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虽然都成人了,但妈总有不肯结束余韵少妇的姿态,语调也带着懒懒的风情。
她的“哎呀——”总是比别人嘴里拖出来的长且绵,苍老的眼角配不上风情的语调。
爸瞧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瞅边柏青给的那条烟。
余绍良坐在爸腿边的马扎上,凑到烟跟前看,还问:
“姐,爸妈刚才还在家商量,那姓边的那么有钱,就给一条烟是什么意思?”
余绍馨拿来毛巾,余津津准备接过去自己擦,余绍馨没给,直接给姐姐擦头。
这是淋浴回到家,余津津第一次感到暖。
她朝妹妹感激一笑。但是那种疏淡的笑。她不是情绪表达浓烈的人。
余绍良还在等回答:“余津津,跟你说话呢!”
妈走到儿子面前,瞥眼使色,暗地里搡了余绍良一把,笑盈盈对着余津津:
“哎呀——那个边总,给一条烟,是单数,不是很吉利,搞不懂他是有钱人的客套礼数,拒绝的打赏?咱也不好猜。哎呀——要是个双数,吉利,那肯定是看上你的意思。”
余津津放下杯子,蹭蹭蹭上二楼,不耐烦:
“笑死人了,我爸天天抽烟不也是只抽10块钱一包的?一条软中华,我就算再不识货,也小600来块了吧?还想要两条?”
她不过是揶揄家里人的贪婪,看不惯过分纠结有钱人漫不经心的心思;恨做父母的不经自己同意,就给自己安排一场被当菜挑似的相亲。
丢下这句话,余津津去洗澡,却让楼底下的人兴奋:她的意思是,姓边的对她有意思?
这可真叫余家对余津津刮目相看了。
洗澡时,来了电话,不是通讯录中的人。
以为是报社的同事,才来没多久,没存号码也正常。
余津津关上淋浴,抹了把脸,接通:“你好。”
“是我。别挂!”是薛永泽。
正好,一晚上光顾着生气,好多疑问没解,余津津真没挂,问:
“姓薛的,你怎么认识我爸?”
薛永泽:“钓鱼的时候认识的。我俩算钓友。”
说得通。余爸的小厂子不景气,光剩个空壳子撑着场面,没什么业务,整天就是出去钓鱼。
余津津:“你为什么出现在今晚的鸿门宴上?”
薛永泽:“你爸想给你介绍个有钱人,我正好认识一个,就是那个姓边的。”
他忽然拔高音调:“我怎么知道会是你!我不知道你回国了!”
没擦的水珠吸着体温,余津津浑身发冷,深深颤抖一下,暗哑回电话里:
“所以,今晚,你和余正海密谋着替他卖闺女是吗?”
薛永泽哀怜:“津津!你别这么说!我只和你爸是钓友,很浅的关系,哪会联想到你!”
他避而不肯承认帮人卖闺女,那便是了:余爸托人,找了一个有钱人,撮合着把她兑一个好价格。
起了一个好听的名目:相亲。
余津津笑:“说是相亲,是姓边的相,他挑挑拣拣,我就是今晚桌上的一道菜。”
虽笑,但寒颤连连。
“津津!我爱你,即使你毁了我的学业,我还是爱你······”
才不听薛永泽的长篇大论,余津津摁断电话,继续洗澡。
很久,她才在热水中暖过身子。
这家里的饭,再吃下去,只怕有天掀锅盖一瞧,才发现是煮熟的自己。
睡觉的时候,余津津才想起来,忘记问薛永泽怎么会有自己的新号码。
哦,对,薛永泽都能帮钓友卖闺女,钓友给个号码也不算什么。大约楼下的老钓友说不定还会觉得,姓边的不要,还有个姓薛的。
余津津的卧室很大,大到不像个卧室,因为是牌室改的,空荡荡的,开春了还有点冷。
冷就容易把热烘烘的声音往上拔。
她听见楼下还在叽喳,不管姓边的如何漫不经心,他们就能凭借一条烟,余爸嘴里倒出的二手消息,幻想出已和姓边的搭上了什么关系。
余津津把头拱进枕头,隔绝了一切,跌进了梦里。
虽是一家子,梦却不一样——
第二天,余妈破天荒做了早饭,一定要余津津吃了再上班。
余津津脸上又出现昨晚那种惊诧,瞪着眼看妈。
到底还是坐下来了,余津津昨晚压根没吃几口东西,很饿。
余妈捧着碗,歪头看余津津,伸手抹了下她睫毛底下:
“没睡好?是睫毛膏还是黑眼圈?”
“没什么。”余津津搪塞,低头喝粥。
真是多此一问。
因为她不化妆,爱美的余妈骂过她好几次,怎么可能忽然又涂起有操作难度的睫毛膏!
余妈盯着余津津的微表情:“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不知道今天加不加班。”余津津不悦,“吃你几顿饭?我哪天回家不买荤菜回来?你也就出碗米饭。”
被刻薄,余妈没像以往张嘴就骂,而是宠溺的笑了:
“哎呀——你自从到了报社,耍了笔杆子,嘴也利了!我听你妹说,昨晚你洗澡还接电话,听语气就是个男的。我寻思问问,是不是那个姓边的约你吃饭!”
余津津把碗一推,绝了她妈的念想:
“姓边的,压根没要我的号码!赏条烟,不过是那个有钱人拒绝人时,叫你垫着快掉到地上的面子!”
余妈脸色一垮。有美梦跌碎的失望。
余津津带着幸灾乐祸的暗爽去上班。
临下班,陈主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做好明天的采访准备。
真的很不想去,余津津张了几次嘴,都没拒绝成功。
陈主任见她不应,有点恼了,当着大办公室的人就喊:
“小余,你问问在座的哪个,谁不想去天青集团采访?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说好听点,招你进来是写稿子。写稿子,用得着招学法律的?桉城多少大学的中文系没饭吃?”
余津津使劲咬住舌头,才没问出:说不好听呢?
陈主任气得掉头走了,临了放话:“你看着办!”
领导一走,大办公室安静了几分钟,几个一起进报社的年轻人凑过来:
“津,别在意。主任说话就那样,人还是很好的。”
余津津很领情同事们的安慰话,谁进来都带着文凭,但也都是托人找关系的,却领一份低薪。
都不容易。
她抓了把抽屉里的零食,分给同事。
老同事冯庆梅撇嘴:“小余,陈主任器重你。哪个领导不喜欢年轻漂亮小姑娘?带出去谈业务也有面子,是咱们报社的招牌!”
余津津不喜欢听外貌抹杀工作中认真努力的话,回了冯庆梅一句:
“冯姐是报社一枝花,常青树,能写会道,你都应付大场面,明天那种小场面,哪能高炮打蚊子。”
冯庆梅起身,笑哼哼把保温杯里的茶倒在室内正中的发财树里,嫌弃办公室里的茶叶不好,出门找茶去了。
立刻有人朝余津津嘀咕:“冯姐以前和陈好过。她吃醋。”
余津津心里烦透了。
草,最烦工作关系中有搞男女关系的。本来上班的破事就多!
下了班,余津津并没回家吃饭,自己逛商场。
她的青春期在寄宿学校度过,高中一毕业就去了英国,虽生活在省会,却对这个城市的道路并不很熟悉。
尤其国内日新月异,新建筑如雨后春笋,余津津试图从逛商场里,找到微小的乐趣。
还没进去那个高档商场,余津津就被一群年轻男人围住。
这些年轻人说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带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加上有很多专业术语,余津津先在脑中翻译成普通话,才朦胧知道,这是叫她美发的。
他们七嘴八舌的,她招架不住。
余津津逃了几次,可能拒绝的不很坚决,都被托尼们围追堵截。
忽然,一个打着电话的男人站定。
余津津试图寻找求救的可能。
那个男人挂上电话,开口了:“干嘛呢?”
可能是助人为乐的人都自带善意的光芒,余津津觉得这声音在哪儿听过似的,铿沉、稳重。
瞬间有种被撑腰的安全感。
这个男人很高,镇住了托尼们。
余津津赶紧跑到正义的这边,抬头:“他们叫我做头发呢。”
她尚不知道“做头发”在国内的语境里,已是另一种暧昧的意思。
商场外的晦暗灯光下,这个男人微皱眉心,眼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
托尼们笑着解释:“我们只是叫姐到店里了解一下最新优惠。正规美发店。”
“走。”这个男人甩了下下巴,叫余津津走在前面。
很高,有种体型上的安全感。
余津津巴不得给托尼们制造一种“姐有人”的错觉,跑到男人前面,拿他挡掉了纠缠。
走了一段路,到了商场门口的亮堂处,余津津要谢别“雷锋”。
一转头,余津津有点傻眼,一时忘记了这熟悉的脸叫什么名字。
但记得他化成灰也散发的傲慢气质。
他叫?······
“你去哪儿?”他低头,漫不经心地随意问到,忙着回手机上的信息。
商场门口的灯光,把他的手指轮廓描摹得清晰,长而直,在春寒中散发着冷冷的调子。
余津津胡言乱语:“我买录音笔。”
他顿了下敲信息的长指,头也不抬,语气平常到像在说旁人的事:
“明天采访我。”
“······”余津津半天没回过神。
傲慢的人也许习惯了怠慢别人,不常有别人不回他。
他皱眉抬头,没有准备收起手机的架势,“不进去吗?”
你不也没进去?
余津津咬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不想跟他继续碰面,她要溜。
“我走错商场了,应该去文具城。”她撒谎。
“文具城下班了。”他漫不经心翻下手腕,看看腕表。
余津津已经迈步道别:“明天见了——青总。”
干!她一紧张,只想起明天要采访的集团叫“天青集团”。
青总好像没“青”这个姓氏。
他没听出毛病,抬头望黑夜里忽然飘落的濛濛细雨,喊住她:“等等,叫司机送你一下。”
余津津拔腿拒绝:“谢谢,不用了。”
他没听见她的话似的,打了个电话,朝车场招了招手。
库里南横在了余津津面前。
余津津要回头道谢,人不见了。
呵,他比自己溜得快!
上了车,余津津也她妈的记性来了好了:那个“库里男”叫边柏青。
到家门口,碰到余绍良出门扔垃圾,他疯狂跑回家一喊,全家炸了——
库里南把不回家吃晚饭的余津津送回来了!
姓边的看上余津津了!
第4章
一家四口围着余津津,热情的像审讯。
他们的热情,在于带给全家希望的“库里男”上:
妈——“我这老大真藏得住心事!跟我说,妈,晚饭不回来吃了,哎呀——是和那个姓边的出去了。”
弟——“姐,姓边的亲自开车,还是有司机啊?”
爸——“肯定是司机开啊。他都买得起库里南当步行车了,还能不配个司机?”
他翘起二郎腿,吸着软中华,得意的和他自己有豪车似的:
“昨晚给我拿烟,就是派的司机。”
余绍馨不知道想说什么,憋得红光满面,起身:
“姐,我给你剥个橘子吧。”
余津津没理会其他人,望着余绍馨拿橘子。
这个家里唯一的安慰,就是妹妹。
虽然昨晚自己洗澡时打电话被她出卖,但她年纪比自己小,也许只是无心使然,小孩子不禁妈的逼问。
因为没什么可交代的,不过是偶然遇到,指望通过自己和姓边的沾上亲戚关系,纯属寒酸破落户的终极幻想。
余津津不耐烦大家的七嘴八舌:
“我只讲一条——”
话到嘴边,余津津瞥见妈在偷偷给弟弟余绍良递眼色,叫他给姐姐倒水。
余绍馨已经在旁边剥了橘皮,在细心撕橘瓣上的筋络。
她瞬间改了主意:常年在家被排挤,假借姓边的出口恶气!
全家都顿住动作,笑脸相迎,听余津津的下一句。
余津津笑了笑,生生咽下“其实姓边的和我毫无关系”,上楼去了。
楼下,妈的喊声传来:“哎呀——给你姐把新被子抱上去,春上倒寒,才下了雨!”
余津津早把卧房门锁了,不管谁送上来的,敲了几下门,她也不应,只作已经睡了。
但是很难睡着:
自己记不得边柏青的名字,叫了他“青总”,有一种虚假的近腻,大约人家只嫌她谄媚的马脚太明显。
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解了围的缘故,心里存着一点点的感激,居然回想起姓边的从手机屏上抬起的双眸碧清······
但余津津一向不是浪漫、多幻的人,一向难立足的家中出现了对她的高看,难得气氛不再紧张,她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余妈又做了早饭,笑盈盈唤余津津。
想着还要再过一遍采访提纲,但凡在家吃,免不了被妈新一顿的拷问,会干扰到自己的工作思路,余津津饭也没吃,就跑了。
妈记挂余津津的胃,一直追到楼下大门口,倚在路口的槐树上,对着早起的邻居们大声喳喳:
“哎呀——给她做了饭,喂到嘴上,都不吃!工作是有多忙!嫂子晨练回来啦?”
余津津等出租,装听不见。
喂到嘴上?她小时候的记忆里都没有的事情。
心底笑了一声,冷冷的,空空的。
邻居大妈摆着手臂,靠近余妈,嘀咕声叫正在等车的余津津听见了。
“她二婶儿,这是老大津津?听说留学回来啦?”
妈永远自己站不直,在槐树干上换个姿势倚:
“回来啦,报社上班都快一个月了。哎呀——留学花那么些钱,回来写豆腐块,现在报社又不景气,到现在没见到发工资。女孩子嘛,不指望她挣钱给家里,就指望她做个干净工作,有个好婆家。”
余津津头也不回地钻进出租车。
提到留学的学费,直叫余津津牙痒痒:
一分也不是家里出的。自从高中认识薛永泽后,她妈就逐渐的不给一分钱了。
而她爸,似乎以为孩子靠光合作用长大,居然不知道孩子还需要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