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居主位,嬉笑着吩咐下去,“奏乐。”
候在角落的四五个乐师琴管齐鸣,欢快的乐曲声中,裴琬莠一手持盏,摇头晃脑合着拍子,招呼道:“柔姐姐要不要喝酒?”
豪迈曲乐,自当配甘醇烈酒,阮柔摇头笑道:“我还是喝茶吧。”
倒是坐在对面的沈之砚举杯,清然道:“裴相极爱音律,常说,曲乐与酒,缺一不可,郡主果然一脉相承。”
裴琬莠嗤地一笑,“姐夫这么说,是打趣我呢吧?风雅我可不懂,别说,现如今我连自个儿的名字还写不好呢。”
在状元郎面前坦承目不识丁,倒也算一种勇气,阮柔瞥了沈之砚一眼,果断帮秀秀说话。
“马头琴古朴悠扬,胡笳音质深厚,《破阵子》的曲乐最是激荡昂扬,听着就人心振奋,我也爱听。”
说着话,她垂了眉眼不敢去看沈之砚,从前她听阿修吹奏过胡笳,也是这首《破阵子》,一时神思向往。
“胡曲多在西北流行。”沈之砚眸光一转,看着裴琬莠,“听内子说,郡主从前住在蜀地,那里也有胡曲吗?”
裴琬莠脸色变了变。
小献子曾千叮万嘱,绝不能让人知道她来自何处,就连长公主的追问,都被她糊弄过去,谁想却被沈之砚一语道破。
她打了个哈哈,“我以前住的地儿,穷山僻壤的,当然没听过啦,这不是进了京,才喜欢上的。”
沈之砚轻轻哦了一声,调子拖得有些长,一笑,不再试探。
阮柔冷眼瞧着,对沈之砚这一套探查人心的伎俩太过熟悉,秀秀到底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哪里是他对手。
便将话题引开,说起近期京中流行的妆容服饰、吃穿用度,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又把沈之砚冷落在旁。
沈之砚不愠不恼,风度翩翩地自斟独酌,手指点着拍子,不时将目光凝在对面明媚的娇靥上,唇边莫名透着一丝嘲弄的笑。
半晌,他起身道:“这郡主府过去曾为王府旧址,应是近两年才翻新,可否容沈某游览一番?”
裴琬莠斜眼瞥他,针锋相对道:“女孩子家的闺阁,不欢迎外男参观。”
若是遵礼守矩,谁也强不过沈之砚这种伪君子,但要跟他来胡搅蛮缠这一套,他还真没法子,被奚落得哑口无言。
难得见他吃瘪,阮柔止不住扬眉,转头问裴琬莠,“秀秀还有客人没到?”
“是啊。”裴琬莠意气风发,因着多喝了几杯,眉梢眼角带上春意,与长公主七分相似的五官,因着年纪小,显出几分娇俏动人。
“上回跟你说的……”她朝阮柔挤了挤眼,“我叫他今日过来,介绍给你认识。”
阮柔会意,余光掠过沈之砚,秀秀有心上人,这是人家的隐私,她没跟沈之砚提,眼下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
总之,这种情况下,他最好是别杵在这儿。
“夫君若还有事,不妨先走一步。”她起身走到沈之砚边上,手挽在他臂间,大有要送他出门的意思,“今日出门我跟母亲打过招呼了,晚饭后就回去。”
沈之砚是不可能走的,他跟来本就不是为了听她跟裴琬莠闲扯,干脆拉着人在身边坐下,体贴说道:
“我无事,陪你一起走。”
说完看向裴琬莠,彬彬颌首,“是沈某唐突了,郡主还请见谅。”
裴琬莠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伸长脖子望了眼厅门,似乎等得焦急。
她唤过侍女阿斗,附耳低语,“去问问小献子,人怎么还没到。”
阿斗出去,过不久快步返回,蹲身在裴琬莠座边,禀道:“秦公公刚才出去了。”
“嗯?”裴琬莠长眉一扬,满脸失望嘟囔道:“什么嘛,说好了的。”
“算了算了。”她挥手叫阿斗退下,自己斟满酒盏,仰脖一口吞下。
见她满眼失落,撑着腮又满上一杯,阮柔抽出被沈之砚握住的手,走上去柔声问,“怎么了?你约的人来不了么?”
“嗯。”裴琬莠没精打采。
“这有什么的,大家都在京城,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阮柔劝慰一阵,提出告辞,关键是沈之砚坐在那边,饶有兴致的审量,令她觉着不舒服。
裴琬莠也没了宴请的心情,垂头沓脑将他二人送到门口,这才想起来。
“啊,中秋那天是我的及笄礼,殿下这阵已经替我安排起来了,过两日你陪我去看首饰吧,我得挑件顶中意的。”
“及笄礼是大事,的确得早两个月就开始准备,你到时给我递信儿,我陪你去。”
阮柔点头应下,又道:“原来你中秋过生辰啊,倒是好意头。”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前世,翟天修的接风宴,恰好也是中秋这天。
步上马车前,阮柔下意识回头,又看了眼郡主府的门楣,她还是觉得,翟天修或许人已经在京城了。
自八井巷回来,她一直在等他出现,或是阿娘悄悄递来消息,直到今天,依旧是空。
沈之砚透过车窗,也在看郡主府的大门。
那夜林七追踪着翟天修自八井巷出来,就到了这里,见的人正是秦献。
由此,这两个同是西北归来的人,一如沈之砚所料,勾连上一条线。
第52章 违逆夫纲
◎你……怎么这样。◎
清晨, 棠梨院。
朝阳惜花,不忍掠夺蕊间露水,满院繁花似锦, 奈何海棠无香,看去妩媚多娇, 实则冷漠地绽放, 无心取悦种花的主人。
阮柔嫁进来才知, 院中的花树是沈之砚找人专程从江南购来的,只有海棠和梨,春夏两季开得红白交映, 简单明快的色彩,却有种异样的美艳。
云珠跟在后面,一手抱一只圆肚冰裂纹瓷瓶,阮柔拿着花剪信步而行,挑捡着顺眼的花枝撷下来插瓶。
昨夜她照旧睡在西厢, 熄灯后,月光投在窗上映出半边人影子, 起先倒把她吓了一跳, 坐起来看了会儿,才发现那是沈之砚。
对于她搬离正屋,他既未阻止也没生气, 说是冷战吧, 平常见面倒也和气得很。
眼下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翟天修回来了, 却不约而同选择避而不谈。
在阮柔来说, 许多考量, 在未见到人之前尚不可定论, 因此回避。
至于沈之砚怎么想的,直觉告诉她,这人肯定憋着坏。
不说就不说吧,或许,当下他们各自冷静一点,日后才不致后悔。
插好的花阮柔叫云珠拿一瓶去西厢,另一瓶则自己捧着进了正屋,放到酸枝木高脚花架上,转身挑起珠帘进了内室。
沈之砚刚洗漱出来,身上雪白寝衣平整得一丝褶皱也无。
他这人睡相好,以前同房,多半是她睡着了不规矩,手脚乱伸,才会把他身上弄乱,但凡她哪次滚到榻角独睡,翌日晨起,身边这人几乎连姿势都一夜未变。
只近来又不同,即便她逃到榻尾蜷缩成团,也会被逮回那个硬梆梆的怀抱,被他双臂裹紧,像是生怕她睡到半夜跑了。
“妾身不在,便不会扰夫君好眠。”阮柔抿唇而笑,立在衣架旁,候他过来更衣。
近来她发现了,对待沈之砚不似前世那般温驯,他的让步反会大一点,她越是跟个兔子似的畏惧他,他便步步紧逼,咬着她不放。
两人关系上这层微妙的变化,令阮柔多少占到点儿主动权,起码就同寝这件事来说,以前只要他夜里留在正屋,她便是不想,也须当成妻子的义务去迎合他。
尤其是前两次受他威逼利诱,她的就范绝非自愿。
昨夜他立在窗外,阮柔其实也担心他会直接闯进来,或是勒令她回去,但都没有,她抱着被子等了许久,也不知几时阖眼睡过去的。
沈之砚微微张开手,待她转到身前整理前襟,双臂一拢,将人抱了个满怀,“阿柔独守空闺,倒是睡得香甜。”
连他半夜进去都不知道,看着她毫无芥蒂的睡颜,当时真想把人扛回正屋。
薄唇浮起个嘲弄的弧度,她的心上人近在京城,这才刻意不要他沾身,眼下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
占有欲在心头肆虐,他双臂微微收紧,力道越来越大,似乎下一刻,就要将那截纤细柳腰生生拗折。
阮柔吃疼,在他肩头捶了一下,换来的却是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唇贴上来,报复似的,蓦地含住柔软的耳垂,利齿一阖。
“哎……”阮柔吓得一声惊呼,用力抱住他的头,生怕他那么一扯,自己半边耳朵都要掉下来。
接着,耳珠上润湿的触感,叫她心都哆嗦了一下,脚下一空,被他掐着腰提离地面。
她紧紧抱住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激怒他。
晨起未整妆容,她没带耳珰,耳洞塞着枚米粒大的白玉塞子,被男人灵巧的舌尖绕了两圈,一下给顶了出来。
沈之砚松开她,神色古怪地嚅动薄唇,阮柔赶紧从他身上跳下来,就见他接住口里吐出的东西,正在掌心端详。
她一把将耳塞抓过来,上面还沾着一点温热的水泽,是沈之砚的口水,心里无端觉得有些膈应。
“你……”想要斥他孟浪,一张口自己先面红耳赤,耳尖是真的又红又烫,阮柔用手捂住,斥责变成嗫嚅,气势一落千丈,“怎么这样……”
被他亲了几次,口水不知吃过多少,她又没他那些臭毛病,非要较真,倒显得自己矫情。
“你耳朵上戴得什么东西?”沈之砚难得起了顽童般的好奇,偏头看她另一边耳朵。
细小的耳洞透出一点点玉色,与她白皙如玉的耳浑为一体,难以分辨,他抬手想去捻一下,阮柔反应很快,跳开一步躲过他的手。
“女人家的东西,夫君就莫要打探了。”
她说着,转身一挑帘子走去外间,沈之砚在后喊她一声,“来帮为夫系一下腰带。”
“夫君自己慢慢系吧。”阮柔暗自磨牙,头一回公然违逆夫纲。
沈之砚只得取过架上的玉带,低头系时,下意识舔了舔唇,漆眸深含笑意。
待送了他出门,阮柔被叫去寿安堂。
进门,老夫人刚用完早膳,姚氏在旁服侍着漱口净手,姿态恭敬孝顺,见了阮柔含笑招呼: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弟妹掐着时辰,来得真准时。”
阮柔温和垂眼,只当没听见这话,行礼问过安,转身从云珠捧着的食盒里,端出一碟子金橘冷饯,双手奉到婆母身侧的小几上。
“媳妇今日来晚了一刻钟,不想母亲已经用过膳了,这碟子冷糕,待会儿配太平猴魁,也是不错的。”
甜白瓷的碟子里,黄澄澄的凉果垒作宝塔状,撒了糖霜,缀上几丝亮晶晶的蜂蜜,看上去满盘剔透,好看得让人舍不得吃。
姚氏盯看的眼神,像碟子里盛得不是果子,而是一摞黄金,金光灿灿惹人垂涎,凭添妒忌。
近来阮柔摸到些老夫人的口味,果类最喜柑橘,正值盛夏,要满足她这一口还有些难度,便是这金橘也不是易得之物。
阮柔托了阿娘,从皇城根儿下的御兴坊弄来的,这家点心铺子只做御贡,寻常人拿着钱来都买不到。
沈老夫人可以说这辈子都没享过——被人当菩萨供着的优待,姚氏只在不打紧的方面孝顺,真要她拿点真材实料,就抠抠搜搜。
儿子是个冷心的,只肯做表面功夫,从前老伯爷在世……那就更别提了。
“放着吧。”她面上不显喜色,声调到底不似从前冷硬,“你坐。”
沈老夫人自不会承认,为着点儿口腹之欲,便对这个儿媳改观,还是看阮柔中馈料理得像模像样,行事稳重,这才给些好脸。
“有个事跟你商量。”沈老夫人未做寒喧,开门见山道:“舒姐儿亲事还该及早定下来。”
沈幼舒在赏花宴亮相,吸引了颇多关注,回来至今,已有四五家上门探问亲事。
除了模样好,性子沉稳,各家看重的,自然还有她沈侍郎堂妹的身份。
圣寿节过后,沈之砚突然被皇帝指名列席内阁,虽只是准阁员,但在大益朝实属绝无仅有。
不说他还如此年轻,入仕才三年,侍郎是正三品,在无数人眼中已是百尺高竿,但要再进一步到尚书的位置,则穷极一生,成功者寥寥。
刑部尚书岑鸿文自己尚无缘入阁,他底下一个右侍郎,就越过他爬到上头去了。
此事在朝堂众说纷纭,有说圣上破格提拔裴相的学生,是想与相爷修好,甚至说不准,这本就是相爷的意思,皇上迫于无奈才答应下来。
亦有人说,圣上培植沈之砚,是想叫他们师生打擂台,已是彻底跟裴相撕破脸。
不论何种说法,沈之砚入阁高升是实打实的。
阮柔的先见又一次失灵,前世在他们和离前,沈之砚尚无升迁迹象,每日忙着查案,还在某次抓捕中受了伤。
那日岑尚书直言不会保他,转眼的功夫,沈之砚凭借皇帝的赏识,已有了自保之力。
阮柔对此喜忧参半,她还是盼着他好的,玉指下意识抚上耳垂,拨弄玛瑙坠子,只这样一来,再要脱离他的掌控,就更难了。
沈老夫人对于儿子的高升,私下里着实与有荣焉,奈何母子关系早已坏到无可修复的地步,只得装作无动于衷,只是在沈幼舒的婚事上,眼界放得更高了。
沈幼舒经了游鸿乐的事,回来后性情大变,没了往日的急躁,只在房中读书,闲时跟着陶嬷嬷学女红,对婚姻大事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听由家中安排。
沈老夫人对此很满意,在她的观念里,女人就该循规蹈矩、娴静安分,在家以父兄为天。
诚然,沈之庵和姚氏这对兄嫂肤浅得很,别说教导,不带坏沈幼舒就不错了。
因此老夫人才把自己的婢女采霞拨到沈幼舒身边,盯着她一言一行,不得有半分行差踏错。
今日叫阮氏来,沈老夫人心下看准的已有两门,尚且拿不定。
“说起来,从前伯爷还在时,和宣府罗家约过亲,只他家一连三个都是公子,咱家……也一样,前两年那边倒是提过一回,说想叫舒姐儿许配罗二公子。”
罗家是言情书网,家风清正,罗大人在都察院干了一辈子,任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当年是沈之砚的祖父一手提拔。
阮柔听说过罗家,觑着婆母的脸色,“媳妇觉得挺好,罗二公子今年春闱的名次虽不拔尖,也在中上,朝中有父兄铺路,日后仕途必不会差。”
沈老夫人没吭气,端起茶吃了口,阮柔瞥一眼姚氏,她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抠绢帕上的刺绣,神情间带了轻慢和不屑。
既是两家,阮柔便问,“不知另一家是……”
这些日子在沈之砚跟前练下的察颜观色,她察觉婆母似乎并不中意罗家。
当年撤爵,罗家帮忙纳下海量藏书,沈氏孤儿寡母搬到四九巷,还时常有接济,可谓患难见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