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曾有十大盐枭,近半数都是被他二人捉拿归案的。
“记着我说的。”沈之砚锐利的目光注视下方,语气沉沉,“围住人先别急着拿下,我要看看,我等的鱼,今夜会不会上钩。”
好奇心像猫抓一样,严烁知他今晚另有所图,却始终不肯明言。
“你让人把林琼引过来,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他围着沈之砚上下打量,忽地灵光一闪,“别是……”
今夜这种场合,沈之砚竟然把夫人带来现场,联想到林琼是阮府产业上的人,难不成,他要抓的人,跟嫂夫人有关?
沈之砚眼皮微掀,措辞简练说道:“那人是她远房表哥,跟阮家没什么瓜葛。”
“表哥?”严烁忍不住挤眉弄眼,这还叫没瓜葛。
“眼下十二监那边指了条明路,这人恰好也是从西北回来,三年前的军械案,他当时就在军中。”
沈之砚打断他的遐想,幽幽说道:“严烁,你说事情怎会如此凑巧。”
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即便抛开私人恩怨,沈之砚敏锐的直觉告诉他,翟天修此人,与西北他们正在查的案子之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具体是什么他还不大确定,但只要这条线连通,一切真相都会浮出水面。
严烁脑瓜转得也不慢,“那他与梁泽什么关系?”
“仇人。”
“哦……”严烁明白了,嘿嘿笑了两声,走到楼梯口,回手在空中虚点几下,“论顺藤摸瓜,我只服你。”
沈之砚回到楼下,进门先看向林琼,示意她可以走了。
待人出了门,后面即刻有两个差役跟上。
吊出翟天修,光靠仇人还不够,林琼算是另一重保障。
不,他当然不会拿阿柔做饵,他的妻如珠似宝,要小心藏好,谁也别想偷走。
阮柔跟在沈之砚身后上了二楼,他将露台前悬着的纱幔拢上,屋中仅有两个角落点着幽暗烛火,光线依稀能辨清四周。
敌明我暗,方便观察现场。
“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年未见,你怎知你表哥……在西北都做了些什么?”
沈之砚在窗前回身,向她招了招手,“阿柔,到我这里来。”
我当然知道,阮柔浅浅吸了口气,按摁住心头的不适。
这般毫无根由的猜疑令她反感,她和林琼先后出现在此,阮柔已隐隐察觉沈之砚的意图。
他今日才被上司挤兑,眼下急需一场功劳来挽救仕途。
她缓缓挪动步子,在纱幔前隐没半边身形,向下方看去,攥着帘布的指尖微微发白。
若阿修提前回京,今夜的天罗地网,是否为他而设?
不远处的破旧棚屋,工人浑无知觉地劳作,阮柔居高临下,能清楚看到一队队官兵正由四周悄然向中心靠拢。
“您不用去么?”阮柔指着下方,侧头睨向沈之砚。
沈之砚轻笑摇头,“你夫君是文官,不适合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楼下的竹栏边有座石磨,上面立着一人,沈之砚指着那处说道:“你看严烁,这种场合也不必他亲自出马。”
阮柔也看到严烁的身影,他们所处的这座小山坡,以及山上的竹楼,都隐在夜色中,纵览全局。
随着一声刺耳金鸣,进攻开始了。
眼前昏黑一片的巷道,陡然间灯火通明,四周燃起无数火把,成队的官兵在巷子里跑动起来,刀剑出鞘,喧声鼎沸。
仓库里跃出十数个黑衣人,皆手持利器,顷刻与官兵交上手。
厮杀惨烈,便是阮柔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出,这些人身手了得,众兵将如同秋后的稻子,一茬接一茬倒下。
然而严烁这面,今日也是有备而来,人手充足,硬生生抗住盐贩子的数波冲势,以数量碾压制胜,始终将仓库围得铁桶也似。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黑衣人尽数倒于血泊,官兵一拥而上,这种情形下,再是纵横西北绿林多年的豪强,也插翅难飞。
与此同时,伏在暗处的男子始终一动不动,拳头抵在冰冷的墙石上,碾碎的细石扑簌簌掉落。
他心头剧烈挣扎,想要趁乱混进战局,一刀宰了梁泽,又深疑怎会如此凑巧,恰赶在他回京的节骨眼上,梁泽的老巢就被人端了。
隐于黑暗中的一双眼,锐利如同鹰隼,更像贺兰山巅蹲守濒死猎物的秃鹫,拥有十足的耐心,绝不会轻易踏入陷阱。
这个时候,另有个人在巷道里跌跌撞撞奔行,正是林琼。
打起来了,她想去看一眼,梁泽那个叛徒的下场。
当年翟老太爷与林家家主是结义的把兄弟,一同创建金刀镖局,挣下偌大家业。
两家结秦晋之好,翟弼从军当上千户,镖局黑白通吃,在西北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谁想这桩财路被烨王盯上,翟弼在王府遭暗算身死,夫人林氏当机立断,连夜清点家财,携幼子逃回娘家。
之后,镖局接连失了几趟大买卖,折损好手无数,待林夫人起疑镖局内有人反水时,梁泽已领了庆阳卫所的兵马,杀上林家大宅。
满门被屠,唯有林琼带着尚且年幼的翟天修,于前一日离开西北,投奔京城。
仓库前的这座庭院,地面已成一片血泥,官兵一重接一重的攻势下,身边的兄弟接连倒下。
终于,正中那个身着华服锦袍、略微发福的身形,再无人遮挡。
梁泽握刀的手微微发抖,这些年养尊处优,身手早已不如过去矫健,唯有手中的金刀,依旧散发耀眼光芒,刀刃布满鲜血,杀了这么多人,锋刃未卷。
早知今日……
梁泽心想,当年他提着这把刀,杀上林家时,或许不该把事做得那么绝。
他已拿到象征头号交椅的金刀,可以号令整个西北镖路,何必为讨好烨王,对孤儿寡母赶尽杀绝,以至臭了名声,躲在京城不敢回去。
京城多繁华,连烨王也心心念念想要回来,可他不愿待在这鬼地方,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官差找上门。
眼下,梁泽唯求一死,若被大理寺活捉,吐露了烨王的机密,女儿便性命难保。
他蓦地旋身挥出一刀,随后刀锋回转引至颈下,咬牙正待闭眼,一道雪亮的枪影突兀袭来。
银枪如龙,正正挑中梁泽手腕,金刀“哐啷”一声落地,枪影凌空回旋,重重砸在后心,将人拍在血地里。
“想死?”严烁收枪冷笑,“严某手底下,还没出过畏罪自裁的事儿。”
他命人押住梁泽,不动声色以余光扫过四下,静待鱼儿上钩。
匿在阴影中的人,由始至终像一块石头,直到金刀落地的刹那,身子微微动了动。
半明半暗的石墙边,一个迟疑的声音颤颤响起,“少爷!”
螳螂捕蝉,男子本该是伺伏在后的黄雀,只待手刃仇敌的良机。
此刻,凌厉的眼神突然出现一丝裂隙,透进几许温情,他僵直地转动脖颈,回头望来。
“琼姨……”
“阿修……”林琼满脸是泪,一只手死死扒住墙缝,口中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走!”
她在大理寺的几次提审,都是刑部沈侍郎亲自问话,这位三姑爷,话里话外问的全是关于阿修,林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三姑娘和阿修青梅竹马长大,若非阴差阳错,早该是一对佳偶,今夜被带来此地,定是遭沈侍郎胁迫,以她为诱饵。
杀梁泽固然重要,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
翟天修眼中,肃沉的杀机顷刻消散,机警地望一眼她身后,火光处,林琼的身影拉得老长,地上纵横交错着无数影子。
紧绷的额角淌下一滴冷汗,果然是陷阱。
他二话不说,旋即调头隐入暗夜,几个起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阮柔立在竹楼上,紧张注视着林琼,她站在明亮的墙根下,面朝巷子,那里漆黑一片,笼了一层死寂的阴影。
濡湿的杏眼圆睁,认命一般死死盯着那里,阮柔屏住呼吸,等待良久,除了林琼瘫软的身体倚墙缓缓坐倒,再无一丝动静。
阮柔猛地回头去看沈之砚,那张清隽的脸庞无所动容,回眸瞥来,勾唇淡淡一笑。
林七已经缀上那只幽灵。
翟天修,这下,你跑不掉了。
第50章 他不值得
◎他只是不要你了。◎
马车停在兰馨茶舍门前, 阮柔从车上下来,手中的玉团扇半掩在鼻尖。
好些年不曾来,如今往这种人多眼杂的地儿, 她衣着刻意低调,一袭莲青色折枝绫裙, 裙摆拂过门前石阶, 云珠随在身后, 两人快步进了舍内。
小二引着她们往二楼包间走,云珠在旁压低声儿说道:“夫人,待会儿见了二姑奶奶, 您说话可得悠着点儿,别一上来就挑破,到底,这事儿搁谁身上都……挺难堪。”
“我知道。”
阮柔敛眉垂眼上楼,轻飘飘瞥这丫头一眼, 大抵在云珠和吕嬷嬷看来,阮桑出了这种事, 她跟边儿上看笑话还来不及。
说来好笑, 她和阮桑吵吵闹闹着长大,平时相看两相厌,她讨厌阮桑装模作样, 吃苦头都要强作笑脸装成享受。
起初得知付轶养外室, 阮柔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看吧, 你成日标榜上进踏实的好夫君, 男人的那点劣根性, 日子稍微好过一点, 就暴露无遗。
诚然,她也没什么好得意的,若论劣根,沈之砚的虚伪阴险,才更令人不齿。
那夜从八井巷回来,阮柔便把自己的寝具搬到了西厢,以此表明不满,把沈之砚一个人撂在正屋。
她强忍着一句没问他,布下那么大个局,是不是为了抓翟天修。
虽说,临行前,林琼投来含怨带怒的眼神,她心里就已猜得七七八八。
那天夜里,林琼面对的那片晦暗角落中,是否翟天修就站在那儿,这个答案煎熬了阮柔好几个夜晚,思来想去,难以入睡。
沈之砚亦没有向她解释,对她搬离正屋淡然处之,这种冷战的局面,恰似前世和离前的那段日子。
然而他也更加忙碌,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回来只换身衣裳就走,似乎就为看一眼,她还生不生气,或者,愿不愿意服软。
“白松怎么跟你说的?”阮柔心有疑惑,不禁再次问云珠。
“我瞧白大哥当时像说漏嘴了。”云珠挠了挠脸,“他说……付姑爷院子里那女人姓梁,是个大盐枭的女儿。”
阮柔得知这个消息,震惊程度不亚于八井巷那夜,千头万绪终于出现一丝明朗,难怪付轶的名字会出现在私盐案的卷宗里。
白松跟随沈之砚出入府邸,一向话极少,怎会漏这么一句到云珠耳朵里。
沈之砚早就知道她看过卷宗,特意递上这个线索,是想跟她修好?还是暗示她去求他?
门推开,里面即刻响起个脆甜童音,“小姨。”
小圆儿坐在凳子上,见了她短腿一抻,“噌”的跳下地,跑上来抱腿,脸上绽开个大大的甜笑。
“想小姨了没有?”阮柔一把搂住,在粉嫩嫩的脸蛋上连香几口。
抬起头,朝端庄坐在窗边的阮桑挑眉,露出疑惑: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阮桑回应一记白眼,召女儿回来,“你这没眼力见儿的小东西,没见你小姨多嫌弃你,上赶着赔什么笑脸。”
“我哪有!”
阮柔当然不承认,把小圆儿抱在臂弯,细软的发上戴着一对珠子箍,她拿手指戳着苞苞头,“呀,这头花真好看,谁给你买的?”
小女孩弯着眉眼,“爹爹。”
她抿嘴露出一丝小得意,朝阿娘眨眨眼,母女二人一同幸福地笑。
阮柔却笑不出来,挨着她的脸蛋问,“圆儿喜欢爹爹么?”
“当然喜欢啦。”小女孩口齿清晰,“在家最喜欢阿娘,第二是爹爹。”
灵动的大眼睛眨巴两下,一本正经地补充,“外面最喜欢的人是小姨,再就还有小姨父。”
雨露均沾,小甜嘴儿里一个都不落下。
她坐在小姨怀里,把案前一碟剥好的瓜子仁拖过来,满口邀功,“我给小姨剥的,指头都红了,小姨快尝尝香不香。”
肥嘟嘟的小爪子果然有点发红,阮柔的心快被她暖化了,捻了一枚放进嘴里,也给她塞了一粒,用手挡着盘子,故意瞥一眼姐姐。
“圆儿给小姨的,不给你娘吃哈。”
阮桑嘁了一声,多少有点儿酸溜溜,“我才不稀罕。”
阮柔低着头,柔声和小女孩说了阵悄悄话儿,“刚才上来的时候,看见园子里刚摆下糕点摊子,他们家的核桃酥最好吃了,圆儿去拿点回来给小姨好不好?”
她朝云珠使个眼色,后者上来牵起小圆儿,“楼下还有杂耍呢,咱们去瞧热闹。”
兰馨茶舍是京城老字号,请得江南名厨坐镇,茶点乃是一绝,赶得上御贡的水准。
未出阁前,她们姐妹常来此品茗,窗外便是京城四景之一的廊月桥,湖面碧波如洗,两岸扬柳依依,四季游人如织。
房中只剩了姐妹二人,阮柔在窗前茶台落坐,挽袖煮水,视线不时落在窗外的林荫道上,不去看坐在对面的阮桑。
倒是阮桑先开口,“你上次问的,我听付轶说过一回,不是多大的事,近来都察院在他们那儿查帐,你也知道,盐务衙门肥得流油,眼红的人多着呢。”
口吻间带些自得,睨了妹子一眼,“我说你啊……”
“桑虫儿。”知她又要教训人,阮柔蓦地出言打断,语气冲得能直接把人撂个跟头。
“你家付轶在外面养了女人。”
“什……”
阮桑一怔,兰花指敲起,伸过来在她头上弹了个脑崩,“瞎说什么。”
“真的!没瞎说!”
云珠的劝慰根本不顶用,阮桑这种人,别跟她绕什么弯子。
“我亲眼看见的,他在甜酒胡同养了个外室。”
“不可能!他哪儿来的钱养外室?”
“你知不知道甜酒胡同的房子多贵,啊?城里多少男人都想在那儿养上一房,可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
阮桑说话像倒豆子,噼里啪啦又脆又响,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堵住妹子这张臭嘴。
“我们家付轶每月开销的三十两零花钱,都是我亲手给他放进荷包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
“你以为是你家沈之砚吗?阮柔,我说你脑子清醒点吧……”
骂人骂得口干舌燥,阮桑端起茶盅猛灌一口,捏在梅花玉盏的指节纤长,却并不白皙细嫩。
她从前在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得青葱一样的玉手,却在嫁给付轶的头一年,就在大冬天用冷水洗衣、做饭,冻得手上生了疮,回家时遮遮掩掩。
付家世居京郊,是村中庄户,自付轶成亲,便把双亲、弟妹都接到京城同住,阮桑的陪嫁里有一间三进院落,便成了这一大家子的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