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差事做到这么漂亮,潘茂嘉自叹弗如,怪不得裴相器重,他也有点心服口服,凑近卖了句好。
“好叫沈侍郎知晓,相爷今日请的是桂禀笔。”
“哦?”沈之砚回眸,瞥一眼喜滋滋的潘茂嘉,回以温笑,“多谢告知。”
内阁由裴相把持多年,一向与内监司井水不犯河水,尤其十二监为首的司礼、御马两监,仅听从皇命行事。
曲殇楼名为酒楼,实则妓馆,裴相请太监逛窑子,这话说出去,多少有些讽刺意味,但桂保今日还是欣然应邀。
在潘茂嘉看来,相爷迟早连内监司也一并拿下,朝堂上下无不臣服,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如何能不喜。
沈之砚却不以为然,裴安若有心与内监司交好,那才是病急乱投医。
香霄阁上烛火摇红,美人如云,行至门前,一人从内走出,青纱罩衣,面若冠玉,正是禀笔太监桂保。
沈之砚从前有桩案子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深知此人形貌姣好若女,实则心狠手辣、嗜杀暴戾,兼任东厂提督多年,手中人命无数。
桂保一向与沈之砚不对付,每次见面都没什么好脸色。
概因林七是他精心栽培多年、用得最顺手的一件工具,之后搅进一桩棘手的案子,那么这件工具也得由他亲手毁去。
谁知竟被沈之砚横插一杠,将人给夺走了。
“沈大人。”然而今日桂保却像转了性,一见沈之砚,表现得分外热络,亲切地把臂大笑,“原来你也会来这种地方。”
“咱家可是听人说,沈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从不在外拈花惹草,毕竟,那可是圣上亲自赐的婚呐。”
被阉人触碰所带来的厌恶与不适,沈之砚一丁点都未表露出来,向他温雅一笑,“桂公公说得没错,要不是裴相召见,我也不曾来这种地方开过眼界。”
“没想到……状元郎也惧内。”桂保指着他,好似公鸡打鸣一般,咯儿咯儿笑个没完,随后戏谑地又指了指里面,“你们师生二人,竟是一样。”
一旁潘茂嘉满眼鄙夷,心说这不男不女好会阴阳怪气,果然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沈之砚心知肚明,裴相惧内的名声得以保留至今,说不得,皇帝那碗醋居功至伟。
他笑意不减,不动声色把手往回抽,谁知此人指力如牢,竟扯不动。
“公公何事寻相爷?”
“嗐,还不是家里那些个孩子的破事儿,御马监的小献子,你认得吧?”
桂保斜觑他一眼,随后哦了一声,“你自是认不得,那会儿你还在国子监背三字经哩。”
“他跑到外面去好些年,如今人是回来了,皇上要罚他,咱家这不是……拉裴相来给他求个情。”
沈之砚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行,你快进去吧,咱家走了。”桂保总算松开他,一步三摇离去。
行至拐角的隔栏,他站定转过身来,又瞅了一眼沈之砚的背影,心下思忖,陛下想撬墙角,看中裴安这个门生,落子三年,眼下终于到了要收官的时刻。
桂保倒是也想看看,这沈之砚到底识相不识。
香阁花团锦簇,裴安斜卧软榻上,两个轻衫美人倚地而坐,一个正捻了枚剥了皮的葡萄喂进他口中,另一人手捧美酒靥笑劝饮,莺燕娇嘀,伴着曲乐声,一派春光。
见沈之砚进来,裴安坐起身,笑容可掬地点点他,“知道你不习惯这些。”
说着,他挥手令两女退下,连带边上的乐师,以及一名赤足立在大鼓上起舞的美姬,全都轰了出去。
裴安是长辈,又身居高位,私下里却一向没什么架子,也很乐意在一些不打紧的小事上,迁就自己赏识的年轻后辈。
他爱才如命的佳誉,就是这么被脍炙人口的。
潘茂嘉上前来席案而坐,赞颂之辞顿时滔滔不绝。
“刚才瞧见桂公公了吧。”
裴安笑眯眯听完马屁,回头问沈之砚。
沈之砚还未开口,潘茂嘉抢着答:“见了,相爷还不知呢,那阉人说了好一堆酸话,之砚被奚落得下不来台,说他在国子监背三字经。”
他摇头晃脑,“这些个宦官,大字识不得几个,装了一肚子稻草,便是日日杵在御前,也就是个绣花枕头罢了。”
“你满腹歪诗,整一个儿酒囊饭袋,倒是刚好凑一对儿。”
裴安斜眼打趣潘茂嘉,随后把他也撵出去,“你去吧,我和之砚我们师生两个,好生说一阵话。”
“是。”潘茂嘉在他面前,本就充当插科打诨的丑角,他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心里到底艳羡,揣着一肚子嫉恨,灰溜溜爬起来退了出去。
“之砚,前次老师说的,你回去想过没有?”
酒过三巡,裴安打破沉默,“你是什么样的人,老师最清楚不过,儿女情长,从来都是你避之不及的,可对?”
沈之砚有个什么样的父亲,从小到大活在什么样的境遇里,裴安了如指掌,他所看重的,是他祖父的威望。
那个在三法司奠定基石的前代刑部尚书沈诘,即便离世多年,仍有一班重臣恪守着他创立修篆的法典,意图以此拯救腐朽至岌岌可危的朝局。
这其中,包括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大理寺卿温在礼,还有皇帝本人。
沈之砚入朝为官的短短三年里,彰显出承自祖志的魄力与才干,在那些人眼中,沈诘后继有人,更是名正言顺,推行新法的不二人选。
三法司,也正是裴安始终插不进手的领域,他想要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多坐几年,就得靠着沈之砚,拿下这最后的领地。
除非把他牢牢捆在自己的战车上,否则裴安不可能放心。
“老师最了解我。”沈之砚颔首,语气平直,“不过,阮氏三年来并无过错,要我停妻另娶,学生做不到。”
第45章 花楼打人
◎谦谦君子的形象真的不要了吗?◎
裴安仰起头, 无声地笑了,“前几日,吏部有个姓孟的犯了事, 之砚,是你的手笔吧?”
师生二人沉默对视一眼, 仅仅一瞥之间, 隐藏在水底的明枪暗箭, 已进行过一次交锋。
首辅日理万机,竟会留意一个六品小官的动向,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唯一的可能性在沈之砚脑中飞快掠过, 阿柔提到她父亲在吏考中出的岔子,本就是裴安授意而为。
沈之砚简单把事情经过说了,这些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像是完全不知,自己破坏了老师的一次谋划, 摇头轻叹,数落老丈人的不是。
“阮大人性子恬淡, 为官多年不思上进, 吏考对他来说可谓头等大事,竟会出这样的疏漏,既求到我这里, 身为人婿, 总不能袖手不管。”
这个学生到现在还要伪善,假借孝义为托辞, 裴安呵呵一笑, 索性挑到明处。
“之砚, 跟老师何必如此见外, 明说了吧,你莫非是看中阮仕祯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想要借此,走你的孤臣路。”
阮仕祯的过往大有人知,但能以此做出这样的推断,裴安心思缜密、眼光锐利,绝非只是世人的泛泛赞颂。
他和阮仕祯,当年同为明经浩的得意门生,明家败落,阮仕祯自毁前程,接纳下明家大小姐。
彼时当今还只是太子,明阁老是他最敬佩之人,阮仕祯此举掳获圣心,即使这些年混得不成样子,因着这份情谊,隆泰帝绝不会亏待他。
裴安则不可同日而语。
要说他受益于明经浩的,比阮仕祯更多,一介穷举人,张罗他成家立业,授以安身立命之本,更在仕途上多番襄助,让他从众多进士中脱颖而出,有了展示才华的一席之地。
但明阁老获罪后,他却忘恩负义,避之唯恐不及。
隆泰帝登基后,虽因母命仍重用了裴安,让明阁老早年的治国理念得以延续下来,却始终没忘记裴安对师长的背叛,不肯真心以待,时时提防。
随着裴安的势力益发坐大,更起了卸磨杀驴之心。
裴安的这番揣度,令沈之砚有些意外。
他早就知道,老师对他看似依重,实则多有防备,显而易见,就是从他当年拒婚,另娶阿柔开始。
电光火石间,他想明白一件事。
那个梦的结尾,他虽已心神崩溃,当时吕嬷嬷的哭诉,却依旧一字不漏留在耳中。
显然,前世在他离京前往西北的一个月里,阮家遭遇灭顶之灾,阿柔将那些归罪于他,这令沈之砚本能地抗拒,不愿回想其中的细节。
那么,他那个无能的岳父,到底是如何犯下通敌罪的?
或许,眼前之人,正是罪魁祸首。
沈之砚面色清冷,“圣上看重人品,却更务实,为人臣子,若不能匡扶社稷,一味吃老本,总有耗空的一日。”
他一向在裴安面前,并不掩饰对老丈人的不屑。
裴安手中摩挲白玉盏,对他的回答颇感满意,本着为人师表的义务,悉心引导。
“诚然,人情世故,也是不可或缺的利器,老师欣赏你的,不光是才干,也是你为人通达,擅于周旋。”
“就比如今次火烧盐库,你做得滴水不漏,留下转圜的余地,之后还可有进一步动作。”
裴安在这件事上,对他的评价很高,即便他本人也在其中蒙受损失,但钱财事小,人才,才是源源不断的财富。
沈之砚矜持颔首,并未说诸如“都是老师教导有方”之类的话,他从来不需要对裴安扮演阿谀奉承。
这是他一贯在裴安面前的做法,并不掩饰冷心无情的一面,他是凭真本事得获器重,与潘茂嘉之流不同。
裴安笑呵呵起身,踱到窗前,在一片霞光流影中,俯视脚下纸醉金迷。
其实他也和沈之砚一样,对声色犬马并没有多少兴致,只是做出这幅贪财恋色的假相,迷惑世人罢了。
他回身招手,唤沈之砚上前,“这酒楼其实是长公主的产业,上次的侵田案,她对你颇为感激。”
沈之砚对此并不意外,侵田案中,他早就把长公主的身家查得七七八八。
“至于莠儿,这事我不瞒你……”裴安欣然一笑,身为师长,说起自己的隐私,丝毫不显难堪。
“她的生母便是长公主,这件事虽说令皇室颜面无光,但你也知晓,陛下与他这位皇姐早年不和,这些年一直在尽力修复关系,眼下有意册封莠儿为郡主。”
“之砚。”裴安回头笑看着自己的学生,“这份量够重了吧?娶了她,日后无论你是打算潜心修订法典,还是入内阁大展拳脚,都再无人能够阻拦你分毫,包括你老师我在内。”
“至于岑鸿文,立马就得卷铺盖走人。”
果如他所料,沈之砚回望的目光中流露一丝兴味盎然,“老师所言属实?长公主真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我?”
“那是自然。”
沈之砚清然而笑,手在老师臂上轻轻拍了拍,指着下方点缀明灯的花园。
“老师你看。”他指着华彩纷绕的木台,其上正有个姑娘翩翩起舞。
“那可是令媛?”
“嗯?”裴安感到意外,定睛看去,脸上有些挂不住,“啊……好像是。”
“原来你已见过她了。”
沈之砚点头,“上回在丰淖园,内子介绍我与裴四姑娘认识的。”
裴安闻言一怔,便听他继续道:“内子回来与我说,长公主感念裴四姑娘在京城没个熟人,故有意撮合她二人为友,既是这样……”
他放慢声调,带着几分古怪的神情,看向老师,“长公主这番安排,应当不是想要学生……成为她的女婿吧?”
“您看,边上替四姑娘抚琴的,不正是学生的妻子,可见她二人果真情同姐妹,正合长公主心意。”
趁裴安愣怔出神的空档,沈之砚温文尔雅请辞,“天色不早,老师还要保重身体,早些休息。学生不打扰,这便携内子归家去了。”
沈之砚出了主楼,一路往园中走来。
裴安一再要他停妻另娶,他三番五次拒绝,态度却不可过于强硬,以免他由此迁怒到阿柔身上,幸得有长公主从中作梗,倒是帮了不小的忙。
院墙一角拐出个黑影,上前一礼,语气带些忐忑,“主子,夫人在里面。”
朱枫回来后,承担起暗中保护阮柔的工作,沈之砚刚下值,便知道她来了曲殇楼,本就要过来,没想到裴安也在这里。
“你去找一趟林七,问他从前御马监是不是有个叫小献子的。”他交待朱枫,“让他晚上来府里回话。”
桂保看似挟枪带棒,故意透露这个消息给他,不知意欲何为,沈之砚隐隐觉出,许是大有用处。
“是。”朱枫应声,回身潜进夜色。
阮柔和裴琬莠在堂屋用过饭后,便在院子里即兴作乐。
她久不弹琴,指法都有些生疏了,裴琬莠和着散乱的琴曲,舞得兴高采烈,指着阮柔哈哈大笑,“你不行啊,等我叫两个琴师来指点你。”
接下来,两名身穿玉色长袍、怀抱古琴的俊俏男子便进了院子,琴技上不见多能耐,倒是眉梢眼角春意盎然,没头没脑往女客身上抛洒。
那名叫桃青的男子,先一开始还像模像样地抚了一曲《柳梢白》,接下来非缠着阮柔也弹一曲。
阮柔便从善如流,才刚起个手,桃青在她边上身子一倾,一只手顺着她肩头绕上来,“不是这样,来,我教你,手腕要这样抬……”
琴弦划响一道长长的铮鸣,阮柔迅速抽离双手,侧过身拿半边肩膀挡住他,喝道:“好生说话,别动手动脚。”
即便她来这里是为寻乐子,也不要被男人吃豆腐。
裴琬莠这会儿,正跟另一个小倌儿在台上牵着手跳胡旋舞,见状乐不可支,装模作样板起脸训斥桃青。
“你上一边儿待着去,别烦我姐姐,人家可是有夫之妇。”
桃青掩面作悲戚状,跪着往边上挪了挪,哀怨地拿眼角瞅着阮柔,“夫人难道是嫌我生得丑……”
广袖滑落,露出半截小臂,纤细宛如女子,更有阵阵幽香自袖口散出。
阮柔侧目打量这雌雄莫辨、满身脂粉气的男人,到底头一回见,觉得还蛮新奇。
这时,一个玄青色影子自余光中突兀闯入,没等她反应过来,青袍之下,一只白底皂靴蹬在桃青身上,顿时将人踹了个仰翻。
“你何止生得丑,还臭不可闻。滚开。”
头顶,沈之砚的声音冷冷响起,阮柔当即脖子一缩,只想立刻遁地而走。
出门逛花楼,被夫君逮个正着,阮柔当时只有一个念头——
这事搁哪个女人身上,怕是都不能善了。
沈之砚弯下腰,探手去取琴,微微侧过头,目光轻飘飘掠过阮柔的脸庞。
她怔在那里,视线下意识追随他手上动作,右手如今已不用裹纱布了,伤口愈合,当日利刃留下的刀疤微微隆起,色泽泛紫,扭曲着,像一条狰狞的毒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