俨然忘了刚才说的打算投靠皇上的话。
他看着叶向晚,脱下破旧的长袍,光着膀子,拿起匕首,一刀刀剔下去。
血、肉、泥土混在一起,深山老林,窝棚摇摇欲坠,夜枭怪叫着,看见有人背着沉重的包袱,走到河边,包袱一抖,里面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散入河中。
窝棚着了火,映得那人如鬼似魅。
这样偏僻的地方,即便山林起了火,也要天亮才有人发现,到那时这里早烧成一片灰烬,什么都瞧不出来。
宋南一如是想着,随手在官道旁的树上刻下一片银杏叶,和印鉴上的图案大差不离。
只要安心等着,叶家暗桩自会寻过来,若要问叶向晚的下落,只说与她商议好了,她南下金陵避难,留他守在京中刺探消息。
生怕官兵查到他头上,宋南一干脆用匕首在另一半脸轻轻划了几道。
真疼啊,但比烧伤好得多,上次有叶向晚给的伤药,这次他什么都没有,烧伤容易感染,没有伤药实在太危险了,他可不能死。
他依旧装作乞丐,悄悄溜进山下的村子躲了几日,无事发生,便又往京城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留叶家的暗号。
或许是他掩饰得太好,就这样一路走进城门,都没被高晟的人发现。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依旧繁华热闹的京城,恍惚间有如隔世,他可真想大哭一场。
已是八月初,随着断断续续的秋雨,京城一早一晚已是寒意袭人。
否极泰来,他默念一句,裹紧身上的破袍子,寻了一处早已荒芜的土地庙。这里是他和温鸾第一次出逃时,约定见面的地方。
看到那封他仿写的信,鸾儿一定会怨恨他的吧,可他没办法,反正她有高晟护着,绝不会出事。
如今也没听说鸾儿入狱的消息,说明他的预料是对的。
那个高晟,可真是疼爱她,如果鸾儿多疼惜他一点,多想想他们这些年的情谊,直接在枕边把高晟杀了,哪还有这么多磨难!
宋南一重重叹息一声,翻身睡去。
又过了几日,不知为何,一直没等到叶家暗桩来寻他,宋南一不由暗暗发急,但好的一方面是,也没人发觉他的身份。
这日傍晚,他端着讨来的半碗稀饭一个干饼回来,见庙门上多了一片小小的银杏叶,顿时喜出望外,把碗一扔,推门就说:“你们可算来了!”
话音甫落,人已和庙中的木雕泥塑一样呆住了。
夕阳的余晖斜斜照进来,尘土在光束中欢呼雀跃,他坐在光影中,含笑看着自己。
“宋南一,你在等谁?”高晟微微挑眉。
宋南一转身就跑,可脚还没落地,就被人反剪了双臂,膝窝一痛,扑通,来了个狗啃泥。
“你、你怎么发现我的?”
高晟笑笑,“你在山林杀人的时候。”
怎么可能?宋南一瞠目结舌,猛地反应过来,“你们要钓出叶家的暗桩?你们什么时候知道叶家有暗桩的?”
高晟失笑,“不会真以为我们锦衣卫是徒有其表吧?土城镇伏击我,你之所以能得手,不是你聪明,是我要化解温鸾对我的怨恨。”
宋南一强梗着脖子,“你少得意,再能耐,你着力推进的招安还不是让我毁了?谢天行要死在你手里,她一样会恨你入骨,可你又不得不追杀谢天行,哈哈。”
高晟走到他面前,脚踩在他的手指上,“这么说你是承认了策动刺杀皇上的罪行?不错,接下来我们有的玩了。”
宛若石磨碾碎谷子的声音响起,凄厉的惨叫惊得鸟儿四散飞逃。
宋南一落网的消息传来时,温鸾正坐在炕上坐针线,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手微微颤了下,旋即是良久的沉默,沉默得阿蔷以为她对宋南一依然余情未了。
“小姐,那等恶人,不值当您为他耗费一丝一毫的精神。”阿蔷气鼓鼓说,“等他被砍头的时候,您上街丢他几个臭鸡蛋,自此便彻底忘了罢。”
温鸾不由笑了下,“倒不是为他……”她放下手里尚未完工的中衣,在针线笸箩里翻了翻,挑了条络子出来。
“明天早点去前门胡同刘家玉器问问,可有配得上这条络子的珠子,要坚实点的。”
阿蔷怔住,“小姐……”
温鸾冲她点点头,手往前递了递,“如果有合适的,就让他们明天前晌老地方等着,多带些货,我要自己挑选。”
阿蔷哆嗦着手接过来。
“我记得你水性不错,刘家玉器靠着运河码头,注意不要玩水,掉进河里可不是好玩的。下去吧。”
“婢子……明白。”阿蔷哽咽着,往外走了几步,忽转身磕了三个头,爬起来一言不发飞快地消失在夜幕中。
温鸾轻轻叹出口气,笑了笑,低头继续做针线,天色蒙蒙发亮时,手里的中衣终于做好了。
是男人的衣服。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墨色的长袍,衣服下摆用金线绣着如意云纹,在烛光下暗闪着金色的碎光。
还有鞋袜等物,满满当当的包了个包袱。
温鸾捧着包袱走到高晟的院子——自从谢天行住进高家,高晟就再没强迫她住在一个屋子。
要务缠身,他自然没在家。
温鸾把东西藏到衣柜最深的地方,默然坐了下来,静静打量着屋子的每一处,椅子,桌子,挂在墙上的弓箭,零散扔在炕上的衣服,直到天亮。
最后看了眼这个地方,她起身,推开门。
“我去趟大理寺。”临走前,她和小安福打招呼,“晚上不回来吃,别给我留饭。”
大人总有吩咐,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阻拦。小安福很听话,还不忘嘱咐一句,“今儿天不好,看着要下雨,带把伞。”
的确不大好,一早起来就阴沉沉的,早晨和傍晚竟差不多。
“不用。”温鸾笑着摆摆手,走了。
早晨出的门,后晌才到大理寺。
高晟并不惊讶她的到来,“宋南一整张脸都毁了,动了大刑,恐怕脏了你的眼。”
温鸾很平静,“不见他最后一面,我总是意难平……我要骂骂他出出气。”
“要不要再砍他几刀?”高晟引着她往外走。
温鸾脸色一僵,知道他在揶揄自己,冷冷哼了声,不言语了。
高晟也不敢多招惹她,毕竟那段回忆委实太痛苦,她没有生气已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心情顿时大好,脚步随之轻快起来。
“慢点,我跟不上。”
高晟的速度慢了许多。
温鸾缓步走着,用心记着,走了好一通,终于来到了地牢最深处,“那些人,也关在这里?”她突然问。
高晟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也不再问,跟着他来到关押宋南一的地方,“我自己去,你在外头等着。”
这是看守最严密的地方,高晟当然不担心她会有小动作——她也不可能再对宋南一有什么心思,当即点点头,吩咐狱卒开门。
温鸾进去了,随即是一声短促的尖叫,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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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跑了出来,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恐,捂着嘴,一副要吐不吐的模特。
“我就说你不要看他。”高晟揽住她,无奈道,“动了大刑的,那模样不能见。”
温鸾似是吓坏了,身子不停发抖,“你是故意的。”
高晟笑笑,算是承认了。
再美好的回忆,都抵不过眼前狰狞的恶鬼所带来的冲击感。
身后,是宋南一凄厉的呼救,“鸾儿,救我!救救我!看在我们以往的感情上,救救我!”
温鸾身子重重颤动了下,更用力地缩在高晟的怀里。
她的衣服,也被她紧紧压在高晟的腰牌上面。
从地牢到门口,温鸾觉得这段路漫长得像走过了一生,怔楞间,她听见高晟轻声说,“回去吧,所有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温鸾回头看他,他站在明暗交织的地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第一次见他的场面。
可现在,不用提心吊胆琢磨他每句话的意味了。
温鸾突然向他跑过去,踮起脚尖,嘟起嘴,飞快从他嘴唇擦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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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如何才能保住你◎
雨滴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绽开出一朵朵小小的花。
面前早没了她的身影,高晟还怔怔站在门口,好一会儿,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嘴唇。
原来她的吻是这样的滋味啊。
柔软到无法想象的唇,酥酪一样滑嫩, 凉凉的清甜,带着丝丝缕缕的香。
亲上来的那一刻, 他脑中一片空白,身子发僵,手脚发麻, 就像个从没见过女孩子的呆头鹅,傻傻地愣在原地。
分明不是第一次亲吻,更亲密、更疯狂的事情都做过, 可这种感觉,真真儿的第一次体验!
这个滋味太过美妙, 绝不是强吻比得了的, 乃至于高晟忍不住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两情相悦?
雨点打在泛红微黄的树叶上,噼里啪啦欢快地响。
雨点也打在温鸾的衣衫上,方才还洁白无染的衣摆显出几道淡淡的花纹, 路上行人匆匆,无人注意。
她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 在一扇黑漆小门前停了下来,叩响了门环。
几乎是同时,门开了, 快得就像有人一直在门后等着她。
那人让她进来, 警惕地看看四周, 确定没人跟踪,便轻轻关上了门。
这是漕帮的地盘,温鸾也是第一次来,四处打量一圈,普普通通的小小四合院,看上去就和普通的小门小户没什么区别。
“姑娘,这里。”那人站在柴房前冲她招手,随后把灶上的大铁锅搬开,盖板翻开,下面竟是一条黑乎乎的通道。
通道曲曲折折的,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眼前一亮,那人推开暗门,轻轻松松跳了出去。
随后谢天行的脸出现在洞口,紧绷的面孔先是一松,随即笑嘻嘻伸出了手,“妹子!”
屋里坐满了人,约有十七八个精壮的汉子,衣着各异,一个个双目炯炯,露出的胳膊青筋暴起硬如铁柱,一望便知身上都是有功夫的。
“小姐!”阿蔷捧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走进来,眼泪汪汪的,“可担心死我了,高大人机警得很,我生怕他察觉出来。”
“还好,很顺利。”温鸾安慰似地笑笑,笑容并不轻松,含着一抹说不出的苦涩。
有人大声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高晟再机警,这回也栽到姑娘手里头喽!”
屋里随之一阵哄笑,温鸾垂下眼眸,心里愈发酸楚苦了,“我去换衣服。”撂下一句便匆匆出去。
换好衣服出来时,却见谢天行在门口守着,嘴里叼着根草杆,抱着胳膊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哥,”温鸾唤了他一声,把换下来的外衣递给他。
谢天行没有把整件衣服拿走,只撕下带浅浅花纹的那半幅,不多时又回来,“泡上药水了,很清晰。”
温鸾吁口气,“能用就好,他的腰牌是象牙做的,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
“不要小瞧跑江湖的人。”谢天行调皮地挤挤眼,“能人异士多着呢,再说那些人一看高晟的腰牌先腿软了,哪有胆子再细看?”
温鸾扯动了下嘴角,似是想笑。
谢天行叹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我都安排好了,一会儿漕帮的兄弟就护送你和阿蔷从水路离开京城。”
“我不走。”温鸾态度十分坚定,“让阿蔷先走,我跟你一起走。”
谢天行瞠目,脑袋立刻拨浪鼓般摇个不停,“不行不行,你不会武功,会拖累我们的,这可不是磨磨唧唧浪费功夫的时候。”
“我必须亲眼看到你平安无事离开京城。”
“不行,你必须听我的,这事没有商量余地。”
温鸾索性不与他争论,提笔在纸上画大理寺地牢的路线,“……他没告诉我关在什么地方,但我想这样的要案,肯定不能和普通犯人关在一起。高晟曾说,看守严密程度,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在里面走的这一圈,也就地牢最符合了。”
画好了,她拿起路线图,轻轻吹干了。
谢天行接过来瞅瞅,咧着嘴笑道:“我再和兄弟们合计合计,准保万无一失。”
“哥!”温鸾突然叫住他,“……不要落在锦衣卫的手里。”
谢天行怔楞了会儿,慢慢道:“宋南一的情况很不好?”
温鸾脸色发白,肩膀微微颤抖,“何止是不好,我……我看到他的那一瞬,才明白为什么人们一提到诏狱,就会吓得毛骨悚然。”
那场面,比城隍庙阎王殿的十八地狱图还要骇人,她根本不敢细看。
她告诉自己,宋南一该死,不值得同情,可看到那个曾经风度翩翩的温润公子,血肉模糊挂在铁钩子上,好像活活被剥了一层皮时,她还是想替他求个速死。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劲,才把这个想法压下去。
她绝对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谢天行身上。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要活着,活着!”温鸾眼中水光闪烁,紧紧抓住谢天行的手,“我要你活着,平安无事地活着!”
谢天行心头一紧,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你哥言而有信,绝不违诺。”
有人在喊他,谢天行应了声,拍拍她的手,转身走了。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温鸾没有回头,“东西带来了吗?”
“嗯,马也备好了。”阿蔷拿出一个纸包,带着哭腔道,“您真要这么做?再想想,或许能有别的法子。”
温鸾把纸包藏进袖子,淡淡笑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我劝不动天行哥,也无法左右高晟的想法,只能这样了……”
“可是您呢?”阿蔷泣不成声,“您可怎么办?这么大的事,大人自身都难保,根本护不住您,您不忍心天行少爷进诏狱,您就要替他进,那些刑罚……天啊!”
温鸾把她拥进怀里,“莫哭,莫哭,我进诏狱,总比别人进要好,至少呀,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刑。”
他会直接给她个痛快。
这样也好,断得干干净净,还能把话说清楚,不牵连他。
雨越下越大,雷声轰轰,狂风刷刷,搅得暗沉沉的天一片混沌,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
那些人已经换好装束,打头几个穿着青绿色锦绣服饰,温鸾认得,是锦衣卫百户的官服。
她没问这些人是漕帮的人,还是残余的起义军,知道的越少,这些人就越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