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行一身夜行衣,他目标太大,锦衣卫中见过他的人不少,因而只做外围接应。
现在只等着腰牌做好,天更黑点,雨更大点。
护送她们离京的人到了,温鸾没和谢天行多做纠缠,点点头笑道:“哥,我走啦。”
谢天行挥挥手,想说什么,却哽住了。
雨声刷刷,马车在雨地里飞奔。
“这样大的雨,行船安全吗?”温鸾掀开车帘问。
赶车的汉子大笑,“我巴不得再大些,最好起大浪,我们行得船,那些鹰爪子只能干瞪眼。”
温鸾放下心,又问:“哥哥他们也是走水路,和我们一趟?”
“不不,你们南下,走城里运河的南码头。其他人分好几路——聚在一起太过惹眼,你哥往西,出京之后再走水路。”
温鸾在脑子里默默勾勒出方位,西城门附近有片海子,他们准是打算从那里逃走。
她和阿蔷对了下眼色,披上蓑衣,忽喊道:“停车,我要下车!”
那汉子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停下了,不想温鸾跳下马车,“你自带她走,不用管我。”
“你要去哪里?”那汉子大吃一惊,“谢大哥让我务必把你们两个送上船。”
温鸾笑道:“我和哥哥一起走,你要敢抓我上马车,我就喊抢人救命啦!哎呀呀,再耽搁下去,官兵就来了。”
说罢转身就跑。
那汉子急得直跳脚,刚要上去追,阿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嘴里还不住喊:“小姐,快跑!快跑!”引得几个行人不停往这里看,搞得他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他一跺脚,算了,先把这个小丫头送走,反正那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想来也走不远,待回头再来找她。
等到了码头,和船老大一说,才反应过来温鸾根本不会大喊大叫——那就暴露了他们的行动,她哥也会没命!
可此时早没了她的踪影,时间紧迫,阿蔷那小丫头也一再恳求,请他们成全她家小姐的一片心,没奈何,只得速速开船,逃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黑黢黢的天没有一点光亮,雨点变得稀疏,打在树木、地面的声音也减弱了。
积水飞溅,马蹄急促地经过,马上的人一勒缰绳,停在这片海子边上。
温鸾翻身下马,平息下呼吸,提着琉璃宫灯开始沿着岸边寻找,不一会儿就在一处栈桥旁发现一舟一人。
这样的天气,又是晚上,不会有渡河的行人,他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
温鸾直接发问:“你是接应的人?”
那人眼睛瞪得溜圆,“你……”
“我是谢天行的妹妹。”温鸾笑笑,“且容我上船避避雨吧。”
谢大哥的妹妹不是跟着漕帮走了?那人一肚子疑问,犹犹豫豫地不敢让她上船,眼睛一个劲儿四下观望。
温鸾知道他不放心自己,倒也不多做分辩,只牵马立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来了!栈桥上的两人齐齐往那个方向望去。
黑暗中亮起一盏灯,在空中闪闪灭灭,船夫兴奋地一拍大腿,提起风灯也回了信号。
那行人越来越近,很快,谢天行的面孔就出现在温鸾眼前。
“妹子!”谢天行倒吸口冷气,“你怎么在这里?”
温鸾忙道:“等你啊,我说过,必要亲眼看到你平安无事离京才行。”
“胡闹!”谢天行气急,低低吼她一声,来不及多说,先让受伤轻的抬着伤重的上船,接着就是温鸾,“我妹子就交给你们了。”
果然,他是打算一人断后的。
温鸾突然扑进他的怀里,用帕子捂住了他的口鼻。
谢天行大惊,蹬蹬后退几步跌倒在地,手脚已是酸麻提不起劲儿来,“小妹,你要做什么?”
“堂主!”那几人一窝蜂护住谢天行,对着温鸾怒目而视。
温鸾急急道:“这是曼陀罗花粉,量很小,过两刻钟就能恢复如初。快走,快走,我来引开追兵。”
“你疯了!跟我走,跟我走!”谢天行猛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冲过来,却是咚一声摔倒在地。
温鸾笑着摇摇头,“你们还不快拉住他,再晚追兵就要到了。”
那几人犹豫了会儿,终是一抱拳,“姑娘深明大义,我等佩服,在此谢过了。”
谢天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拼命地,拼命地向她伸出手。
温鸾最后看了他一眼,笑笑,“你们的马我也一并带走啦。”
说罢,把那几匹马的缰绳连在一起,翻身上马,一声娇叱,策马而去。
没有回头。
小船刚驶离岸边不久,岸上就传来的官兵的喊声:“快快快,他们往山上去了。”
“真是老天相助,雨势小了,掩盖不住马蹄声!”
“胆敢冒充我们锦衣卫,看不剥了他们的皮。”
火把连成了线,线又连成片,映红了半边天空。
谢天行盯着那片火红的海,晃晃悠悠的,犹不死心想要爬下船头,忽后颈一阵剧痛,头一歪晕了过去。
身后,一人收起手刀,吁口气,低声吩咐众人:“还有蒙汗药没有,一路让堂主睡着,到了榆林再醒。”
“这么远的路,你想药死堂主!”另一人忍不住骂他句粗话,但还是把药拿了出来,“这玩意不能用多,你给我悠着点,堂主本来可以全身而退的。”
“说起来,堂主的妹妹才是豁出命了。”那人重重叹息一声,“这份恩情我们大概永远也还不上了……”
是啊,一个弱女子,落到锦衣卫手里能有什么好?更别说他们这群人,先是刺杀皇上,后来又冒用高晟的腰牌,简直是把朝廷的脸面往地上踩。
抓不着他们,那群鹰爪子肯定会把火气撒在她身上。
与其在诏狱受尽折磨,还不如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沙沙的雨声盖过了哗哗的桨声,无边的夜色,把那抹叹息,慢慢吞入口中。
没有路了,温鸾站在悬崖边,盯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深渊。
一众官兵面面相觑,追了半天,竟然被个女的骗了,简直是奇耻大辱,可那些锦衣卫,为何不动呢?
“温鸾——”惊恐到极致的呼声,一人一马冲出来,如刀锋划过湖面,锦衣卫水一般向两旁分开了。
高晟翻身下马,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才站起来。
没人敢上前。
“你在做什么?”他一步步逼近,眸子映着熊熊的火光,似乎在燃烧。
“要寻死?”
“你说过不会寻死!”
“你答应过我的,不再离开我,温鸾!”
温鸾怔怔看着眼前几欲崩溃的人,万千滋味涌上心头,堵得她喉咙发紧。
“回来。”高晟伸出手。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护住你。”
“回来……”
他低低乞求着,声音颤抖得像个要哭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指挥使的威严冷峻。
“我今日所为,与你无关。”温鸾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偷偷拓印了你的腰牌,趁你进宫之际,那些人假冒你的名义,光明正大从大理寺带走人犯。”
高晟重重抖了一下,“别说了!”
温鸾平静地笑笑,“好,等到了诏狱再说罢。”
高晟不顾众多眼睛在旁,猛地上前将她拽进怀里,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一场秋雨过后,京城的早晨愈发清寒,转天起来,人们惊讶地发现,需要穿秋衣御寒了。
在这瑟瑟秋风中,无数流言在街头巷尾悄悄流传。
你知道不,高晟的爱宠,竟和刺杀案有关。
谁说不是呢!听说她还重金收买江湖游侠儿,跑到大理寺劫狱,还成功了!
不是游侠儿,是起义军救他们的同伙儿。
管劫狱的是谁,反正都跑喽,就剩那个小美人没逃走,也真是惨。
不管怎么说,那位可算惹到一身骚喽。
听说弹劾那位的奏章内阁都快塞不下啦,那位可惨了,平日里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这下够他喝一壶的。
也有人持怀疑态度:他的身家性命全系在皇上身上,谁谋反他都不可能谋反,顶多是个“失察”,把那小美人杀了表忠心不就结了?
便有人点头附和,马上又笑:当初他为了把小美人弄到手,把宋家折腾得死去活来,到手了也是百般宠爱,啧啧,舍不舍得啊。
怎会舍不得?美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程性命重要……
空寂的太极殿前的广场上,直挺挺跪着一人,从天不亮到早朝退朝,到日影西斜,玉兔东升,再到翌日百官上朝,始终跪着一动不动。
人们从他身旁走过,没有人与他搭话,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当然,也没有人冷嘲热讽。
只是无视。
日影一点点升起,散朝了,张肃走下台阶,停住,看他一眼,转身又拾阶而上。
“陈总管,”他寻到陈拒,“既不审,也不见,总这样晾着他,锦衣卫人心惶惶的,都要乱了。”
陈拒抬眸看看他,忽感慨一声,“张大人,你老了许多。”
儿子生死不明,当老子的怎能好过?张肃摇摇头叹道:“老喽,不知道还能干几年。”
陈拒一摆手,“你还得坚持坚持,咱家是不成了,昨儿个当差,站着站着,竟然打盹儿了。唉,幸亏皇上不计较,可皇上不计较,咱自己不能不计较,精力不如从前喽,咱家琢磨着,这几天就请去修皇陵。”
张肃心头微动,试探问道:“看你说的,哪能说走就撂挑子走人,休息几日养好精神,难道还不能回来继续当差?”
陈拒笑笑:“倒也是,能养好精神最好不过了,手下那些个小杂毛不顶用,还得有个老成的人坐镇。”
如此,张肃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层意思,也自然送到高晟的耳朵里。
“皇上还念着你的好,念着旧情,别辜负了皇上的心。”张肃重重捏了下他的肩膀,“想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高晟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欢喜样,“她呢?如何处置她?”
张肃没好气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她?这回可跟上次不一样,她是实打实地参与其中。如果交待其他人的下落,或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偏一问三不知,你那些属下又不敢逼供,你说她能落得个什么好结果?”
高晟沉默一阵子,低低道:“我知道了。”
“真知道了?”
“嗯。”
张肃盯视他一阵,确定他没搪塞自己,方又去找陈拒报信。
晌午过后,建昌帝终于肯见他了。
建昌帝以为高晟进门就会叩头认错,会求他严惩,甚至会自请前去榆林剿匪,至于那个女人,当然是提都不会再提,就当从没这个人。
但高晟叩头了,也认错了,却是自请:
刺杀太上皇!
第87章
◎你个疯子◎
一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死一样的寂静。
在旁侍立的陈拒看看跪在地上的高晟,暗暗庆幸,还好叫他进来前让其他人退下去了, 不然这话叫人听见,就算皇上想保他都保不住!
他脚步一动, 刚想提醒,啊不, 呵斥高晟一句,然而眼睛余光扫到建昌帝时,又把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低着头默然不语。
建昌帝瞪着眼睛盯着高晟,就好像从不认识他一样。
“你……说什么?”好半晌,殿内才响起建昌帝的声音,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还没高晟带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高晟再次重重叩头, “臣, 要去刺杀太上皇。”
“混账!”建昌帝抄起龙案上的青瓷镇纸猛地高晟他面前一掼,溅起的碎瓷竟划过高晟的脸颊,血一滴滴流下来。
一旁的陈拒把头低得更深。
应是气狠了,建昌帝剧烈地咳嗽起来, 慌得陈拒忙替他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 指着高晟“你、你……”嘴唇呢喃半天,最终一拍龙案,“朕不同意, 死了这条心吧你。”
说实话, 建昌帝打心眼里不想太上皇还朝, 他想维持现状,太上皇留在瓦剌,好吃好喝好生伺候着,晚点再回来。
等他帝位稳固,等朝中那些脑筋顽固的老臣势力瓦解,等小皇子九和再长大些,等太上皇不足以构成威胁,再迎接他回来。
他心里也曾暗暗感慨过,若是太上皇不在就好了,或许死在逃离京城的乱子里,对大周才是最好的。
可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建昌帝不是愚孝之人,也不是宅心仁厚之人,为登基曾血溅金殿长阶,可弑父,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毕竟长久以来“父亲”二字,于天子也好,于老百姓也好,代表的是不可推翻的权威,无法忤逆的血脉至亲。
哪怕他是皇帝,一旦弑父,就会背上难以洗刷的恶名,永远在史书上留下罪恶的一笔。
高晟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他面色出奇的平静,“锦衣卫一直暗中监视着叶家暗桩的动向,不止是京城这边,还有金陵那边,最近在偷偷往平阳府吉州运送物资和人力。”
“吉州并没有叶家的产业,所以臣怀疑,或许那里有了不起的大人物。”
“只有太上皇,才能让叶家不惜调走京城全部人手。”
“杀了他,叶家就再无可以威胁皇上的底牌,就像一只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江南那些世家门阀,也不会再以叶家马首是瞻,为着自身的长久利益,他们也会替朝廷除去叶家。”
高晟的眼睛亮得惊人,“臣的父亲死在太上皇手里,若不是他,臣的母亲、哥哥、妹妹就不会死,臣早就恨毒了他,所以,不管皇上答应不答应,臣都要去做。”
“放屁!”建昌帝忍不住爆了粗口,“你分明是为了你的小美人,那是太上皇,太上皇!杀了他你还能活命?你个疯子。”
高晟笑笑,“臣没疯,臣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滚犊子!”建昌帝没好气道,“你现在应该干什么?追查余孽,抓拿叛党,而不是为个女人要死要活。”
高晟再不说话,重重磕了三个头,闷声道:“臣……去了。”
建昌帝讶然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待反应过来想叫住他时,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什么意思?”建昌帝指着门口,扭头问陈拒,“怎么看着像是和朕永别?朕还没答应他呢,去,把他给朕关起来!”
陈拒擦擦眼角,“他存了死志,关是关不住的。老奴想啊,他就是来知会皇上一声的,皇上应允不应允,他压根就没考虑。”
刺杀太上皇,这个罪责只能高晟自己背,皇上绝不能表现出一点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