华院,恰好看见薛非将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长吉,拎小鸡一样拎到一边。
殷烈身为武将,倒没有受惊,只是有些疑惑。秦氏却吓了一大跳,加之心虚,一时间不敢多看,拿帕子遮住了眼。
小厮将长吉拖走。柔嘉的婢女们都没有见过血腥,一时不敢过来,还是平安打了水,和薛非两人将血迹清洗干净。
秦氏眼角看着那血水,眼皮一抽一抽,只觉得仿佛被打的是自己:南华院的人,当真好狠!
顾嬷嬷见庭院清洗完毕,便入内去请殷绪和柔嘉,直道大将军与夫人已过来了。
柔嘉看向殷绪,殷绪漠然道,“这种事情你处理便好。”说完便顺着耳房的侧门,去了另一边的书房,竟是连殷烈与秦氏的面都懒得见。
柔嘉看着殷绪的背影忍不住浅笑,只觉得两相对比,殷绪对自己,已算好了。
笑完柔嘉带着婢女嬷嬷出来,先和殷烈秦氏一番见礼。
殷烈拱手疑道,“敢问公主,为何重责手下长随?”
若说是因为护卫不尽心,那也该一视同仁,而不是只打一个。而且打得这样重,差点去了人命,传出去并不好听。
柔嘉露出微冷的眼神,看过秦氏,这才平静回道,“不忠不义,多嘴多舌,所以我才重责他,没有提前请示公公,还请公公勿怪。”
殷烈一时也没想出是个怎样的多嘴多舌,但公主已经如此有礼地解释了,他便也不再多问,只道,“公主折煞我了,如何处置下人,但凭公主吩咐。”
秦氏却是心头一跳,明白果然是自己的监视行为败露了。那鲜血淋漓的四十杖,果然打的是她的脸。
柔嘉道,“公公发话,那我便直说了。这些人办事不利,又无忠心,南华院用不起,还请公公婆母将他们带走。”
南华院不要的人,别的院又怎么敢再留来碍公主的眼?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责罚一番之后赶出府去。
殷烈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公主说的是,我这就处置他们。”
又请示道,“南华院仆从不够,让夫人再派几个人来,可好?”婢女是够的,主要是护卫和男丁不够,若是再遇什么危险,或者卖力气的活,只怕不便。
还让夫人派?柔嘉打量殷烈,见殷烈满脸耿直,是真的在替南华院考虑。
从前柔嘉不了解殷烈,这些时日的相处,却渐渐明白:大齐的骁骑大将军委实不太聪明,难怪面对北奕的铁骑会一败涂地。
但若说他笨,却也不是,不然也做不到大将军……那个时候亡国,应当是从陈昱这个根上,慢慢腐烂了吧?
柔嘉抛去脑中思绪,平静中透出一点冷,“多谢大将军。不过我与驸马喜静,不喜人多,若是再来一个多嘴多舌的人,只怕麻烦,便不用了罢。”
秦氏听得尴尬又心惊,殷烈只拱手道,“那便听公主的了。”
殷烈和秦氏带着人走了,柔嘉回到室内,坐到花厅的梨木大圈椅上,唤了一声,“吴嬷嬷。”
吴嬷嬷旁观柔嘉与殷绪惩治下人,半天不敢说话,这会儿柔嘉一出声,她立即跪了下去,瑟瑟发抖,“公主。”
她是府里的老人,事情见得多,长吉为何杖四十,她多少能猜到。如果那四十杖落在自己这把老骨头上,只怕顷刻间就要毙命。
柔嘉看了她一忽儿,想着殷绪没有惩治她,这个嬷嬷应当是没有问题的。于是她平静问道,“你可知长吉为何挨四十杖?”
吴嬷嬷抖得更厉害,头低了下去,“老奴……老奴大概能猜到。”
这个看来是个聪明人。柔嘉威严道,“本宫还是那句,既然来了南华院,便须心无旁骛,对我与驸马尽忠,可记下了?”
吴嬷嬷磕头,“老奴记下了,记下了!”
于是柔嘉不再多说,进入卧房,拿了一本书,靠坐在罗汉床上。知夏给她腰后塞了一个大迎枕,柔嘉动了动,选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翻开了书页。
她虽视线落在那秀丽小楷上,心中却仍牵挂着昨夜的遇刺。但查案——尤其还是刺杀皇族的大案,对方有备而来,只怕不是轻而易举能查出的。大理寺卿也未派人来知会消息,看来确实没有进展,她只得先行按捺。
那便等明天,再亲自去大理寺走一趟好了。柔嘉拿定主意,压下心头思绪,准备静心看书,这一静,却又想起新的事情来——
刚才顾着思考案情,竟是无意识坐在了殷绪睡过的罗汉床上。那床似乎沾染了他的味道,深沉又清冽。柔嘉耳根慢慢红了。
但既然已经坐下了,再要突然起身转移,难免又有欲盖弥彰之嫌。于是柔嘉强行镇定,去压那些杂念。
好不容易将书看进,不多时,殷绪却忽然回了。
柔嘉听到门帘掀动和熟悉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到殷绪,先是怔愣得杏眸圆睁,紧接着粉颈红透,连忙从床上起身,一时间竟有些慌乱,“你……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