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六月初九,阿娘包下整座彩凤楼,用作她公开择婿的场所。
反正要嫁人,嫁谁都无所谓,阮柔无心相看,干脆以抛绣球的方式,决定自己下半辈子的人生。
她不知那天恰好也是殿试放榜,即使知道也无关疼痒,城中高门大户都赶往崇文大街去了,她这边往来皆白丁,前来捧场的大多是士绅之流。
阮柔不想嫁高官权贵,只想安稳过完这辈子了事。
那一天,没有一个人想到,披挂游街的状元郎,座下系着红花绸带的白马竟然惊了蹄,慌不择路间,一路从崇文大街闯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不少看热闹的民众。
一行人大呼小叫到了彩凤楼下,恰逢阮柔闭着眼,抛飞手中绣球。
七彩锦球悠扬地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弧线,角上坠满的小铃儿欢快作响,准确无误地,砸歪了状元郎头顶的簪花乌帽。
满街的人发出轰然喝采,沈之砚双手捧起滚落在怀的绣球,骑在马上,仰头向楼上的她望来。
他唇边洋溢欣然,黑白分明的眸盛满热烈的情意。
阮柔睁开眼,对上的便是这样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孔,眼中的热切,令她一瞬间以为——
那是翟天修。
然而自他们成亲之后,那般热情洋溢的神情,便再没有在沈之砚脸上出现过。
他端方雅正,行事温文有礼,渐渐的,那种礼节让他们两人之间,凭空生出一道无可跨越的沟壑。
他们隔岸而立,相敬如宾,是宾客,永远不是家人。
继而渐行渐远,最终成为一对怨偶。
前世至死,阮柔对他,只有深切的恨意。
到底她和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
晨起,云珠进来后,好奇地小声问阮柔:“你昨儿晚上一次都没起啊?”
阮柔抬眼看一看她,起了三次,全是被沈之砚抱去抱回,别的忙他也帮不上,倒是便宜云珠睡个囫囵觉。
待会儿还要料理家务,她没再卧床,用过早膳后,沈之砚把一枚硕大的铜钥匙推到她面前。
“什么?”阮柔诧异。
“我在后府有间私库,册子在冯伯那儿,你回头叫他拿进来。”沈之砚神色如常,“往后你替我管着吧。”
阮柔缓缓拿过钥匙,黄铜温凉的触感在掌心慢慢化开,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沈之砚原来也有自己的小金库,这点不奇怪,他管着刑讼,找他求情办事的人不要太多,再有各地清吏司冬夏两季的孝敬,数目应当可观。
否则仅靠那点子俸禄,怎能在一两年间赎回这么大一座宅邸,以及原先伯爵府的大半产业。
让阮柔意外的,是他竟会把私房钱交给她保管,一时不知说什么,干巴巴应了声,“好。”
要是不怕蹬鼻子上脸,她还想问一句,店铺田契呢?
也在里头的话,是不是就能找到平畋山下的那座庄院了。
这话自是开不了口,阮柔起身送他到院门,回来便叫吕嬷嬷亲自去外府找一趟冯管家。
连带库房清单一并送来的,果然有几处田产的契书,然而翻看过后,并没有平畋山。
阮柔一时没了头绪,只得慢慢再看。
接下来几日,她每天花半日时间清点帐目,听管事们汇报家务,慢慢熟悉府里的日常运作。
云娘面上殷勤,每日都往棠梨院跑,交待的事话却只说半截,有意无意使绊子,奈何吕嬷嬷精明,早便与各处的下人结交出人脉,云娘见蒙不住她,渐渐也就收了试探。
寿安堂那边,沈老夫人见阮柔行事稳扎稳打,也就还算满意,唯独姚氏彻底没了好脸给她看,见面说话儿挟枪带棒。
阮柔从前就没把她的挑衅放在心上,眼下更是懒得理睬。
沈府这边相安无事,倒是家里,这几日频频有信来往,可以说,除了老祖母,每人都有。
先是阮柔思量再三,给姐姐去了封信,信中无甚遮掩,直白地问起,姐夫最近是否官司缠身。
阮桑是急性子,最不耐烦拐弯抹角。
当日下午,就有付家的婆子上门递了回信,展开来,上面只得四个大字:
盼我点好!
阮柔气结,这件事该如何对沈之砚提起,她还没个头绪。
概因爹娘的另外两封信。
爹爹破天荒给阮柔写信,让她始料未及,信中所言:
女儿料事如神,果真,爹爹的考卷被人偷了。
然而世事难料,偷考卷的孟才远,转天又把卷子还给他,连带说了一车的好话。
又过两日,传出他因亏空公款被贬岭南。
可谓有惊无险,云云……
阮仕祯的信写得像话本,啰啰嗦嗦、辞藻繁复,情节跌宕起伏,时有反转。
阮柔看完信,当晚便亲自下厨,整治了一桌子菜酬谢沈之砚。
原来他只是口上要挟,并非真要拿捏她一个月之久。
投之以桃李,自当报以琼瑶。
阮柔端上来的虽抵不上琼浆玉液,但诚意满满,尤其还有他念叨两回、因吃不着而给她脸色看的马蹄糕。
这一次,连马蹄都是她亲手一颗颗削皮的。
沈之砚坐在案前,唇边浮起浅浅笑意,他的小妻子真是心思单纯,上回他说,一桌席面不够。
那么,她就来上两桌。
林琼被抓已有五日,他等着她主动来问,没想到,她倒挺沉得住气。
抑或者,只是心虚而已。
*
“林琼?她是你什么人?”
沈之砚慢条斯理喝汤,并不介意阮柔打破“食不言”的规矩,夫妻二人头一遭边吃边聊。
但他的口吻,分明像审问犯人。
“春茗茶行你也知道的,是阿娘手底下的铺子,她是那店里的管事。”
阮柔咽了咽嗓子,打算从实招来,“上回跟你提到翟家表哥,琼姨是他老家的下人。”
“你表哥是叫——翟天修……”
沈之砚手上体贴地给她挟菜,口中语气却冰冷,不挟杂一丝感情,一字一字吐出这个名字。
“翟家在西北的营生涉及贩运私盐,你所说这人正是从犯之一。”
阮柔低垂眼睑,心里并无太多意外,果如她所料,沈之砚那日见到她与林琼会面,刻意拿这件事要挟她。
抑或者说,继吏考的难关过后,他又有了拿捏她的新筹码。
但这件事,眼下她并不想轻易就范。
“私盐,那可是重罪呀。”杏眸微闪,显出几分惊讶,阮柔顿了顿,勉强一笑,“妾身一个内宅妇人,外头的事本不该多问,只是……琼姨怎么可能是盐贩子呢。”
“我小时候那几年,她还在府里伺候过,琼姨心灵手巧,做过好几个竹蜻蜓给我玩……”
拉了几句家长里短的琐碎,阮柔软了声调,似假似真地求情,“会不会是大理寺搞错了,不如夫君得空帮我问问严大人,若她真是有罪在身,那自然该按国法处置、不循私情,就怕万一有冤呢。”
沈之砚身在刑部,这般自呈冤屈的人不知见过凡几,随口应道:“自然,大理寺审断,定会公允。”
先前还认为她心思单纯,呵呵,沈之砚只想冷笑,她分明很会避重就轻嘛。
翟家贩私盐,这样的重罪竟都吓不住她。
他放下筷子,一张俊脸板正起来,“既知私盐乃重罪,不如和你娘商议一下,春茗茶行的生意,弃了为好,免得招惹非议。”
这句警告,恰恰戳中阮柔的心事,前世爹爹为何会牵连到通敌判国的大罪,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
眼下大益朝犯边的敌寇,唯有西北的蒙古鞑子,而唯一能与阮家扯上关连的,就是从西北死里逃生回来的翟天修。
阮柔一直在提醒自己,这一次不可意气用事,以不带偏颇的眼光看待任何一个人。
沈之砚,也包括翟天修。
“我知道了。”她低垂着头,轻声说道。
见她乖顺,沈之砚目光柔和了些,“下月初九圣寿节,陛下今年逢整寿,据说要办得隆重些,到时城里有灯会,阿柔可想我带你去看?”
阮柔正走着神,眼神茫然看来,在他洋溢欣然的眉眼中,蓦地反应过来。
六月初九,非但是皇帝寿诞,还是他俩初相逢的日子。
虽则对沈之砚来说,未必如此。
“好。”阮柔回以一笑。
饭后,沈之砚陪着她在院子里消食溜弯,一手轻轻挽起纤腰,低下头小声问她:“身子可好了?”
阮柔脸一红,下意识摇头,“没有,还得过几日呢。”
“我见你这次疼得轻些。”
虽是头一日的症状明显比往常厉害,但从第三天起,果然疼痛及量都减轻不少,阮柔只是想不到沈之砚会过问她这种事,不愿多答,勉强笑笑。
“是啊。”
从米阳胡同回来的第二天,虞大夫派阿鸣送来药方,说是阮柔昨日忘拿了。
阮柔颇感诧异,概因她吃了虞大夫三年的药,从未索要过方子。
于是吕嬷嬷亲自带了药及药方,出门寻了几家医馆,俱是在坊间颇有名气的,询问之下,这是一副调养身体亏空、专治气虚、血行不足的汤药。
在吕嬷嬷隐晦的暗示下,那些医师一听病人先前服用过避子汤,皆道此药并无避子之效,倒颇为对症地,有修复肌体损伤的作用。
由此已几乎可以断定,沈之砚果真找过虞大夫,那天多半就在帘子后面。
然而,他没有来质问,没有疾言厉色指责她、害他子嗣无继,阮柔除了更深的惭愧与内疚,再无其他可言。
她开始按方服药,只是一两剂下去,便已初见成效。
至于避子这一打算,其实她心里也动摇了许久。
首先是吕嬷嬷规劝的爱惜身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的确不该一意孤行,让家人屡屡担忧。
其次,对于孩子的事,她心下也是矛盾得紧。
阮柔喜欢孩子,从她对小圆儿便可见一斑,若说单单只是不想生下沈之砚的孩子,若没有前世最后的悲惨结局,其实她本没有那么强烈的抵触。
她介意的倒不完全是他这个人,而是无法面对母子分离。
时间只剩下半年,即便她这两个月就怀上,若有能力脱离沈之砚的掌控,她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带着腹中子一道离开。
若是仍旧逃不出上一世的命运,那便……天可怜他们娘儿俩,一同死去,也未必不算幸事。
做下这个决定后,阮柔像在黯淡无光的前景中,突然窥见一线光明。
为了尚未到来的孩子,她也要再努力些,一定要走出这场困局。
转眼已至月底,府事繁杂,一府的月饷要核对发放,下人们入夏的新衫要寻衣坊裁制,及至各房主家夏季的饮食果瓜用物,桩桩件件,各处主事都要来夫人面前讨个章程。
待这一阵忙完,阮柔回了趟家见阿娘。
先是说找到了谬太清,方苓这两年一直遣人各地寻访这位神医,眼下终于得到消息,约摸这一两月间就能进京。
这下没了虞大夫,祖母的身体也有了着落。
接着便是春茗茶行的事,方苓的意思倒是与沈之砚不谋而合,她打理产业一向谨慎,深知阮家在京城无甚靠山背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说金刀商行做得是私盐勾当?”
方苓对此感到震惊,回忆过往,“从前你二舅一家还在京城的时候,我隐约听你二舅母提过,翟家在西北家业颇大,虽说后头败落了,好歹烂船还有三分钉。”
“阿修那时候回去应征,也是他父亲旧日同僚的路子,要么他那么年轻,又没资历,哪儿能一去就坐上总旗的位置。”
这个阮柔却不同意阿娘的看法,“他从小习武,头脑精明,便是不靠祖荫,仅凭自己的本事,也能在军队中闯出一番能耐。”
对于女儿的偏赖,方苓只是笑笑,脸上明显流露“就知道你会向着他”的表情。
阮柔白了阿娘一眼,她不过是就事论事,事实证明,前世翟天修的确做到五品将军,那时他曾对她提起,圣上有意让他入五军都督府,前往延绥千户所整顿军务。
阮家出事时,云珠找去将军府,不正是说他往西北公办去了么。
不过,若说眼下与金刀商行撇清干系,便能挽救阮家前世的祸殃,阮柔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要说目前执怀疑态度的,除了翟天修,阮柔觉得付轶的可能性更大。
到了月初,正是店铺盘帐的时节,阮柔禀明沈老夫人,这几日时有出门,去各家店里见掌柜。
这天巡完店,时至黄昏,马车进入岚晖坊,华灯初上,一派灯红酒绿。
阮柔坐在车里摇动团扇,手忽地一顿,扇子搭在挺翘鼻尖,掩住半边面,透过车帘,望向路边的男子。
那人刚从一家绸缎庄出来,一身淡蓝袍服较平日看去,颇显两分儒雅周正,手里捏着柄玉骨折扇。
正是付轶。
她这姐夫并非科举出身,早年间捐了个末等小官,一步步从底层开始,凭着踏实肯干、任劳任怨,做到今天长芦盐运司副使的职位。
阮柔从前取笑姐姐嫁了个庄户,付轶不似京中权贵子弟,生得肤色偏黑,衣着朴实无华,话不多,却给人稳重的印象。
今日这身打扮却略显浮夸,付轶出门后向两边各望几眼,随后沿着甜酒河的堤坝,信步往前方的幽深巷口走去。
阮柔杏眼微眯,瞧着他的行迹,怎么都觉着几分鬼祟。
她转眸回望那间绸庄,这时恰好有个女子从内走出,一袭水红百蝶长裙颇为惹眼,头上簪一支攒金珠钗,顶头的珍珠拇指那么大。
这里是岚晖坊,城中有名的销金窟云集于此,多有衣饰招摇的青楼女子出没,而这人的身上,倒并无多少风尘气。
“她不是说自个儿是良家么。”阮柔轻笑,推了推云珠叫她看。
正是那日丰淖园里,有胆跟裴夫人叫板的红衣妇人,莲夫人的女伴。
云珠眼睛瞪大,半晌哦了一声,“前面不就是甜酒胡同。”
甜酒胡同,是京城有名的外室聚集地,说不清为何这种事也要扎堆。
大抵是那些楼里的姑娘,一时傍上金主得以赎身,宁愿就近而居,万一哪日遭男人抛弃,还可回去重操旧业,赖以谋生吧。
而京城的男人,则多以在甜酒胡同置下外宅为荣。
这也是阮柔在此见到付轶,感到惊讶的原因。
那妇人也沿河道往里走,阮柔心头一动,对云珠道,“你跟上去瞧瞧。”
“什么?”云珠惊讶回头,不明白夫人为何要她去跟踪一个外室,脑子飞快转动,“难道老爷他……”
她赶紧东张西望,“哪儿呢?夫人看见老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