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柔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冯伯上来行礼时,她亲自起身虚扶了一把,唤云珠搬了靠椅请他就坐。
内院管事云娘,是老夫人的陪嫁,昨晚已得了陶嬷嬷的嘱咐,笑眯眯上前问安,随后自作主张,给夫人介绍起这一府的人事。
阮柔只听不问,由得她自己发挥,沈府人口简单,日常琐事自有各处人等按章照办,眼下她不必急着插手。
只在人际往来上略留了点神,迎来送往之事,除开必要的亲戚走动,沈之砚的人情交际都体现在里头。
前世阮柔从不过问他的事,对他在官场上的动向一无所知。
再有,她被关在平畋山的庄院里,后来半个月为何哑仆不来送饭,会否是府里有人作怪,眼下拿了掌家权,这些都可慢慢查明。
待云娘说完,阮柔站起身来,柔声说了几句场面话,再吩咐云珠把备好的红封赏下去。
来的没来的,人人有份,从洒扫的小丫鬟每人一两,到两位管事各自十两的赏钱,可谓丰厚十足。
人人喜笑开颜,告退时行礼比先前更加恭敬,各回各处,有人低声与同僚嘀咕:
“打从夫人进门就瞧出来了,那模样那气派,要么是圣上赐婚呢,出手真阔绰,可比从前那位强多了。”
“可说呢,往后有好日子过了。”
这厢回到屋里,云珠捧了茶来,阮柔想起个事,跟她交待:“近些日子,早起的燕窝粥先不用上了。”
“啊?为什么呀。”云珠挠了挠头,“这还是上回老爷亲口交待的,说您气虚体弱,燕窝必须每日都吃。”
这两年因着喝避子汤,阮柔怕身子真亏空下去,格外留意进补,补品上一向舍得花钱,走得自然是她自己的小金库,东西却都在沈之砚面前过了明路的。
府里每日只给老夫人备了燕窝,以前私下在棠梨院的小厨房里煮,自不必向外人交待,如今管着一府的帐,就会有眼睛专门盯着她这里,不论是让人说她拨用公帐自己吃好的,还是其他什么样的话,反正不会是好话。
“该避嫌还是要避。”她没多解释,吩咐云珠把紫檀匣子拿过来,褪了鞋子,在罗汉床上盘起腿,“我来瞧瞧,这府上都有哪些家业。”
店铺一家一本帐册,她把这一堆放到边上,单拿起那沓田契,翻完一遍,竟没有平畋山,阮柔心下略奇,翻捡着又找一回,仍是不见。
“夫人找什么呢?”云珠问道。
阮柔抬头盯着她,前世就是这丫头翻墙溜出去那次,回来跟她说起,才知道被关了一月的地儿在哪。
“离南城坐车也就半个时辰,早知这么近,我也不用趁程大哥的车了,两条腿跑过去,也要不了半天。”
若那座庄院并不在沈家的产业里,有可能是沈之砚的私产,阮柔推开田契,捧着青玉茶盏愣怔出神。
吕嬷嬷坐在对面,翻看店铺帐簿的手一顿,指着其中一处道:“姑娘,姚氏的手怕是不干净。”
阮柔回过神,抬眸笑睨着她,这事早有预料,“怎么说?”
“春日里书坊是旺季,头两月的营收倒少了三成……”
吕嬷嬷盘起生意来头头是道,从货源成本到时下流行,盈亏估算得八九不离十,阮柔的嫁妆是她一手打理,便是多年老掌柜,在她这里也难打马虎眼。
说完生意经,这府上的人事,吕嬷嬷也烂熟于心,“想要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做到这种程度,姚氏一个人自是不行,恐怕还得添上个云娘。”
云娘的女儿兰巧,就在姚氏身边当差,吕嬷嬷前个月才听着消息,似乎姚氏打算把人送到女儿身边服侍。
“守着粮仓,没有耗子不偷粮的道理。”阮柔瞧着很无所谓,“嬷嬷慢慢查吧,证据确凿了,再找她说话。”
她站起来揉了揉腿,眼下先得去前府的仓库巡一圈。
“还有个事。”阮柔把云珠支出去,回身小声对吕嬷嬷说:“那药不多了吧?”
吕嬷嬷伸出一个手指头,愁眉苦脸向她比了比,愁得自然不是药不多的问题。
“这事要紧。”阮柔颔首,向外走去,“今日怎么着也得抽点时间出来,去一趟米阳胡同。”
上午巡完库,午膳时阮柔去了寿安堂,伺候老夫人用完膳,家务事上巨细禀报了一遍。
沈老夫人见她第一日就这样用心,话说得也条理分明,心下多少有点意外,不闲不淡地叮嘱几句,打发了她出去。
阮柔回到房里,饭也没用两口,爬上床睡足一个半时辰才起。
又看着云珠去书房收拾沈之砚的东西,也就是些衣裳并日常用物,连带内室那张小榻上的被褥枕头,一并抱回正屋去。
站在书房后面这间小隔室里,阮柔心下升起一丝惭愧,棠梨院是成亲之前,沈之砚专门命人收拾出来的。
从前他住的地方,在府里西北角的一个小院子,阮柔有次消食溜弯,还去看过一眼,地段潮湿阴冷,久不住人,屋舍都有些破败了。
想象不出,他好歹是这伯爵府的嫡次子,竟住这么糟糕的院子。
婚后,是沈之砚主动提出分房的,却并未搬出棠梨院,就住在这间,比正屋耳房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间里。
想到这些,阮柔对他搬回正屋与她同住,感到一些释然。
沈之砚是一家之主,住得这么憋屈,别的不说,起码她这个当妻子的,首先便难辞其咎。
诸事料理完毕,已是申时过半,阮柔吩咐前院套车,脚步匆匆出了门。
白松藏身门房不远处的影壁后,在朱枫未归前,由他负责暗中跟随夫人,主子的交待是保证安全,并报告行踪。
今日夫人在府里忙前忙后,白松则难得一日清闲,这会儿听她吩咐车夫去米阳胡同,心头一凛,折去马厩骑上马出门,赶去大理寺报信。
第41章 虚惊一场
◎这笔帐,他会跟她慢慢算。◎
前往米阳胡同, 途径闹市,车行缓慢。
阮柔不时掀帘瞧一眼天色,估算着时间, 城里没有宵禁,白日里虞大夫经常出诊, 这个时间过去人应当在, 就是怕回去太晚, 若沈之砚下值直接回家,恐怕有点赶不及。
车停在巷子口,阮柔照旧吩咐云珠在车上等。
避子汤的事, 沈府里只有吕嬷嬷知道,倒不是信不过云珠,只是她性子不大稳当,对沈之砚又敬又怕,担心她一时不察说漏了嘴。
米阳胡同这一带, 因前面不远处便是大片官邸,一向少有闲杂人等出没, 街道干净整洁, 店铺多为居家度日相关的米行、茶铺之类。
医馆则开在背街,从这条僻静的小巷子进去,前头是两家药铺, 虞大夫的杏林医馆在倒数第二家。
阮柔稍稍提起裙摆, 走在有些湿滑的青石地上。
那两家药铺生意不错,平日客人出出入入, 前堂的小伙计高声吆喝着报药单, 药在后面配好, 有人隔着栅栏递出来。
今日却都门板半掩, 瞧着里头有人走动,却安静得一点声响也无。
刚才下过雨,这阵天也没放晴,太阳被挡在乌云后面,巷子两侧院墙高耸,看着像快要入夜一般,黑魆魆的巷子尽头,一点亮光也没有。
阮柔心下打起退堂鼓,思忖着要不明日一早再来,药还剩一副,就算沈之砚今晚又要,也是够的。
一时又想到这才刚管上家,频繁出门,定会引得老夫人察觉,不如回去叫上云珠一道,正当前后举棋不定,脚下已越过药铺,到了医馆门前。
她猛地定住脚,狐疑半仰起头,门上写着“杏林”二字的匾额已被摘下,竖起靠在台阶旁,两扇黑漆木门紧闭。
不对啊,即便出诊去了,里面还有个看店的仆妇。
虞大夫擅长妇人病症,这一带好几家官宦的后宅,有人生病了都是请她去瞧,连带孕中或生产,有时半夜也会被人叫去。
医馆前店后宿,虞大夫并一个小医僮,及那名照顾起居的仆妇,就住在后面,医馆更是全年无休,什么时候来,门都是开着的。
阮柔又看了眼地上的匾额,这是……打算歇业关张了?
她脚下往后退去,心里升起浓浓的不安,便在这时,面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阮柔惊得旋即转身,调头就走。
“沈夫人。”
背后响起虞大夫的声音,叫住了她,走上前似是伸手想拉阮柔,又讪讪缩回去,笑得有点不自然,“您是来拿药的吧?都到门口了,怎么又走呢?”
阮柔回身,见她神色古怪,不觉生疑,指了指她身后的匾额,“你这是……打算歇业了?”
“没有。”虞大夫脱口而出,顿了顿,苦笑着摇头,“家里来信,想说叫我回去,到底怎么样,我现在也还没决定。”
说着话,她请阮柔进去,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台阶,虞大夫在门前站定,回过身来,面上显出欲言又止的焦急,伸手轻轻搭在阮柔腕上,向下按了一按。
阮柔:“……”
她知道一些虞大夫的经历,她家在邻县,家中有丈夫子女,只是夫妻感情不睦,一年到头和丈夫说不上几句话。
虞大夫的祖父曾是宫中御医,她从小便跟着学习医术,身有一技之长,不大甘愿受夫家管束,熬到女儿出嫁,便只身离家,来京城开了一家小医馆。
七八年下来,挣的钱能养活自己,还能贴补女儿女婿,不必看丈夫脸色过活,她觉得挺好。
“虞大夫,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你一把。”
阮柔这么说,其实也不知能为虞大夫做些什么,她只是打心里敬佩这个女人,独立、坚强,她也想那样,离开沈之砚后,独自生活,不依靠任何人,包括家里。
虞大夫细瘦的手指收紧,握了下阮柔的腕子,眼中一闪,似有泪光,接着她转头看了一眼屋内,隔间的诊室前挂着一道白布帘子。
她看了看那处,又转回来看阮柔,眼神若有所指。
阮柔定定看她,半晌,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去看诊室的白帘。
白麻布轻飘飘悬在门框里,在不大明亮的室内显得诡异阴森,阮柔心头难以自抑地生起恐惧,像帘子后面藏了一头凶兽,那双血腥的眼正透过帘布,投来窥探的注视。
她急步后退,险些踩空台阶,虞大夫紧紧拉住她,以微不可察的幅度,向她摇头。
太迟了,你人已经在这里,现在走还有何意义?
她们分明没有一句交谈,阮柔却在一刹那明白了虞大夫的意思。
“进来坐,这会儿没客人,我就没点灯,怪黑的,吓着您了吧。”
虞大夫的声音恢复如常,与轻松的语调不符,手上凝重地拍了拍,随后先一步进到屋里,走到一旁的灯架前,点起四五枝蜡烛。
明晃晃照亮一室,仿佛先前的恐惧都只是幻觉,阮柔步履稳定踏入室内,向四下看一眼,语气随意问道:“培兰呢?阿鸣也没在,就你一个人啊。”
“培兰在后面做饭呢,阿鸣我刚让他去前头拿药了。”
哦,阮柔点头,没在药铺看到她的小医僮。
“您近来身子如何?”虞大夫点了灯,走回来在对面坐下,挪过脉枕,示意阮柔把腕子搭上来。
细细诊过脉,虞大夫低垂着眼,不急不徐说道:“还是老样子,您体质偏寒,盗汗、手脚冰凉这些症状,到了夏天会略有好转,先前您吃的方子,我打算改两味药,这次多开了几副,这段时间我恐怕不在城里,您拿回去慢慢吃。”
前面的药桌上,整齐堆放的药包都拿细线捆扎好了,足有三四十副,这个量,以前够阮柔吃上一年有余。
眼下,虞大夫这是要彻底打发她走,断了两下的交易吗?
阮柔余光扫了一眼白布帘子,按捺住闭口不提,转而以玩笑的口吻问道:“我祖母那边,还有乳嬷嬷的病,虞大夫今后不管了吗?”
“嗐呀,不是我不想管……”虞大夫撑着桌子站起来,“民妇医术浅薄,给寻常府里的媳妇子们瞧瞧还行,太夫人年事已高,我不敢托大,沈夫人还是找宫里的太医来瞧吧。”
果真如她所料,阮柔转身背对白帘,脊背阵阵发凉,诚挚望着虞大夫,“这两年多谢你,我先走了。”
她不敢稍作停留,快步出了门。
虞大夫定定看着她走出去,这才一屁股坐回椅上,长出了口气,额角的冷汗唰一下淌下来。
半晌,她艰难挪动双脚,走到诊室门前,低垂着头,唤了声:“大人。”
“进。”
沈之砚负手立在屋中,在他身后,培兰坐在地上,头无力抵墙,正自昏迷不醒。
林七一手掐住阿鸣的喉颈,小童子自己捂着嘴,惊恐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
虞大夫一进来就跪倒在地,颤声道:“大人,民妇已把药全都给了夫人,求大人……放过他们俩吧。”
沈之砚没吭声,冷冷垂眼望她。
昨日他就已经来过一趟,不死心地亲口询问药效,得到确切答案,依旧按捺不住心头火起。
面前这个人,到底杀死过他多少子嗣?沈之砚杀机迭起,几乎当场要了虞大夫的命。
残存的理智,来自他多年掌管刑罚的意识,滥用私刑、混淆是非,他不该犯这样的错。
不该让别人顶罪。
这笔帐记在阿柔的头上,他会跟她慢慢算,一笔一笔,全算清楚。
随后,他勒令虞大夫调整药方,今日阮柔喝下的,非但不能避子,反有助孕之效。
虞大夫不能留在京城,沈之砚限她三日内离开,否则,便以教唆官眷、致人家宅不宁为由,将她交给官府处置。
行医之人,多少都涉及内宅阴私,真要细究起来,没一个是手脚干净的,给这样的人安罪名,对沈大侍郎来说,不要太简单。
没想到阮柔这么快就寻上门,一接到白松报信,沈之砚担心虞大夫告密,这才匆匆赶来。
然而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早上的想法太过天真,她的身体早已亏耗严重,即便这一个月他再勤勉耕耘,非但不能令她早些怀上,反会将她虚弱的根基,彻底冲垮。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微微弯下腰,俯望地上的人,“虞大夫,药是你开的,自然知道该如何化解,这次的药,若不能调理好她……”
他向外走去,袍角擦过虞大夫撑在地上的手,带起一阵肃杀,“清河县林家庄,你女儿一家五口,本官每月都会使人去探望一回,该怎么做,虞大夫想必心里清楚吧?”
沈之砚站在街角,目送阮柔的车驾缓缓驶离。
“大人?”林七在后开口,询问接下来如何。
沈之砚神色阴郁,垂眼半晌,语气难掩落寞,“回大理寺。”
昨日几处盐库起火带来的损失,在朝中掀起数股暗流涌动,朝会上来自各方的压力,全数堆在了大理寺卿温在礼的头上。
饶是温大人乃天子近臣,眼下也要吃不消,回来后,一肚子火气转而撒在严烁这个少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