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从温老爷子说起,包括温鸾的父母,何方人士,所任官职,何时病故,以及温燕、谢天行,般般种种是侃侃而谈,显见对温家的情况知之甚深。
饶是这般,李掌柜仍坐着没吱声。
“都什么时候了,您再不去,堂主就没命了!”小石急得直跳脚。
李掌柜瞥他一眼,“此事太大,太突然,疑点也太多。招安事宜,堂主是和张肃张大人谈的,张大人耿直峻节,廉政奉公,即便高晟信不过,张大人也绝不会欺骗我们。”
宋南一脸色微变,咬牙笑道:“他二人是一丘之貉,高晟弄权祸害朝纲,栽赃无数忠臣良将,张肃可有一言斥责?”
李掌柜立刻警铃大作。
堂主曾说过,高晟凶名在外,温家姑娘曾担心起义军不信任高晟,影响招安,可一听说全权负责此事的是张肃,立刻放心了。
由此可见,温家姑娘是非常信服张肃的。
这个男人的话不可信!
他是谁,要干什么?
李掌柜压住内心的惊骇,佯装迟疑了会儿,起身道:“你说得有理,咱们这去去分舵,召集兄弟们搭救堂主。”
小石大喜过望,抢前一步替他开门,就在此时,扑的一声,宋南一的匕首刺中了李掌柜的后背。
“你……”李掌柜吐出口血,挣扎着往屋外跑。
“摁住他,捂住嘴!”宋南一低低喝道,小石惊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死死捂住李掌柜的嘴。
宋南一又是一刀。
血从小石指缝里源源不断流出来,流了他满手、满身。
鲜血堵住了李掌柜的喉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圆瞪双眼,白亮亮的,吓得小石浑身发颤,不自觉松开了手。
宋南一强硬地把匕首塞进他手里。
小石看着拼命向外爬的李掌柜,他手举匕首,浑身哆嗦着,剧烈喘息着。杀死一个熟悉的人,还是照拂过自己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他没有退路了,给李掌柜致命的一刀,是对宋叶两家的投诚,是他立命安身必须要做的事。
闭上眼,狠狠扎了下去。
地上的人再无声息。
他也再无退路。
“为什么杀他?他已经答应了啊。”小石欲哭无泪。
“答应?你真够蠢笨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他分明起了疑心,骗我们自投罗网。”宋南一夺过匕首,在李掌柜衣服上蹭掉血渍,随便翻出套衣服给小石,“别傻愣着,要做的事还很多。”
“他死了,那些人根本不会听我的。”
“人不在,信物在,一样可以号令众人。”
一句话点醒了小石,慌忙翻箱倒柜找东西,“印鉴!我见他用过……啊,找到了,就是这个!”
“能、能成吗?会不会露馅?万一堂主突然出现怎么办?”
“不会。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那么有情有义,必会陪在孤苦无依的妹妹身边。”
只要掌握好时间,不给任何人通风报信的机会,此计,万无一失。
宋南一翘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把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点燃,随手往地上一扔。
厚重的血浸湿了信纸,火星熄灭了。
云层挤挤挨挨的,将月亮完全遮挡住了,天亮才慢慢消散,大太阳重新发挥威力,照得树枝上的叶子都耷拉着脑袋。
今天是中元节,按习俗要在家祭奠先人,但温鸾一直不认为高宅是自己的家,便把祭奠的地点设在了南山的慈云寺。
身为温家义子,谢天行理所当然也要去。
慈云寺名气不大,胜在清净,一片苍翠繁密的树林拥着寺庙,山风吹过,松涛声、钟磬声、诵经声交织在一起,颇有肃穆庄严的味道。
法事持续到近晌午方告一段落,温鸾虔诚地把最后一张纸钱放入火盆,再三叩首后,才扶着阿蔷慢慢站起来。
谢天行也站起身,眉头微皱,似有心事。
“难得见你发愁的模样,莫非是担心斋饭不好吃?”温鸾打趣他。
谢天行失笑,“也不知怎么了,今天起来我就有点心神不宁的,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那还不赶紧拜拜佛?”
“临时抱佛脚,佛祖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要怪罪。”
“哎呀,虔诚些,不要嬉皮笑脸的。”
“够虔诚的啦!”
……
阿蔷看着斗嘴的兄妹二人,抿着嘴直笑。
院子里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一个半大小子疾奔而至,知客僧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
谢天行惊讶地望着来人,“狗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谢叔!”李狗子哇一声哭出来,“我大伯、大伯……死了!”
谢天行脸上血色登时褪得一干二净,身子晃了晃,“你慢慢说,一切有我。”
李狗子断断续续道:“今儿早上,我照旧去找大伯读书,叫了半天没人应门,我就翻墙进去……进去,满地的血,大伯身上全是血,眼睛都没闭上啊!”
“……我想报官,又不敢,跑到分舵,结果大伙儿都不在,只有烧火的王爷爷被人扔在稻草垛里,说了‘添寿’就咽气了。我又跑到雨笼胡同,看门的小孩说你在这里。”
谢天行心中已是掀起惊天巨浪,“哪两个字,添寿?天授?”忽灵光一现,“天寿!妹子,今儿高晟去的哪里?”
“天寿山皇陵。”温鸾白着脸道,“中元节皇上谒陵,锦衣卫随扈。”
谢天行道声“糟糕”,嘱咐一句,“你不要回城,找个地方躲起来,过几天我去找你。”
“到底出什么事了?”温鸾拉着他的袖子不放,“你总要和我说清楚。”
谢天行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妹子,放手,那些都是我的兄弟,我不能不去。”
温鸾强压下心里的惶恐,松开手,“皇上出宫礼仪非常繁复,天寿山离京城八九十里地,半日的功夫,大概也就刚出京,你沿着官道去追。”
“好。”谢天行轻轻抱了她一下,转身大踏步离去。
温鸾呆呆看着他即将消失在山门外的身影,忽地大喊:“哥!”
谢天行顿了顿。
“活着回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活着回来!
谢天行回头,冲她摆了摆胳膊。
阳光金灿灿的,温鸾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咧着嘴笑。
起风了,山林哗啦啦地响,好像有无数人在大声的喊。
杀啊,杀啊。
温鸾以为自己会哭,可眼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小姐,”阿蔷嗓音发紧,“我们去哪里?”
温鸾不知道,她想回家,可家在哪儿呢?
木讷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到佛堂,那里有祭奠爹娘的法坛,她望着爹娘的灵位,慢慢跪下。
爹,娘,保佑天行哥,你们一定要保佑天行哥平安无事。
他是女儿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这是一条不算宽敞的官道,庞大的卫仪阵容拉得长长的,龙辇周围是层层护卫,反倒更加显目。
风越吹越烈,官道两旁的山林不安地晃动着,高晟看着那一片片幽深的密林,暗暗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
同僚瞧出他的紧张,不由笑道:“大人也忒紧张,早提前筛了好几遍啦,就差拿网把路围起来。如今京城局势稳定,皇上已收拢所有兵权,谁有能耐在京城兴风作浪?再说咱们上千号人也不是吃素的。”
高晟的回答很不客气,“如果你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就不要做锦衣卫了。”
把那人噎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哼哼唧唧的,敢怒不敢言。
眼看要走出这条峡谷,就在此时,变故横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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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安得两全法?◎
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哨, 山林中突然跃出重重人影,约有七八十人,身着不一, 兵器不一,就那样呼啦啦冲下山, 挡在队伍的最前头。
“有刺客!”
“护驾!护驾!”
禁卫军立刻动了起来,如潮水一样护在龙辇周围。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 嘴上调侃归调侃,应对能力还是相当强的。
几乎是瞬间,禁卫军便筑起一道道防线。
阳光灼人, 丛丛刀锋泛着寒凛凛的光,刺得人遍体生寒。
那些不知来路的刺客似乎被这骇人的阵势吓住了,动作有点滞塞。
护驾?护什么驾?押送堂主的囚车在哪里?长长的队伍旌旗连天, 护卫、官员、还有宦官……为什么和小石说的不一样?
他们茫然了,可没人给他们确认的时间, 在对方喊出“有刺客”的同时, 他们已成为攻击的目标。
几十人面对上千人,毫无胜算,很快,就有人倒在血泊中。
他们这些人, 本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起义的穷苦老百姓,本就对官府充满怨气, 而同伴的死更加激起了他们的愤恨。
抢我们的房子,抢我们的地,我们活不了, 你们也别想活!
杀!杀了这些狗官!
杀!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杀!杀!杀!
刀砍得卷了刃, 眼睛杀得血红, 山谷在震荡,茂林在颤抖。
高高的山岗上,小石蹲在树后,闭着眼,捂着耳朵,一动不敢动。
是他拿着李掌柜的印鉴召集了这帮兄弟,是他悄悄折返杀了留守的王老汉,是他抢在大伙发现不对劲前发出攻击的哨声。
死吧,都死了吧,他们都死了,他才有活路。
“你们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宋南一突然出声,吓得小石一哆嗦。
“这下招安铁定不成了,可以走了吗?”小石焦躁不安,“接我们的人来了没有?”
宋南一下巴朝他身后一抬,“喏,那不是!”
小石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去,却是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胸前一凉,昨天杀死李掌柜的那把匕首,直直刺入他的心窝子。
“宋……”
宋南一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又是几下,小石便如昨晚的李掌柜一样倒下了。
“傻子。”宋南一轻轻嗤笑一声,擦净匕首上的血迹,头也不回地钻入了密林。
小石仰面躺在山坡上,如火的晚霞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血红血红的。
山谷中,起义军的人越来越少。
“留活口!”高晟持刀护在龙辇前,禁卫军足可剿灭这些刺客,用不着他动手。
铮铮剑鸣,一条人影斜斜飞入混战的人群,轻盈如燕,凌厉似风,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他的动作。
“堂主!”有人惊呼,声音里满是意外和惊喜,“你没被高晟抓走?”
谢天行格住迎面而来的刀,反手抓住一个兄弟极力往密林的方向一抛,“谁命令你们设伏的?”
“小石头,他拿着李掌柜的印鉴,还有个自称温姑娘家仆的男人,烧伤了脸,丑得紧。”那人后知后觉,“他们人呢?我们被骗了?”
“中计了。”谢天行拼命冲剩下的兄弟喊,“撤!撤!快撤!”
他功夫极高,面对一众禁卫军的围攻,竟是丝毫不落下风,还有余力护着那几人逃跑。
随行官员侍卫中见过谢天行的人也不少,自然认出来了,一个个大为震惊,嘴上不敢说什么,可看向高晟的目光已带有某种不可说的意味。
“大人,大人!”有下属低声提醒,谢天行是他的大舅哥,在他府上居住已有月余,为洗脱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谢天行捉拿归案。
高晟脸色铁青,握住刀柄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龙辇内,传来一声轻咳。
大红的飞鱼服几乎融入似血的残阳,高晟闭上眼,深吸口气,再睁眼,杀气顿现。
身影倏然飘过,铿!刀与剑碰撞在一起,在空中僵持着,嚓嚓响个不停。
没人说话,更没有质问、劝说、喊冤,两个男人都是紧紧咬住牙关,死死盯着对方。
不管是不是冤枉的,当拿着兵器冲向皇家谒陵队伍的时候,“刺杀皇帝”就成了事实。就算被欺骗,就算不是真想要弑君又如何?皇上不可能因此饶恕这些人的罪过,天威难犯,诛九族的大罪,不会因为“误会”二字就轻飘飘揭过。
高晟明白,谢天行也明白这个道理。
当下,他们不得不拼个你死我活。
有高晟分走谢天行的大部分注意,剩下的十来个起义军哪里敌得过禁卫军,左支右绌,显见就要命丧刀下。
谢天行大急,一横心,暗道声:“对不住了。”
高晟顿觉一股强劲的力道铺天盖地压过来,随后一阵气血翻腾,迫得他几乎握不住刀。他心下吃惊,刚想招呼下属布阵拿人,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当啷,他的绣春刀掉在了地上。
谢天行劲腰一拧,几个起落便冲到被围困的兄弟面前,连推带托,又扔又抛,最大限度救出几人。眼见禁卫军越围越重,再也不敢恋战,拿出十二分的精力,飘忽如影,硬生生从乱军之中逃了出去。
高晟掩住口,咳咳两声,把涌到嗓子眼的腥甜强行咽了回去。
“大人旧伤未愈,不然绝对会抓住那人的。”下属声音很大,似乎在极力证明什么。
“就是就是。”另一人嗓门更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几个活口,在诏狱里走一遭,铁嘴也给他撬开。”
有个宦官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锦衣卫留下打扫,大理寺、司礼监审理此案,北镇抚司协查。”
众人都是一怔,高晟协查?竟不是主审!
先前替高晟说话的锦衣卫不约而同沉默了。
高晟俯身,捡起绣春刀,面无表情。
夕阳没入西天,山谷渐渐恢复了平静。
天色逐渐灰暗,黄昏的凉风习习吹动着温鸾的头发,她站在山脚下的岔路口,犹豫不决。
左边,是通向京城的官道,宽敞平坦。右边,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羊肠小路。
“小姐!”阿蔷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快看。”
尘土滚滚,一人一骑迅速靠近,是谢天行!
像是突然失去浑身力气般,温鸾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往下坠。阿蔷从背后一把扶住她,差点没哭出来,“天行少爷活着,他活着!”
“你哥我天下无敌,才没那么容易死呢!”谢天行大笑道,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却掩饰不住他眼中的焦灼和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