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被一双无形大手撕扯成两半,一面是猜忌,另一面是依赖,叫人无所适从。
“师母,阮氏嫁作沈家妇,若论辈分,还该从学生身上算起。”
沈之砚语气平和,牵过阮柔的手,与她并肩而立,“若她有礼数不周之处,也是我这做夫君的未能善加教导,惹得师母不快,还请见谅。”
他带着阮柔齐齐躬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晚辈礼。
裴夫人一滞,望向沈之砚的眼神带了些许厌憎。
她从前颇看好沈之砚,早在女儿及笄,裴安有意招他为婿时,裴夫人看他,便如当年在明府初见裴安,此子日后必可出人头地,她的眼光从不会错。
谁知沈之砚竟不识好歹一口回绝,之后却又迎娶了她最讨厌的阮家女,令她好生气闷。
就在这时,身后草丛里传来唏唏嗦嗦的响动,紧接着,游鸿乐一头钻了出来,裴琬莠手拿长竿追赶,两人一前一后撞进场中。
乍见裴夫人,裴琬莠暗叫一声不好,调头想溜,便听后面一声冷哼,“站住!”
裴琬莠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两脚生生钉在地上,半晌一寸一寸回头,乖巧地道了声:“母亲。”
裴夫人霍地起身,走到游鸿乐身边,伸手搀住他,对女儿瞪眼,“胡闹!你手里拿得什么?”
裴琬莠赶紧把竿子扔了,两手背在后面,“没拿什么。”
“世子爷身份尊贵,又不是鸡啊鸭的,哪儿有你这么拎着竿子赶撵的?”
对待便宜女儿,裴夫人装不出慈祥,喝道:“还不跟我回去。”
在众人看来,裴夫人帮理不帮亲,可谓公道正义。
实际情况是,游鸿乐的母亲仪兰公主,正是裴夫人身后最大的靠山。
眼下裴夫人骂人也骂得够了,命人抬了张软轿来,总算解救游鸿乐于水火。
一场闹剧进行到这儿,今日这赏花宴,算是彻底被裴夫人搅了局。
灵犀阁上,长公主热闹看得差不多,啜了口酒,长长叹息:“人生若是太如意,那多没趣。”
围观人等正在散去,忽有人指着对岸惊呼:“起火了。”
曲商湖由外河道引水,对岸不属丰淖园地界,沿河两侧多为仓库,此时大股白烟挟着火势一冲而起。
众人远远眺望,不时指指点点,他们不知的是,此刻城中相同的火势还有五六处,被烧仓库盛放的全是私盐,数千石白花花的盐,便是数十万两雪花白银。
乘车回府,沈之砚在半路下车。
阮柔刚才本想向他致谢,谁知自一上车,这人又如午宴前那般,对她横眉冷眼,他近些日子总这么阴晴不定,叫阮柔忐忑不安,只好关切询问:
“夫君晚饭回来吃么?”
沈之砚站在马车旁,正接过白松递来的缰绳,闻言回头,隔窗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杏眼弧度圆润,双眼皮匀称的褶皱极其漂亮,尤其是微微抬起凝视着人时,流露一种天真烂漫的娇憨。
而她竟然三年来,对他隐瞒了心有所属的事实,这对沈之砚来说,被一个人欺骗这么长的时间,真是前所未见。
此刻的阮柔,在他心里充满神秘感,矛盾而复杂,叫他看不透,却越是因此,让他欲罢不能。
“回的,你等着我,晚点就回来。”他温声说完,伸手轻碰了碰她的鬓发,手指停留的时间极短,随后翻身上马,调转马头,顺原路回驰。
严烁就在离丰淖园最近的那处仓库,他担心有人跟踪阮柔,直把她送进城,这才折返回去。
白松与他策马同行,沈之砚问:“朱枫几时回京?”
“约摸这会儿已经到保定了。”朱枫被派去护送金巧儿父女了,白松答道:“明后天就能回来。”
“回来后,叫他进府吧。”
沈之砚这些年暗中培养了一批私卫,贴身跟随的只有白松,其他的如林七那般在刑部挂职,他一向没有在家里安排人手的习惯,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有必要派个人暗中保护她。
回到家,姚氏便被叫去了寿安堂,阮柔陪沈幼舒回房,又好生安抚她一番,这才回了棠梨院。
今日吕嬷嬷没跟去,阮柔净过手,换了身衣裳,拉着她到院里花荫下歇凉,把裴琬莠的事一一说了。
吕嬷嬷颇感意外,“这么说,她跟老爷这事儿应该成不了。”
阮柔今日瞧着沈之砚,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当然,他是个冷性情,这点在她意料之中,但裴琬莠……姐夫叫得那般干脆,更透露已有意中人。
“我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性子。”
阮柔不禁沉吟,眼下这件事,已完全脱离重生的先见之明,叫她生出两分茫然。
“嬷嬷,还有一事。”阮柔把吏考的事简略说了些,“父亲不着调,眼下这事唯有依靠沈之砚,才能度过难关,我觉得……”
“你们是夫妻,依靠他不是正常么。”吕嬷嬷笑着抚她的手,心里明镜似的,既然她已起意撇开翟少爷不提,自然还该将心思放回这段既定的婚姻上。
“夫人眼下能想明白,为时不晚。”
“怎么不晚。”阮柔苦笑闭上眼,半晌轻声道:“他已经知道阿修还活着了。”
“什么!”吕嬷嬷大惊,“夫人、跟他说的?”
“不是。”阮柔无奈摇头,“我也不知他怎么就知道了。”
“这……可如何是好?”
自己坦白,跟被人知道后再承认,这是两码事,看似结果一样,意义上却截然不同。
吕嬷嬷深感自责,在自己手上重重拍一下,“都是我不好。”
日日守在边上,若能早些劝得她回心转意,便不会有眼下这份被动。
“不晚,不晚的。只要是真心实意待人,什么时候都为时不晚。”
吕嬷嬷的宽慰,令阮柔心下难堪,她眼下只想暂时与沈之砚虚与委蛇,并不是打算跟他过一辈子。
前世的阴影挥之不去,是他的囚禁,害她见不到至亲最后一面,稀里糊涂被毒死,她怎么可能心无芥蒂,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
这时,二门的婆子手里拿着封信进来,阮柔接过一看,是阿娘写的。
信中的内容叫她大吃一惊,今早春茗茶行被查封,官府的人把林琼带走了。
*
黄昏时分,阮柔立在门前,廊下挑起的流朱灯盏,将她的身影映得分外柔和。
一身蜜合色妆花褙子,发髻低挽垂云,一枚长锦白玉簪垂下细金流苏,与耳上一对红珊坠子相映成趣。
暮色灯影下,美人容色昳丽,笑意温婉,一见沈之砚踏进院门,立刻步下青阶迎上。
她扬起脸笑看着他,“夫君回来了。”
久违的殷切,令沈之砚感到一丝意外,垂眸将视线凝在她脸上,语气却淡。
“劳阿柔久等了。”
既是有求于人,阮柔便不计较他刻意显露的疏离,笑吟吟挽住他进房。
“我亲自下厨,做了香酥鹌鹑和酱烧黄鱼,都是夫君爱吃的。”
食案上摆得琳琅满目,热菜冷盘、干果点心,当他大肚佛么。
好几样菜式上都浮着红通通的辣油,虽则沈之砚嗜辣,但阮柔口味清淡,棠梨院的炊食一向在小厨房自做,他以前并不每天回来用饭,厨娘多是依着夫人的习惯来备。
除非沈之砚特意提起哪样菜,之后桌上会有,但他其实并不重口腹之欲,有就吃,没有也罢,跟着阮柔,吃饱就行。
此刻他脸上没什么欣喜,转到一旁净手,阮柔跟上去替他挽袖,拿了巾帕等在一旁。
从前的谦谦君子,总会在接过巾子时温声道谢,眼下却只伸手过去,要她亲自揩净水泽,隔着厚实白巾,反将她两只葇荑擒在掌中。
“阿柔可是有事要问我?”把人拉近些,他低头伏在耳边,话音中带着莫名的笑意。
阮柔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咬了咬唇,强颜欢笑,“哪有,侍奉夫君,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
阿娘来信,只是因她昨日刚见过林琼,怕她遭受牵连,信中宽慰,许是茶行经营有违规之处,若真涉嫌不法,该罚认罚,便是关张也无不可,总归阮家的产业多得是。
至于林琼,想必罚钱缴清,人就放回来了,叫她不必拿这事惊动沈之砚,钱财乃身外物,没必要为此浪费人情。
但阮柔却知,那日沈之砚就在对面茶楼,今天又跟她提起翟天修未死,林琼被抓,说不定正是他叫人做的。
“刚才回来路上,听说城里也有几处起火。”与他一同走回案前,阮柔貌似随意问道,“夫君近来忙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大案子。”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沈之砚一语挑破她的心思,坐下后目光却只看着桌上的菜,薄唇轻弯,“阿柔,求人办事,单只一桌席面,可不够诚意。”
阮柔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以对,对他毫不掩饰无耻,感觉荒诞透顶。
“吃饭吧。”他含笑挟了一筷子清蒸四腮鲈到她碗里,是桌上不多的几样清淡菜,低头安静用饭。
白松从院墙潜进来,这会儿人都在前面伺候用膳,后罩房空无一人,他闪身进去,墙角的橱柜上着锁,这倒难不住他,以铜丝撬开。
架上搁着若干补品干货,两包药收在最里层,他拿出来,拆开纸包翻验无误,便塞进怀里,将另两包封纸一模一样的放回原位。
核对药材费时,出来恰好听见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白松看一眼拐角处灯下投来的人影,这会儿上墙反倒会被发现,遂整了整衣衫,脚下加重,咳了一声。
云珠来吕嬷嬷房里取血燕,预备明日一早的燕窝粥,转过拐角,冷不丁被个高大的人影子唬了一跳,看清是白松,这才松了口气。
“白大哥,你来这里做什么?”上回青台山幸亏他及时赶到,云珠记着这份恩情呢。
白松木着脸,“啊,我有些饿,来后面找找有没有吃的。”
“你还没吃饭呀。”云珠忙招呼他往小厨房走,“屉上刚蒸了包子,我这就给你拿去。”
正房这边刚撤膳,寿安堂派人来请阮柔,她回头看了一眼沈之砚,他点点头,“你去吧,母亲找你,大概是说中馈的事。”
阮柔莫名站定,脑子里还没转过弯,他也才回来,倒是什么都知道,很想拉上他这个挡箭牌,“您不去给母亲请安么?”
沈之砚这次没顺她的意,“我去藏书阁找点东西,你先过去吧。”
阮柔无奈,磨蹭到门边,低头瞧见身上色泽明快的禙子,忙调转脚跟,打算回去换件不起眼的。
每回去寿安堂,她恨不得低调得化成一抹尘埃,让老夫人对她视而不见才好。
两人在门前错身而过,沈之砚见她又折回来,缓下步子,在门前略等了等,待见到她从内室出来,一身娇俏换作素净,不觉好笑。
寿安堂。
沈老夫人一向足不出户,外界与自家相关之事却无不知晓,回来就叫了姚氏来盘问。
起先姚氏说得含糊,遭到沈老夫人拍案怒斥:“要不是你上赶着拉她去巴结,曲公国世子怎会这么大胆子,作出那种下作事。”
姚氏一惊,这是连跑马场的事都知道了,心知定是采霞回来报予她的,这下无可隐瞒,哭着从椅上缩跪到地。
“婶娘,都是我的错,没看好舒姐儿,险些叫她名声尽毁,您要怎么罚我都认的。”
沈老夫人最恨人趋炎附会、攀附权贵,沈幼舒的模样、家世摆在这儿,自有门风清正、品行俱佳的前来求娶,姚氏目光短浅,上赶着巴结国公府,想要一飞冲天,实在丢尽沈家的脸。
“你认就好。”她眼神冰冷,“前次既已说了,你把掌家之权交出来吧。”
“婶娘!”姚氏震惊抬头,没想到罚得这么狠,一时失魂落魄,“这……阮氏她怎么能,她毕竟年轻,哪里懂得……”
“她年轻,可她毕竟是之砚的正妻,打理这一府事宜名正言顺,你越俎代庖这几年,真当这是你自己家了?”
沈老夫人话说得刻薄无情,姚氏心下忿恨,眼睛骨碌乱转,寻思一番,婶娘这是已经知道裴四姑娘的事了。
今日裴琬莠叫沈之砚那一声姐夫,采霞回来禀报后,沈老夫人也觉纳罕得紧,没想到阮氏平日看着不声不响一个人,原来心机那么重。
提前一步与之交好,以姐妹相称,倒让人家姑娘抹不开面子,将来结不下这门亲,正合了她的意。
果然,小门小户、妾室养出来的,手段了得。
尤其姐妹共侍一夫这个点,深深刺中沈老夫人的死穴。
兼之前次的事,裴相让沈之砚送美,干得那叫什么事儿,沈老夫人心下多少起了芥蒂,与裴府的亲事若不成,倒也没那么遗憾了。
她这边雷厉风行,饭都没顾上吃,当即便叫姚氏搬来帐本、上交钥匙,一应核对完毕,这才让人去请阮氏。
阮柔进门,先见着姚氏蔫头耷脑坐在椅上,旁边一只托盘,里面放着大串钥匙,还有一只浅口紫檀木匣,其上雕刻印记,乃是从前忠勤伯府的家徽。
果然被沈之砚一语中的,她上前恭敬向老夫人请过安,头一遭得了好话。
“阮氏,今日的事,你处置得很好。”
“母亲过誉,媳妇不敢当。”
明明上次在这里,她才说出自请下堂的话,转天再见,婆媳间竟融洽相对,老夫人如何想的她不知,阮柔自己就觉得怪难为情的。
沈老夫人问:“之砚呢?”
“哦,二爷吃过饭,说有些公务上的事要忙,上藏书阁了。”
这下轮到阮柔替沈之砚打掩护。
在这府上,老夫人和姚氏这边称他二爷,是依着早逝的兄长排得位序,棠梨院关起门来,下人们却统一称呼老爷,这是沈之砚自己的意思。
阮柔隐约知道,他幼时与兄长不和,不过到底去世十多年,为着个称呼强违母命,由此也可看出,他们母子之间问题不小。
“你进门也有三年,家里的事该上点儿心了,往后中馈交予你,有不明的多问你堂嫂,或叫陶嬷嬷报予我,不可任性独断,不可铺张,节俭持家,条理有序,方为一府长久安宁之道。阮氏,你可听明白了?”
阮柔站着听完,郑重答道:“媳妇知道了。”
沈老夫人叫陶嬷嬷把匣子拿给阮柔,“你把里头的帐本子,田产店铺这些营生,给她细讲一遍,她到底年轻,这些日子你多帮着点。”
沈老夫人在这些事上本是不愿放权的,但家中既有年轻媳妇,她再出来管家,又怕被人耻笑了去。
在她看来,阮柔出身低微,没见过什么世面,娘家妾室掌家,出阁前怕都没学过中馈,更没经手过这么多产业帐目,恐怕还得她手把手教。
这也是老夫人自视清高,阮柔进门时的嫁妆单子,她连看也不屑看一眼,没得叫人以为她惦记媳妇的钱。
她若是早看过,眼下就不会摆出这么一幅趾高气昂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