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侃侃而谈时,双眼澄澈清透,映着夜灯,眸间如同点缀漫天繁星,灼盛的光华耀眼夺目,令沈之砚几乎不可直视。
关于璞玉和顽石的说法,便像一道璀璨的阳光,直直穿透他的胸腔,照进漆黑苍凉的内心深处。
“到了,你看。”沈之砚轻轻握了下她的手,目光转向不远处枝繁叶茂的许愿树。
绿荫如盖,垂落无数红色丝绦,随着夜风在枝叶间卷舒荡漾,一张张朱红色的许愿牌上,承载着人们心之所向的美好愿望。
阮柔神色怔忡,望着眼前景象,心口猛地跳了几下,忐忑间,缓缓将手从他掌心抽出。
*
阮柔小时候,这株大榕树还不是许愿树,因此地离家不远,夏日午后常有孩童在河边戏水,老人家坐在树下纳凉讲古,是阮柔姐妹俩最爱来的地方。
翟天修进京住进阮府后,兄妹三人常结伴来此,这棵树,记载了他们少年时的点滴欢笑。
后来边上盖起一座月老祠,便开始有人在这棵树下结绦许愿,可以说,阮柔是看着这株大榕树,逐渐被人传成颇具灵验的许愿树。
那些个情窦初开的时光如此清晰,逐一浮现眼前,她还记得,那天翟天修拿出一块亲手雕琢的海棠木牌,低头笑看着她,炯炯有神的目光深处,藏着些她还未懂的东西,问道:“阿柔想在上面写什么?”
阮柔当时红了脸,夺过木牌背在身后,“我写的东西,不能给你看。”
说完,她转身就跑,阿修在身后大笑,扬声承诺,“好,我不看。”
她跟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在木牌上偷偷写下愿望,期盼着有朝一日嫁给他,长厮守、共白头,攀上高高的树梢,将牌子挂在枝头。
呵,那些懵懂的少年情愫啊……
这么多年来,仍旧挂在高高的树顶,始终不曾落入现实,只存在于虚无飘渺的等待之中,渐渐成空。
翟天修临行前,他们二人说好,待他回来,就去树顶取下许愿牌,到时他便会向爹爹阿娘提亲,正式迎她过门。
后来接到他的死讯,阮柔在那年七夕又到了树下,仰头望见孤零零悬挂树顶的红色木牌,不禁泪如雨下。
大概是她当年想错了,不该将这愿望挂得那么高,最终成了山巅清冷的雪,可望而不可及。
那夜,她在树下埋葬了自己尚未生发便已夭折的初恋,此后下定决心另嫁他人,却未曾想,心头最初的爱恋,永远无法抹去。
“三年前的流火灯会,我在这树下看到你了。”沈之砚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柔,你当时在哭,为何?”
“啊?有么?”阮柔震惊回头,一瞬间自追忆中清醒过来,下意识想要逃避。
“这树又叫姻缘树,许多人来此求姻缘,大概我当时……担心嫁不出去,所以才哭吧。”
她别过脸掩饰眼中的慌乱,讪笑一声,“那段时间我总爱胡思乱想,记不清了。”
彩灯如织,映在沈之砚清冷的面庞上,长睫下一双瑞凤眼藏于阴影,他当年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对她的关注,他早早便对阮府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她碍于庶女的名头,出嫁不易,她姐姐嫁了个末等小官,而她那时已过及笄,却迟迟无人上门提亲。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她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早已心有所属。
“你也在这儿许过愿吗?”沈之砚平和问她,仰望树梢垂落的红绦,“听人说,成亲之后会把许愿牌取下来,送到隔壁的月老祠里去,你的呢?”
阮柔张口结舌,随着他抬头,视线在树顶扫过一周,忽地愣住了。
她的那面海棠牌与众不同,很好辨认,此刻并不在树梢。
一瞬间,好几个念头同时冒出来,沈之砚早已知晓她和阿修的过往,事先把牌子取下来,却对她明知故问?
或者,是他……
阮柔即刻打消了后一个想法,前世阿修回京是在中秋之后,不可能是他取下来的。
“没、没有。”她的声音总算镇定下来,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没在这里许过愿。”
沈之砚轻轻“哦”了一声,听上去像是有些遗憾。
许愿树的背面,靠近河堤边的阴影处,此刻正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眉目疏朗,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左颊一道刀疤自眉尾延伸至鼻翼。
可以想见,当年这一刀若是劈中,会直接将他半个头颅掀下来。
然而,到底是他命不该绝,险险避过锋芒,刀气在他的脸上留下这道不算太深的印记,非但没有让他变得面目丑陋,反而凭添几分英武之气,凌厉中生出令人捉摸不透的魅力。
他低垂着头,望着手中的海棠木牌,经年日久,纹理间渗着岁月留下的痕迹,一如他不可磨灭的思念。
阿柔已经嫁人,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第一次后悔,为何当年没死在战场上。
拿着木牌的手伸出石栏,几次想要松开,让它落入水中随波飘走,却终是难以割舍。
最终,他将木牌郑重收入怀里,转身时,一个小个子男人凑至近前,轻声道:
“少主,打听到了,郡主府在安南街,咱们现在过去么?”
男子摇头,小个子又补充一句,“秦大人说,让你一进京就去找他的。”
“秦……”男子嗤地冷笑一声,“他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多等片刻也无妨,梁泽找到了么?”
小个子不再多说,只道出个地名,“八井巷。”
“走。”男子步履稳健,魁伟的身形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阮柔视线漫无目的四下游走,忽然注意到河边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杏眸顷刻涌上一层泪雾,她赶紧揉了揉眼,再定睛看去,那人早已无影无踪。
她疑惑地四下张望,沈之砚看来,“怎么了?”
阮柔怔怔出了会儿神,继而笑意温婉,“没想到,这株大榕树也有香火鼎盛的一日了。”
她眨动微红的眼,“怪熏人的,要不咱们走吧。”
马车停在坊门外,上了车,阮柔靠窗坐着,缤纷彩灯透过纱帘,投在她苍白的面容上,默默注视繁华街景,迭起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
那不是阿修,大抵重游故地、思忆故人,这才生了错觉。
车轮辘辘,沿河道而行,逐渐将繁灯夜景抛在身后,走出一刻钟,阮柔这才发现,似乎不是回家的方向,反而越行越远,转头问沈之砚:
“咱们还不回去么?”
“时辰还早。”
沈之砚今夜带她出来,本就另有目的地,来许愿树也只是临时起意。
“今晚本还有公事,不过既答应了带你看灯,总不能食言,焰火已经瞧过,现下阿柔陪我去料理完,咱们再回去,可好?”
外面赶车的是白松,今日她连云珠也未带在身边,这会儿若说不好,难不成她要独自下车走回家去?
如今的沈之砚,一改从前的温润有礼,倒变得独断专横起来。
阮柔只得点头,“好。”
马车快走到货运码头时,转了个方向,驶进一条杂乱无章、人声鼎沸的巷道。
今夜城中锣鼓喧天、彩灯高照,所有人都在欢庆圣寿,此处的热闹则与喜庆无关,运河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货船,码头上灯火通明,随处可见扛麻包、抬货箱的忙碌身影,为三餐和生计劳苦奔波。
这些人的喜乐与城民毫不相通,然而居住在京城的几乎所有人,衣食住行皆来自他们没日没夜的劳作。
马车沿河道再往里走,将码头上挥汗如雨的人抛在身后,河面飘浮厚厚一层白沫,烂菜叶、破木板随处可见,四周渐渐弥漫起一股说不出的刺鼻气味。
隔着车窗,阮柔看见许多散落各处的工棚,热灶上架着大锅,有人站在高处,拿长长的木棒在里翻搅,浓烟滚滚。
来往做工的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身负重物艰难挪步,身后的箩筐堆得冒尖,似是某种青白色块状物,压得他们身体佝偻向下,几乎额头触地。
而站在锅边的人,被烈火和烟气烤得大汗淋漓,搅动着比自己还高的木棒,阮柔甚至见到有的人支撑不住身体,在高架上摇摇欲坠,或许下一刻就会一头栽进沸腾的大锅里。
她震惊地攥住窗框,“他们……是什么人?”
“这些是灶丁。”沈之砚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比起码头上的苦力,这些人的境遇还要凄惨百倍,“他们大多是从两淮逃出来的,朝廷将这些人羁押在案,罚没在北直隶的盐场将功补过。”
“为何……”这些人与事离得阮柔太过遥远,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童,连询问也不知从何问起,“他们为何要逃?”
“盐课过重。”
“两淮一带的灶户,缴纳完一年的税役,往往连口粮都剩不下,无法活命,只得做逃户。”
若要沈之砚说盐务,他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三日三夜,但考虑到她的认知有限,尽量说得直白明了。
“朝廷颁布开中法,本意是开盐路、与民便利,却有不法商户大肆囤货,盐务衙门私开盐引,官商勾结,税役层层加码,官盐价格居高不下,导致私盐泛滥成灾。”
“私盐价格低,民众自然愿意买,官商从中获利,说起来,倒是一门皆大欢喜的买卖。”
沈之砚语气不无嘲讽,看着工棚里像牲口一样劳作的灶丁,眼中波澜不兴。
“又有多少人知道,盐枭所得暴利,是榨干灶丁们的血汗换来,更不必说他们吮血吸髓、中饱私囊,侵害朝廷根基,国贼禄蠹,都在这盐里了。”
自调查翟天修的来历,在沈之砚眼中,已将他归为穷凶极恶的盐枭。
今夜带阮柔来此,让她亲眼见识私盐贩子手底下,残忍冷酷的现实,好叫她认清她表哥的真面目,别再被年少时的假相蒙蔽。
阮柔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定定看着沈之砚,嫁给他三年,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侃侃而谈。
这个人虽说状元出身,品行高洁,其实私下里并不喜风花雪月,谈琴作画这等风雅事,从未见他做过,偶尔闲在家中,不是看卷宗,便是彻夜在书房伏案,奋笔疾书。
沈之砚就是那种冷静淡漠的性子,却将最大的热忱,都投诸在公务上,乃至待人接物,从来是在彬彬有礼间挟着疏离冷淡。
然而今夜的他,压抑在平静话语中的激奋,她这个三年的枕边人,却是能深刻感受到,比之他的虚伪阴冷,这份热情更让她刮目相看。
沈之砚目视前方,黑沉沉的夜色下仅有零星灯火。
“那里是八井巷,城中最大的私盐窝点之一。”
第49章 天罗地网
◎他的妻如珠似宝,谁也别想偷走。◎
马车停在一条狭窄的巷口, 前方青石板路面坑洼不平,随处可见积水泥泞。
“路不大好走,看着点脚下。”
沈之砚提醒阮柔一声, 弯腰将她的裙摆提起,一手搀在肘下, 带着她向巷里行去。
“今夜截获情报, 有个通缉已久的大盐枭正藏匿在此, 严烁带人前来围剿,前面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咱们这会儿过去, 正好赶得上抓捕现场。”
羊皮小靴踩在泥里发出“咯吱”声,阮柔现在总算明白他备下这双鞋的目的,却仍是难以理解,为何要带她围观缉拿罪犯。
前次沈之砚提及翟家在西北贩私盐,阮柔当时并未接话, 她从林琼处已然知晓阿修与金刀的关连,而这家商行, 的确就是前世大理寺追剿的私盐贩子。
至此, 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今夜在此围剿的人,难道是阿修?
所以, 沈之砚才要带她来看!
“他不是……”阮柔嗓子干涩, 在昏暗的巷道驻足,抬头定定看着沈之砚, “翟天修不是盐贩子。”
前世皇帝亲封他为忠武将军, 他从蒙古人手里历经艰险脱困逃出, 带回情报, 是于国有功的忠勇之士。
远处的灯光零星落在沈之砚脸上,映得他神情晦暗,指尖传来一阵麻意,嫉妒如噬骨毒虫,啃咬一身傲骨,他低垂眉眼,冷淡向她睇来。
与那双明亮杏眸对视良久,他移开视线,声音平淡无波,“看路。”
带她绕过一处污水积聚的坑洼地,转出巷子,到了一座低矮小山前。
走上破旧不堪的石阶,沈之砚依旧对方才的话避而不谈,“严烁把围剿的大本营置在上面,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旧山道崎岖难行,这时已看见不少身着官服的差役上下走动,见了沈之砚肃立行礼,避在道旁让他们先上去。
阮柔这会儿顾不得多说,只看着脚下的路,石阶湿滑,她走得很小心,若非穿着皮靴,早就滑倒跌下去了。
上到来,坡顶有一座二层竹楼,黑洞洞的,只在院里点了几盏不大明亮的灯火,影影绰绰照出轮廓。
门前聚集着许多人,看服制皆是大理寺衙差,有人急步上前,“沈大人您可算来了,少卿在二楼等着您呢。”
沈之砚点了点头,带着阮柔进去,一旁转出个妇人,嗫嚅着唤了声:“三姑娘。”
阮柔大感意外,“琼姨,你……怎会在这里?”
前几天,林琼就已被大理寺放回来了,阮柔不知是她向沈之砚的求情奏效,还是林琼本就没有罪过。
阿娘叫人递了信来,说她一切安好,在大理寺并未遭罪受审,只是循例问了几句话,叫阮柔放心就是。
却没想到,林琼今夜也到了此处。
“你先歇一会儿,我去找一下严烁。”沈之砚沉声对阮柔说完,转身出去上了二楼。
他一走,阮柔立刻拉住林琼的手,“琼姨,是有人逼你前来吗?”
林琼面露难言之色,她这些日子虽被放回来,每日早晚上下工却察觉有人跟踪监视。
“没有人逼我,我听说今晚他们要抓梁二当家,这才赶过来的。”
她反握住阮柔的手,“三姑娘,这人是少爷家的大仇人,我要亲眼看他落网。”
阮柔心头微松,略一思忖,这个二当家,想必便是前世她听说的,沈之砚破获私盐案、缉拿到的匪首,只是,时间提前了足有两三个月。
不是阿修就好,她心下定了大半,并未多问,只轻轻“哦”了一声。
林琼眼中闪过犹豫,寻思着要不要跟她说阿修提前回京的事,环顾四下都是官差,到底没敢开口。
二楼,严烁脸色古怪,“之砚,你怎么把嫂夫人也带来了?”
“嗯,刚好顺路。”室内暗沉一片,唯有大敞的露台透进亮光,沈之砚轻描淡写,踱过去向下观望。
入目是一片七拐八弯的巷道,地形错综复杂,远近三两个工棚,正中一处院落是仓库,他问严烁,“人手安排得如何?”
“自是万无一失。”严烁笃定说道。
这些年他和沈之砚联手,类似的事干过不知多少回。
严少卿行动力强悍,围追堵截、擒拿罪犯自有一套,若将他比作率部冲锋陷阵的将军,则沈之砚便是他的军师,纵观全局、策应疏漏,方保进退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