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扶了扶鬓边一支双凤纹鎏金珠钗,招呼身后的女伴一同落坐。
厅中有知情的,便与同座低声议论起来, 据说那位便是近来最得相爷欢心的莲夫人。
有那等呆头愣脑的还在问:莲夫人何许人也?竟能与相爷同席而坐。
莲夫人, 答者面露微妙笑容,自然是相爷的外室——之一。
闻者流露敬佩, 不愧是相爷, 人家偷摸养个外室, 恨不得拿块布包得严严实实, 他老人家竟敢大庭广众带出来见客。
这气魄,要么人家是首辅呢。
阮柔被沈之砚劝饮了几杯苏合酒,药酒暖胃健脾,下肚后整个人暖洋洋的,几分微醺压下来,烦乱心绪都平复不少。
虽只是初夏,正午的太阳已颇为灼烈,宴席过后,女眷便散至园中错落的客院中小憩歇晌。
沈之砚扶着醉醺醺的阮柔进了厢房,把人在榻上安置好,伏身下望,见她颊生粉晕、星眸半眯,逗哄着问道:
“阿柔,你醉了?”
“没!”
阮柔当即摇头,云鬓横钗在枕上揉得散碎,她抬手在脑后摸索半晌,扽出那只硌人的扁方,往边上一丟。
哐啷一声,吓得她立刻翻身坐起。
这一下,险些和撑臂看她的沈之砚撞个正着,被他机灵一仰,躲了开去。
“怎么了……云珠!”
阮柔把他扒拉到一边去,扬颈喊了一声,口齿含糊,“快看看,什么东西掉了,赶紧捡起来……别待会儿老爷回来,看见东西乱放,又得、嗝儿……”
她掩口打了个酒嗝,霍地躺回去,气鼓鼓说完最后俩字,“生气!”
沈之砚勾了勾唇,又贴上来,问她,“我是谁?”
阮柔睁开一只眼,看了一下赶紧闭上,转过头去,喃喃道:“混帐……”
漆眸闪动意味不明的幽光,他蛊惑似地低语,“你表哥呢?”
枕上的人叹了口气,微微抬手挥一下,“嗐,别提了……”
“为何?”
阮柔伏在枕上不理他,沈之砚把她头转过来,追问,“为何不提他?”
被他搞得烦死了,阮柔扯着头发,咕哝半天,硬说不出来一个字。
“他如今在哪里?”沈之砚循循善诱。
“谁知道呢……”阮柔嘀咕,眼神呆滞,快要睡过去了,“西、北吧。”
沈之砚把她揪头发的手拽下来,掐着腕子扣在榻上,沉声问道:“你想他回来么?”
“……”阮柔吃了一惊,愣怔看着他,模样似很费解,认真思索片刻,遗憾扁嘴,“这……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沈之砚伏在她耳边,细语如丝钻入耳中,“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想……”
“不想……”
阮柔跟着他念叨两遍,忽然暴躁起来,一把推开他,“哎呀别吵了,好烦!”
“你表哥让你烦恼么?”
“……”
“那你为何烦恼?”
“……”
“你夫君呢?你也烦他?”
阮柔半阖着眼,一问三不答,最后这句“夫君”,却叫她身子颤了一颤。
沈之砚如临大敌,等待她的答话。
过了一会儿,那双卷翘长睫间,悄然渗出湿意,一滴泪凝在弧度圆润的眼角,慢慢滑落下来。
沈之砚眼中的神采黯淡下去,低头吻上那滴眼泪。
谁知她却越哭越凶,哽咽着,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拽住他前襟,将人拖下来点,一张脸抵在他胸口嚎啕大哭,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之砚心里如翻江倒海,她这是有多想那个人?
为什么?
这么深的爱,不能分他一点点?
他的吻如雨点般落下,泪掉到哪里,他的吻就追到哪里。
“别哭了……”他低低嘶吼,“不准你为他哭!”
他粗鲁地撕扯她的衣衫,领口滑落,展露半幅浑圆香肩,似上等白釉染了一抹晚霞般绚烂的红。
男人恶狠狠阖齿咬上去,在这一刻,雄性对领地及领地内雌兽的占有欲疯狂高涨,压制了身而为人的道德廉耻。
在她身上留下烙印,他要她全身心的所有权,别人休想染指。
利齿噬进皮肉,阮柔吃疼地呜咽一声,身子瑟缩着,紧紧贴在他的怀里。
只是这么一个无意识下的依附,叫他再也咬不下去。
爱与恨交织如麻,逼得他发了疯,蓦地伏身压住她,撂起裙摆。
不给我生孩子?那你要给谁生?
翟天修吗?
休想!
伏在她颈间,他狰然狞笑着宣示主权,“你是我的妻,只能为我生孩子!”
这时窗上传来一阵吡啵声,紧接着,白松略带忐忑的声音响起,“大人,有急事。”
沈之砚身子一僵,抬起头,癫狂之色极盛,漆眸凌厉如刀,朝外低吼,“滚!”
他眼尾腥红,恶狠狠盯着身下绯红娇羞的玉容。
阮柔醉眼含春,饱满妍丽的红唇微微嘟起,一双玉臂向上探来,柔柔圈住他的颈项。
沈之砚手臂僵直,怔怔看着她。
眼中的暴戾渐次退去,他冷静下来,轻柔吻了吻她的唇,拉开颈上的手臂,退身站起。
替她扯好散落肩头的衣衫,拿薄衾盖上,立在榻边整理自己身上的凌乱。
他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脸上,心底对刚才的失控感到不可思议。
竟然在大白天,随随便便一间客舍里,差点就把她给办了,这在沈之砚来说,实在是想都未曾想过的事。
二十多年的克制自持,身而为人,若然荒诞纵欲,与苟合山林的野兽有何区别?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起来,他也不过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罢了,看清这一点,倒叫他心头松快了不少。
出到屋外,等候良久的白松站得笔直,实际腿肚子正在转筋。
起先学鸟叫了七八声,往常大人便是熟睡也会听见,直到他斗起胆子出声,得着那个暴跳如雷的“滚”字,白松才蓦地醒悟。
完了,大人的好事被他给搅合了。
可他还是纳闷极了,望一眼头顶明晃晃的日头,这两日睡少了?他刚才一定在做梦!
“何事?”沈之砚的语气听来很平静。
白松捧过一本名册,上面是京城十数家商号的仓库所在地,“严大人这两日已经筛出来了,都踩过点,他这会儿正从大理寺赶过来,想来问问您,先从哪家下手。”
这些商号是沈之砚由莫义的口供整理所得,皆参与了金刀商行运贩私盐的勾当,上月抵京的十船私盐,便分散其中。
“哪家?”沈之砚冷笑一声,“自然是一网打尽。”
他提步往外走,去园门口见严烁。
白松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昨天踩点他也去了,十几家商号无一不是高官侯府的背景,这若一次过掀个底儿朝天,势必在京城引起不小的轰动。
严烁便是拿不定主意,这才赶来找沈之砚。
沈之砚快步走到院门,驻足回望阮柔所在的东厢房,黑白分明的眸此刻重又布上阴霾。
这件事他另有打算,说白了就是假公济私,他要这把火烧得旺旺的,把那个人逼出来。
*
东园的客院是给男客用的,这时候游鸿乐正赤着上身趴在榻上,身后一名医师在给他推拿,口中哼唧喊疼。
先前跟裴琬莠赛马时,把腰给闪了。
“刚才我瞧见沈侍郎出园子了。”
心腹王诚蹲在榻前,正给他出主意,“小的这会儿过去,给那小娘儿点上一截软金香,世子爷过去快活一把,包管药到病除。”
游鸿乐眼睛一亮,想到沈幼舒那娉婷有致的身段,真个儿腰都不疼了,“好好,你快去,我一会儿就来。”
外间竹帘半敞,阮承宇斜倚在门上,正将主仆二人的话听个正着,他向内走,王诚正兴冲冲出来,差点撞个满怀,忙躬身让开道儿。
“听说你被个小娘子欺负了,我紧赶着来瞧热闹。”
阮承宇往里走,促狭而笑,在榻前撑膝伏身瞧着游鸿乐,“听说你有个花名,叫什么二癞……”
“哎哎哎,闭嘴啊我跟你说!”游鸿乐顿时急了,撑起身子涨红了脸,威胁道:“那三个字你要敢出口,咱们这交情也就到头了。”
“成,不说不说。”阮承宇很好说话,在他身上拍两下,“你好生歇着吧,我走了。”
他出了房门,脚步加快缀上王诚,不多时到了西园,小院掩映在一片香椿林间,四下静谧,唯有蝉鸣声声,叫唤个没完没了。
庭院正中一座假山,隔开东西两处厢房,阮承宇踱到回廊拐角,便见着王诚鬼鬼祟祟蹲在西厢窗下,手里的香冒出白烟,正往窗里探去。
第36章 丰淖园(五)
◎“有三不可,请世子记下。”◎
阮承宇轻咳一声, 那头王诚几乎吓趴了,回头见是他,这才松了口气, 矮身跑过来,“哎哟吓死我了, 原来是您老呀。”
阮承宇淡淡觑着他手里的香, 尾指长短, 微一挑眉,“你主子上楼里玩的那些,多少还都受得住这软金香, 那里头的可是个雏儿,你点这么些丢进去,不怕把人闷死在里头?”
王诚一愣,嘿嘿笑起来,“还是阮爷有经验, 要不是您这句提点,小的今儿就办岔差事了。”
阮承宇冷冷看着王诚, 若非他是仪兰公主奶娘的儿子, 曲国公早打死这狗奴才八百回了,尽挑唆着主子不干好事。
不过他此时正想借一把东风,从王诚手里取过那香, 掐下半截, 燃着的那头拿在手里,剩下的又抛回给他, 转身拂袖离开。
顺着回廊, 阮承宇绕过假山到了东厢, 耳房里两个侍女正伏在案上打盹, 他蹑着脚步来到厢房窗前,隔窗瞧见榻边一匹青丝曳落。
他把软金香从窗口扔进去,一线淡粉色烟气袅袅而起,接下来径直转到屋后,等了片刻,翻窗进了屋。
榻上的女子娇颜绯艳,酣睡正浓。
阮承宇手中把玩一只葫芦型白玉扇坠,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榻上的人,缓缓走近,在榻沿坐下。
“小丫头,出落的越发水灵了。”
他声线沙哑,带出几分颤音,拿着扇坠的手轻抬,顺着她线条柔美的下颌轮廓,一点一点慢慢描摹。
感觉到胸腹间热意沸腾,大概他也沾了些软金香的药效,但头脑仍旧清明。
他格外享受这种半清醒、半混沌的感觉,更因这份垂涎已久、可望却不可及的禁忌,带来一种刺激的快感。
阮承宇早就看出,他这个妹子与沈之砚婚姻不睦,若她有朝一日离了沈家,他倒是很愿意打造一座金屋,将她藏纳其中。
他痴迷地望着眼前熟睡的人,直到被院中的声响惊醒。
外面来了两三个人,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叽叽呱呱的说话声。
阮承宇认出那个声音,略觉遗憾,不紧不慢地,拿手背蹭了蹭凝脂般的脸颊,留下一片软腻的美好触感,起身进了后室,利落翻墙而走。
姚氏午间未歇,沈幼舒推说头疼自回了西厢,她则跟几个新结识的贵妇去水榭打马吊,后来看见裴琬莠,便没了打牌的心思,追出去套近乎。
裴琬莠刚好要去找阮柔,便和她一道回来。
一路上姚氏格外殷勤,见她年纪不大,话里话外透着打探。
谁想裴琬莠却是个鬼灵精,只一个劲儿跟她兜圈子,都走到院门口了,姚氏一句实话没落着。
心里直犯嘀咕,姚氏往西厢走,“我去瞧瞧我们舒姐儿怎么样了,你柔姐姐在那屋呢,你先去,待会儿我们来找你。”
“好啊。”裴琬莠笑嘻嘻的,跳下台阶,带点狡黠回眸瞥了眼姚氏的背影。
想套我的话,大婶你还嫩点儿。
她刚走出几步,猛地听见姚氏大喊一声,“我的个天爷呐……”
西厢传来叮呤哐啷的声响,姚氏的尖叫声中,挟杂个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裴琬莠大吃一惊,调头朝那边跑去。
刚到门口,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正从里出来,足足比裴琬莠高出一头有多,视线只及他胸口,半敞的衣衫下露出横条肋骨,都不用抬头,只身形她就已辨出这家伙是谁。
“二癞子,哪里走!”裴琬莠大喝一声,用力推他一把,游鸿乐趔趄着向后仰跌,被她堵在门里。
厢房内外两间,透过一挂稀疏珠帘,姚氏正手忙脚乱给小姑掩上衣衫,哭天抢地,“杀千刀的,她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啊!”
“舒姐儿,你醒醒,快醒醒……”沈幼舒神智恍惚,脸色通红,被她晃得歪歪斜斜。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在东厢耳房的云珠,以及沈幼舒的侍女采霞急忙赶过来,刚下回廊,后面东厢的门打开,阮柔脸色酡红,一手扶额撑在门上。
“怎么了?”
两边隔着假山,云珠她们也不知那边发生何事,阮柔扶着她的手,三人赶过去时,正听见裴琬莠和姚氏各执一词。
“让他走吧。”姚氏抹泪说道。
“走?他走了,你小姑的清白不要了?”
“他在不在这儿,舒姐儿的清白都……”姚氏哭着蹲下去,“四姑娘,这事不能闹大,不然她往后的名声就保不住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他一走了之,后面哪儿还说得清!”
裴琬莠插腰,眼神凌厉瞪着游鸿乐,一待他上来夺门,提裙抬脚就去踹他。
游鸿乐此时倒是不慌不忙,悠哉穿好衣服,语气吊儿郎当,“放心,你们来得够快,我才刚摸上小手,啧啧……”
他摇头叹气,还很遗憾,腆脸笑道:“大不了娶她不就完了。”
姚氏听见这话,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不行!”门外传来一声厉喝,阮柔脚步虚浮,站在裴琬莠身后,冲里间的姚氏说,“堂嫂,你想把舒姐儿往火坑里推吗?”
姚氏张了张口,面色极度难堪。
先前是觉着游世子性子活泛挺好,但活泛到给小姑下药,光天化日摸进房霸王硬上弓,这就不是性子好坏,而是人品有问题了。
她倒也不至于猪油蒙了心。
但到底女子名节事大,今日这事若传出去,舒姐儿将来还如何会有人家要她,既然游世子愿意负责,自然再好不过。
“那你说怎么办?”姚氏至此已毫无主意,搂住沈幼舒大哭起来。
裴琬莠仍堵在门口,阮柔头晕脑胀站在后面,心里也没个主意,拍拍她,“守住了,别让他跑。”
“放心,他要敢跑……”裴琬莠捞起衣袖,露出腕上的绞金弩,对准游鸿乐,“让你尝尝透心凉的滋味。”
“嘿哟嗬!”游鸿乐大喊一声,胸脯拍得咣咣作响,“来,冲这儿,你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