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柔嘉笑了起来。这里确实不是说些要紧事的地方,殷绪也说是初步想法,等他完全想好,再说不迟。
殷绪感觉到,看着柔嘉笑,自己的嘴角也有要跟着翘起的趋势,他皱眉压住,顿了顿,道一声“我去练武”,这才离开厨房。
殷绪走后,顾嬷嬷愁容满面地走近,唤了一声,“公主……”可惜她们老的老,弱的弱,看着公主驸马受伤害,却无法帮忙。
柔嘉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嬷嬷别担心,我明日去找父亲。”
不多时灶上的绿豆羹熬好了,柔嘉精心选了一个五光十色的琉璃盏,将绿豆汤盛入,放在窗边澄凉,这才装入托盘中,端了出去。
殷绪在玉兰树下练箭。那玉兰树已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开出荷花一样大而洁白的花朵,又洒下浓密的树荫,确实是一个夏日练武的好地方。
殷绪将一个箭靶用绳索挂在树枝上,让平安晃动箭靶,自己时而站立,时而翻身跳跃着射箭。不长的时间,箭靶上已满是洞眼。
看样子,是在为夏苗的事做准备。见殷绪似乎成竹在胸的模样,柔嘉又安定不少。
“驸马。”她含笑唤了一声。
殷绪瞥她一眼,眼神冷锐地越过一个屏障,狠狠将最后一支箭矢射入靶心,赢得平安一声喝彩,这才停了下来。
将弓箭扔给沉默不语的薛非,殷绪擦去额头细汗,走向柔嘉,低头看着她手中托盘。
漂亮的琉璃盏中,绿豆羹炖得软烂,清香扑鼻。
自从于马车上发现驸马会偷看自家公主,知夏胆子已是大了许多,笑道,“这是我们公主亲手做的。”
柔嘉瞪她一眼,回头看见殷绪幽深的眼盯着自己,耳根隐隐泛红,“也不是,我只是略看了看,拿汤勺搅拌了几下而已。”
殷绪沉默不语,眼神化开些许。柔嘉又软声道,“这绿豆羹清凉解暑,驸马试一试可好?”
殷绪拿过茶盏,端近嘴边,这才发现汤羹已经细心地放凉了,给因练武燥热的他解暑解渴,正正好。
浅尝一口,确实清甜可口,舒适到心尖。殷绪不动声色,将一盏甜汤喝完。
身后平安小声地问知夏,“知夏姐姐,我与薛非可有?”
知夏轻笑,“有,殿下不会忘了你们的。”
平安道,“公主殿下心善,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这般好的公主了。”
在平安的夸赞声中,殷绪将碟盏还入托盘中,深深看了柔嘉一眼。
柔嘉听着身后两人越来越明目张胆的吹捧,强作镇定,脸颊却已泛上绯色。
午膳后殷绪转入书房,拿出了一张京城地图,找到了西郊猎场所在,将每一处都细看起来。
柔嘉则看了天色,等到烈日转入西天,微风染上一点凉爽,她这才出门。
为了假装自己仍不知道真相、急于抓到凶手,柔嘉摆了公主的架势,坐了那辆已清洗修补一新的楠木大车,车前车后各有四名使女、六名护卫,加上车夫、吴嬷嬷、车内的两名贴身侍女,近三十人。虽算不上排场盛大,却也足见郑重。
一行人来到大理寺府衙门前,吴嬷嬷高呼:“柔嘉公主到!”
见春与知夏扶了柔嘉出来,大理寺卿带着府中诸人出来迎接,行礼之后,将她请入府内,坐于上座。
不紧不慢地喝过茶水,柔嘉才肃声问,“敢问大人,案情可有进展?”
大理寺卿站在下首,拱手为难道,“微臣无能,还未查出实质进展。”
其实是有进展的。刺客所用刀具是普通刀具,所用箭矢的箭头却是精铁打造,他顺着箭头的材料查下去,发现那种精铁主要供给军中。
将军府的二子据说怪癖沉闷,整日闭门不出,不与人交往;做驸马前也没有官职在身。这样的人,与人没有仇怨,没有利益冲突,怎么好端端地,就惹上军队了呢?
多年的官宦生涯让他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他谨慎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柔嘉皱眉,语调拔高,“两天了,皇上已下令彻查,各府也都任大人支配,怎会还没有一点进展?”
大理寺卿忐忑道,“刺客尸体身份不明,所用箭矢、刀具也没有可供辨认的印记,微臣实在是……还请公主再宽限几日。”
柔嘉并不清楚大理寺卿是否说谎。毕竟作为查案断案的长官,无人能比大理寺卿更懂如何应对别人的盘问。
而官至大理寺卿,要考虑的问题太多,兴许他查到了点什么,但不想引起朝廷动荡,所以不敢多说,也是可能的。
要官员和陈昱反目,还得等陈昱继续做出更多倒行逆施的事来,现在是急不得的。
至少,她做戏的目的达到了。这事如果传到陈昱耳中,兴许他还会沾沾自喜,觉得公主驸马愚昧无知好欺弄,继而放松警惕。
柔嘉皱眉道,“这个案子一日不查清,我与驸马一日不得安宁,你可知?”
大理寺卿请罪道,“微臣惶恐,微臣一定竭尽全力,早日找出真凶!”
“不要让本宫久等。”
柔嘉嘱咐一句,不再说什么,闷闷出了大理寺,待坐上马车,才长舒一口气。
见春拿了绘着工笔仕女图的团扇给柔嘉扇着,又轻柔擦去她额头细汗,知夏则送上一杯温度适宜的香茶。
还是见春先按捺不住,问道,“公主,大理寺卿真的没查出什么么?”
她与知夏还不知遇刺的真相,只是这两日见公主与驸马频频关门关窗议事,顾嬷嬷又时不时长吁短叹,再加上守门守窗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心下已有了猜测。
柔嘉叹道,“或许罢,但这不重要。”
她敛下神色,郑重吩咐两个贴身婢女,“你们只要记得,要像护卫我一样护卫驸马便好。”
两人已是明白了掩藏的事实,皆严肃了神色,低头称是。
马车骨碌碌行驶到大将军府。乌金西坠,晚风送爽,空气宜人。
柔嘉从车上下来,恰逢殷烈从城北大营巡视回转。
殷烈滚鞍下马,先看了眼柔嘉身前身后的队列,而后行礼,疑惑道,“公主,您这是?”
柔嘉想到,昨日殷绪与殷弘斗了一场,殷烈身为家主,即便昨日不知,今日也该知了。那他,是否会怀疑呢?
柔嘉作出忧愁的模样,道,“我去了大理寺,询问是否查出凶手。”
殷烈表情一紧,脊背僵硬起来,“可查出了么?”过了两瞬才想起来,弘儿办事稳妥,恐怕不会轻易让人查出来,就算查到什么,背后是皇帝,大理寺敢声张么?
殷烈放松下来。
他的反应落入了柔嘉眼中。明白他应该什么都知晓了,柔嘉心中一片冰冷,心疼殷绪这辈子都没有亲人疼爱。
她低头,掩去眼中冷意,叹息道,“什么也没有查出,我实在是担心得紧,怕刺客再来。”
殷烈愈加放心,假装安慰道,“大理寺都是能人,皇上也下令彻查到底,假以时日,一定能查出。臣已令府中侍卫加强巡护,大理寺也派人护着绪儿,公主放心。”
同时又有些嫌恶:死到临头他那个逆子都不知与公主互通消息,向公主求助,当真是……不上道,又臭又硬。
也不知道像谁的脾气。若不是一早滴血认亲过,他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他的儿子。
“希望如此。”柔嘉叹道,向殷烈告辞,“公公白日劳累,还请早些歇息。”
殷烈拱手,“多谢公主,公主慢行。”
回到南华院,冰块的余温带来阵阵清凉。顾嬷嬷迎上来,怜爱道,“公主回啦!”
柔嘉坐到桌边,四处看了看,问道,“驸马呢?”
顾嬷嬷道,“还在书房呢。”这几日她是眼看着公主与驸马关系渐好,说这句话时也不再暗含抱怨。
柔嘉点头,“那便不要打扰他。”
独自被婢女们服侍着用过晚膳,柔嘉看了会儿书,沐浴之后穿上寝衣、披上斗篷,等殷绪回来。
她还记着殷绪说过,晚上要与她细说夏苗的事情。
殷绪也记得这句话,因此明月东升时,便拿着已细细研究过的地图,她这朦胧月色回了主屋。
进得房门,便看见柔嘉一副浴后的打扮,身着藕荷色的斗篷,乌黑的长发柔顺披散在肩头,侧身坐在罗汉床上看书——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特意避开了他常睡的那一块位置。
因为坐着的姿势,她的裤腿上提,露出一截莹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和精致玲珑的踝骨。
殷绪扫了两眼那莹润的脚踝,不动声色抬起视线。
见他回来,柔嘉坐正了些,放下手中书本,浅浅一笑,“你回来了。”
殷绪沉默一瞬,道,“我先去沐浴。”面前的人如此柔软干净,他忽然不想汗涔涔脏兮兮地坐到她对面。
柔嘉柔顺笑道,“好。”
殷绪做事一向不需人伺候,哪怕是拿衣。因此在一旁叠衣的见春与知夏略一犹豫,便由他去了。
殷绪先将手中地图放到了柔嘉手边的小桌上,而后自行拿了一件长袍,从耳房那边进入小厨房,吩咐粗使婢女送水,又回到耳房,从衣柜中拿了寝衣,一串动作干脆利落。
将衣服叠完放入衣柜,见春点燃了一支安神香,知夏将拔步床上的锦被展开,方便一会儿柔嘉入睡。采秋照顾顾嬷嬷睡下,回到房中,见窗户仍开着,未免夜间着凉,走过去探身关上。
已经无事需做了。柔嘉轻柔道,“夜深了,你们也去休息罢。”
“是。”见春与采秋告退,知夏在外间值夜。
婢女们退下后,房间一时安静,只听得见耳房水声潺潺,让柔嘉面红耳赤地想起,曾经井水流过殷绪胸膛的画面。
柔嘉强行让自己不去想,拿起小说上的布帛,展开细细看去,发现是京师地图,左手边的围场,已做好了记号。
西郊猎场,是太过让柔嘉记忆深刻的地方,曾经她就是在这里,没了半条命,身上留下狰狞的疤。
嗯,疤……柔嘉已经有一阵子未关注身上伤疤了,不知它如今已变化成了什么模样。
柔嘉低头分开斗篷前襟,又轻轻掀开寝衣下摆,定睛看去。
纤细的腰身往上,欺霜赛雪的肋下位置,三片不那么规则的椭圆形伤疤印在上边。
受伤时她才十三岁,到底年少,恢复力强,又用极其珍稀的好药养着,伤疤已经变得小而薄,浅浅的粉色,像桃花瓣。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完全消弭无形。
柔嘉正想着,忽然听到轻轻的一声咳,心下顿时一惊,慌乱地松开手,抚平衣衫,抬头时已经又是面红耳热的模样。
殷绪果然已经出来,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耳房的门帘边,偏着脸看向另一侧,一副回避的模样。
加上刚才的那一声咳,再再说明,他看见了方才柔嘉掀衣自视的模样。
虽已经成亲,但到底是没有任何亲昵的“假”夫妻,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柔嘉羞臊得有些手足无措,连语气都带了些支吾,“你……你怎么不出声?”
说完又觉得有些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心下怨道:这人不是武将么,武将不都是底盘稳、脚步声重么,怎么这人走路没个声响?
肋下的位置那般尴尬,他是不是看到了她的……
她并不是会做轻佻举动的人,方才,当真只是在看伤疤!
柔嘉当真羞恼极了。
殷绪却是十足无辜,他只是见夜色太宁静,这才放轻了脚步,谁知出了耳房,便看见她……
身体有些僵硬,嗓子干涩,殷绪仍偏着脸,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柔嘉更羞了,恨不得掩面,“说谎!”这是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啊!
殷绪确实是说谎,被这样当场拆穿,对方又那般羞窘,让他无法安稳自在。感觉耳后也渐渐烧起来,殷绪僵立片刻,掀开门帘,一步退回了耳房。
看不见,她应当会好受些吧?
柔嘉用余光看到眼前的黑影消失,意识到殷绪离开了,抬起了头,盯着耳房门帘。
羞窘退去,担忧浮上心头:殷绪本就不满婚事,被她那样吼叫,是不是生气了,离开便不回了?
羞恼变成了懊恼,她盯着门帘,小心唤了一声,“殷绪?”
“嗯,”殷绪站在门帘后,清了清嗓子,“不然,我们还是讨论夏苗的事?”
柔嘉松了一口气,身体软下来。羞窘余韵仍在,她沉默片刻才道,“好。”
未免再出意外,她坐直了些,将衣服细细理好。整理的时候,她悠缓缓地又想到了一些事情。
她并不是浮躁易怒的人。上辈子与陈昱有了婚约之后,她惯常以一个懂事长姐、未来皇后的身份为人处世,总是体贴又包容,照顾甚至是服侍着陈昱。这辈子嫁给殷绪,倒是多了一些小女儿情态,会羞会恼会忐忑,这大约才是,真的喜欢。
什么时候,殷绪也能喜欢她,便好了。
殷绪出来,见柔嘉已恢复许多,虽耳根仍红着,表情算是镇定。
殷绪隔着小桌,坐到她对面,两人彼此互看了一眼。
柔嘉着斗篷,殷绪寝衣外则罩着外衫,两人都未穿袜,简洁又放松地相对而坐。暖黄烛火幽幽笼罩着他们,别有一股安宁温馨的意味。
可讨论的,却是凶险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周一周二周三都中午更新哈,周四换榜之后调整成晚六点感谢在2023-04-23 13:30:56~2023-04-24 12:2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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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喜欢她◎
殷绪展开檀木小桌上的地图, 指着猎场的一个圆形记号,道,“这里是一处山崖, 地势险要,我想让平安与薛非埋伏于此,然后将殷弘引过来。”
他抬眼看向柔嘉,只见她亦柔顺地凑过头来, 认真地看着桌上的地图, 眼神乖巧地跟随着他的手指转动。隔得近, 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有别于屋内燃着的安神香,是另一种又清又甜的味道。
想到她是个何其温柔善良的人, 殷绪终究没有说出自己的满腔杀意,只道, “如此或可化险为夷。”
柔嘉视线落在殷绪指尖所点之地, 低眉思索。
其实若要求平安, 猎场里殷绪紧紧跟着众人, 尤其是薛怀文、百里仝这样的武将, 殷弘必不敢轻举妄动。可千日防贼终究不是办法,殷绪此举,应该是想化被动为主动, 一举挫败殷弘。
平安与薛非乃私人护卫, 不能明着进入猎场。而对于猎场, 她比殷绪更熟, 那处山崖地势较偏, 人迹罕至, 平安与薛非悄悄进入, 埋伏于此是可行的。
而正因为那处山崖人迹罕至,乃是谋刺的好地方,殷弘一定会中殷绪的诱敌深入之计。
诱敌深入之后,殷弘是死是活她并不关心。上辈子她不了解殷弘,只知他手握重权,却对弟弟见死不救。她以为他只是愚忠无能,这辈子见他对亲弟弟下杀手,才知他如此泯灭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