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云云。
接着,端宁长公主长袖掩面,哭着奔出殿去。
阮柔悄悄踮起脚尖,这一排最首位站的是裴夫人,由于她生得高大,一顶凤冠也是官眷中最隆重的,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顺着凤冠的缝隙,阮柔一眼便瞄到,站在皇帝身边的正是裴琬莠。
她今日的服制格外隆重,阮柔已经得着消息,她被皇帝赐封郡主,号惜归。
这名号,听着就不大像样。
联想到秀秀长在乡野,这其中多少有点讽刺意味,随着长公主翩扬的衣摆在殿中划过,众人齐齐转过身来,阮柔看清裴夫人眼中挥之不去的嫉恨。
皇帝给裴琬莠赐郡主,便等同于默许了长公主与她的母女关系,阮柔略感奇怪,长公主难道不该对此感恩戴德吗?
怎会当众跟皇帝闹得这么难堪。
上方,皇帝表情沉默,半晌,和煦地向裴琬莠一笑,“去吧,你跟上去瞧着点。”
裴琬莠到底年纪小,这两天被突如其来的荣华富贵冲晕了头。
半年前,她还是个每日早起劳作,上山放羊的野丫头,陡然被接回京城,说她是相爷的女儿,就够让她开心得忘乎所以了。
没想到,她的猜想竟这么准,长公主,真的是她亲娘。
然而眼下的变故,叫她惶恐不安,她多少能感觉到,长公主和皇帝舅舅的关系不咋样,她倒是觉得,惜归这俩字……唔,是不大好听,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就为这么点小事,她本人都不在意,为何长公主要大发雷霆?
这么当众给皇帝舅舅甩脸子,往后亲戚间还怎么来往走动啊?
她生来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离家不远的蒙古包里,每家都有十好几口人,兄弟姐妹、亲戚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秀秀过去羡慕得紧,她也想和亲人一起生活,眼下却觉得,唉,亲戚多了,也有烦恼。
她朝皇帝启齿一笑,“陛下,你别怪母亲,她一定是过去太孤单了,才会脾气不好,往后我会好生照顾她的。”
声音压得很低,除了近侍在侧的桂保,再无人听见。
皇帝朝她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欣慰道:“秀秀这么懂事,朕就放心了。”
裴琬莠便拉起一点裙子,快步下了金阶,从裴夫人身边经过时,礼貌地向她颔首示意。
裴夫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两眼朝天,看也不看她。
裴琬莠顶着满殿的目光,倒并无怯懦慌张,看见队伍中的阮柔,还朝她眨眨眼,追着长公主飞快跑了出去。
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毁了寿星公的大好心情,皇帝拂袖而去,临行前点了桂保、温在礼等几名近臣入殿。
裴安立在百官之首,眯眼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
今日这一闹,出自他的授意,是为试探皇帝的态度。
皇帝肯承认裴琬莠的身份,更为她赐下郡主府邸,可谓荣宠极盛。
长公主不识好歹,当众与他闹翻,而皇帝这样也能忍下这口恶气的话,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一回,皇帝是铁了心要收拾烨王,拿她们母女当筹码。
皇帝登基前就忌惮烨王,只因这位义兄虽是赐姓,文韬武略样样拔尖,萧铎没有继承权,深受皇恩,对皇室忠心耿耿,当年便有得萧铎者得天下的说法。
那些个有心皇位的皇子们,纷纷与他交好,太子这个正统继位人怎会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之后爆出烨王和端宁的丑闻,先帝大怒之下,险些一剑刺死亲生女儿,只因他宁可亲手断送嫡长女的性命,也不愿看到苦心栽培、有望匡扶社稷的栋梁,毁于儿女私情。
烨王自请离京前,当众与端宁决裂,将她相赠之物统统付之一炬,恶形相向谩骂不己,说她是祸水,毁他一生。
烨王的悔恨令先帝好过了些,本打算让他在西北冷静两年,正好在军事上磨炼一番,便还将人调回京来。
许是先帝当时受了这对儿女的刺激,龙体渐衰,脾气愈发暴戾,接下来以雷霆之势处置内阁首辅明经浩,受牵连的官员足达上百人之多。
裴安便是在那时搭上了端宁长公主,一个仕途无望心灰意冷,一个情场失意万念俱灰,两下一拍即合,第一夜便如干柴遇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不久,端宁发现有孕,当时裴安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她肚里的,到底是谁的种?
他是男人,对这种事说不大准,不过身为母亲的端宁却未必完全糊涂。
端宁此后便不怎么搭理他,这个傻女人还一门心思盼着烨王回京,想跟他再续前缘。
彼时朝局动荡不安,先帝一命呜呼,新皇继位,截留了召回烨王的遗诏,那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从此被隔绝在荒凉的西北,老死不得见繁华都城。
端宁于此时产下一女,紧接着就被皇帝派人抱走,在裴安看来,或许皇帝也在怀疑,那是不是烨王留下的孽种。
先帝已死,这世上再无人能掣肘烨王,唯有他的血脉,他跟那个——宁可自断前程,也要保她性命的挚爱——所生下的血脉,就成了唯一能牵制他的人。
否则,皇帝为何要欲盖弥彰,把那孩子送去贺兰山,在烨王的眼皮子底下长大。
一时,有官员纷纷过来恭贺,大益朝从未给宗亲之外颁过郡主,相爷深受皇宠,得此殊荣,怎能不庆贺一番。
裴安亲切含笑,对众人的恭维欣然接受。
他乐于见到皇帝与烨王之争,不论琬莠是不是他亲生的,只要还姓着裴,他便也可以拿来当个筹码用,在这一局中收获巨利。
贺寿结束本该是大宴百官,因着长公主这一闹,便也取消了。
阮柔随人群走出大殿,沈之砚来到她边上,垂眸与她对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心里却有同样的默契,一同向宫门走去。
今日来的时候沈之砚就跟她说好了,宫宴结束,就一块儿去城里看灯,眼下平白多出来半天时间,倒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时,刑部尚书岑鸿文在后唤住沈之砚,岑夫人也在一旁,阮柔还是头一次接触沈之砚的顶头上司,上前与他二人见礼。
岑夫人拉着她的手,热络地左瞧右瞧,“早听闻沈夫人姿容绝世,之砚成日把你藏在家里,都不肯带出来叫人见识见识,真是可恶。”
对于这种亲切到略显夸张的交际,阮柔实在经验不足,这时也不由感叹,论逢场作戏,她离着阮桑还有十万八千里。
只得含笑回应,“哪里,夫人真是太客气了。”
岑尚书视线在阮柔身上打了个转,暗自冷笑,沈之砚就是为了这个妇人,宁可不当相爷的女婿,果然是年轻气盛。
岑夫人瞥了眼自家老爷,拉着阮柔往边上走,“日头怪晒的,走,咱们去那阴凉地儿待会儿。”
腾出地儿给这两位谈正事,岑尚书轻咳一声,开门见山,“圣上有意,叫刑部与大理寺协查私盐案,这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沈之砚微一颔首,“知道。”
岑鸿文目光炯炯审量着他,想从中寻出一丝端倪,奈何这年轻人的城府比他还深,竟一时看不出来。
他略作不满,说道:“严烁那就是个莽夫,私盐案,查的不是盐,是西北那位,沈侍郎,老夫以为你不会看不明白。”
眼前之人,才华魄力样样不缺,令岑鸿文升出深深的艳羡与嫉妒,沈之砚天生就是掌刑名、执律典的佼佼英杰,心思机敏、手段圆滑。
短短三年,已威胁到他的尚书之位,裴相逼着他退位让贤,好让得意门生上位。
岑鸿文心有不甘,然而眼下,形势陡然急转。
“私盐案水深得很,那就是个烫手的热山芋,老夫实在不愿看到你,木秀于林、早早摧折的一天。”
他故作痛心疾首,继而直言道:“严烁虽莽,有温在礼背后撑腰,那些人不敢拿他开刀,可之砚你要知道,老夫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来保你的。”
沈之砚温雅一笑,依旧轻描淡写,“下官明白。”
岑鸿文的幸灾乐祸,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搞得不上不下好生难受。
“叫你去查私盐,其实是裴相的意思,陛下并未驳回。之砚,你要是有难处,不妨去找相爷再好生谈谈,兴许他会网开一面,放你一马。”
阮柔站在不远处,将这番话一五一十听进耳中,对岑尚书不加掩饰的敌意,深感错愕。
她一直以为沈之砚仕途顺遂,那么,他与裴相的关系已经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是因为……拒婚么?
第48章 追忆过往
◎那些懵懂的少年情愫。◎
夜幕降临, 璀璨灯火渐次点亮,到处是火树银花、明灯高悬,崇文大街那边搭起几座高台, 晚些会放贺寿焰火。
阮柔和沈之砚眼下坐在彩凤楼二层的包间里,隔窗可观焰火, 以至今夜楼里坐无虚席, 要不是阮柔早早订下包间, 便只能去街上和人挤着看。
“阿柔怎会想起来这里?”沈之砚对她的安排颇有两分意外。
阮柔为他斟满酒水,笑而不答,指尖捏着杯盏, 目光望向窗外不远处的高台。
原来这里离崇文大街并不远,那么,他游街那日,惊马跑到彩凤楼,是否也是有心之举?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阮柔回眸莞尔,“夫君你知不知道, 传闻这彩凤楼绣球招亲最是灵验, 出过不少天赐良缘的佳话。”
连她这种小户之家的庶女,都能攀上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可不是灵验异常?
沈之砚低垂了眼, 把玩手中的白瓷盏, 唇畔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半晌, 轻声道:“我幼时学习骑马, 曾被烈马踩断脚趾……”
阮柔掩住口, 轻轻“哦”了一声, 立刻想到他脚上缺失的尾指。
那双瑞凤眼宛然掀起,向她望来,“后来那些年,我再没碰过马,对那家伙有点害怕。还是在国子监的时候,严烁教我骑马,大概是有些执念吧,我学得很用心……”
他眼中像是泛起清凌耀眼的光斑,璨若星辰,俊逸端方的风采多了几分飞扬。
“不谦虚地说,如今京城文官之中,没人的骑术比得上我。”
阮柔静静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全新、陌生的沈之砚。
“所以,游街那天,你是特意跑到楼下来接绣球的,对吧?”
她轻声道出这一事实,沈之砚默默凝视,对她干净利落的进攻,竟生出几分无力招架之感,一时措手不及。
漫天华彩便在这时,自她身后绽开放来。
冒着白烟的尾焰,挟着刺耳长鸣,争先恐后直蹿天际,旋即炸裂成绚丽夺目的繁花,一朵朵镶嵌在黑蓝的夜空中,流光炫影久久不散。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无声注视这场瑰丽盛景,解开了第一个谜团,令阮柔生出更多不安。
“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绚烂落幕,沈之砚临时起意,牵起她的手出了彩凤楼,汇入汹涌喧闹的人潮。
街上接踵摩肩,大多是一家子扶老携幼出门看灯,沈之砚让阮柔走在里侧,不时抬手挡开她边上的行人。
耳边充斥的尽是欢声笑语,不时有人被踩掉了鞋,或撞歪簪子的,惊呼声起此起彼伏,气氛闹哄哄的。
阮柔微微提着裙摆,庆幸裙子底下,穿得是一双轻巧的小羊皮靴,踩在硬石路上发出咯吱声。
今日要穿朝服,车上另带了便装,出宫后阮柔在马车里换好衣裳,是一条桃红色锦绶藕丝长裙。
出门赏灯,自然要穿得鲜亮些,裙子上缀着几缕曼卷绡纱,雅致得来颇有几分仙气飘飘。
结果,沈之砚等她换好进了车厢,拿出一双毫无装饰的羊皮小靴,伏身为她换上,系紧鞋带时说:“街上人多,穿这个好走。”
阮柔当时就觉得:“……”皮靴虽簿,可跟她身上的纱裙完全不搭啊。
不得不说,沈之砚心细如发,虽说成亲三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带她上街逛灯会,能想到这一点真是挺不容易的。
只是在服饰搭配上,还须提升眼界才好。
但这会儿走在拥挤的人群里,阮柔心里还是服气了,反正裙子挡着,谁也瞧不见她底下穿了一双那么膈眼的皮靴,总好过原先鞋头缀明珠的蝴蝶鞋,穿那个走在这里,被人踩上一脚的滋味……不要太惨痛。
出了崇文大街,人流渐渐稀疏下来,路边时有小贩摆出的摊位,叫卖各式各样的彩灯、傩舞面具等小玩意,还有吃食。
阮柔被摊子吸引,走走停停,目光在那些精巧别致的小物件上流连,到了这会儿,两人之间,先前被她直言逼问而起的窘迫,渐渐烟消云散。
那句话脱口而出后,她也有些懊恼,从前阮桑总说她活像个小炮仗,说话冲得叫人想打她一顿。
没想到,嫁进沈家三年,被她掩藏得极好的这个坏毛病,今夜却在沈之砚提及往事时,一个没忍住暴露无遗。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否则不过是落得双方难堪的下场。
她在卖文房四宝的摊位上,拾起一块巴掌大的砚台,翻来倒去看了好一阵,还拿在耳边敲着听了听音质,显得很内行的样子,接着向摊主问价。
“夫人真有眼光,这是上好的澄泥砚,质地上乘,只卖十两。”
阮柔回眸看看沈之砚,像是询问他的意向,沈之砚容色淡淡,含笑点了点头,看起来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买了,替我包起来。”阮柔当即拍板。
沈之砚去摸荷包,阮柔按住他,“我送你的,自当我付钱。”
她从腰间坠的香囊里摸出一锭碎银,给了那摊主,笑眯眯道:“剩下的不用找。”
回过身,阮柔赶紧拉着沈之砚往前走了一段,这才将手中的砚台晃了晃,外面包裹着粗糙的牛皮纸,拉开纸封一角,她把指头探进去摸了一下。
“爹爹最爱摆弄这些石头,我小时跟着他学了点儿皮毛。刚才那老板没说错,这砚的确是澄泥,正宗西域来的,他不识货,只当是块赝品,才卖得这么便宜,拿到相宝楼去,价格起码能番上十倍。”
她眨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模样颇有两分卖弄。
沈之砚来了点兴致,半信半疑接过去端详,他寒窗十载学而至诚,对此类外物仅以好用为目的,实在没什么研究。
“瞧着像是包了层浆,质地……”他想说,也就一般吧,能用。
“这你就外行了。”
阮柔抿唇轻笑,探手过去,涂了粉色蔻丹的指甲轻轻在上刮了一下,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她努了努嘴,“喏,这大概是件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儿呢,外面裹了好几层泥。”
“不过,泥与泥之间,也有很大区别的,澄泥的胶质,烧制后质地坚若玛瑙,莹润如玉,敲击音质琅琅。”
“便如璞玉与顽石,单看外形常人分辨不出好坏,世上那些经人传颂的美玉,又有哪一件不是千锤百炼、历经沧桑,才能成为传世佳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