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沈之砚嗤地一声,“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阮柔一滞。
“你们见过面?还是通过信?”沈之砚满眼讥诮,想听她怎么扯谎。
“我是见过他,就在刚才。”阮柔背抵柱子,借力缓缓站起,虽不及他的身高,却也尽量拉平两人之间的高下。
“修表哥与我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之砚,他于我并非外男,托阿娘约我一见,这,不违礼法吧?”
即便前世,她与翟天修并无逾礼苟且,只是……阮柔承认,那时她有私心,自知理亏,无可辩驳。
但现在,她为何不该坦坦荡荡?她只想找出阮家的祸根,防患于未然,她的全副心神仅在于此。
坦诚相待这种事,对于沈之砚来说实在陌生,入仕三年,官场上他见过太多拐弯抹角、心口不一,自认也算得是能言善辩,此刻竟被她堵得无话可说。
他蓦地伸出手,一把扼住她的手腕,那枚辟邪珠硌在指间,圆润又坚实,和她一样。
阮柔吃痛,微微蹙了蹙眉,沈之砚下意识松开一点儿手劲,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颌,漆眸沉郁,“为夫倒从来不知,阿柔这张小嘴儿,这般伶牙俐齿。”
“之砚,你好生说话。”阮柔两只手用力撑在他胸口上,“我跟你讲道理,你要是耍无赖,只能证明我说得对。”
阴沉沉的眸子里闪出一点笑意,沈之砚被她将住,一时倒真拉不下脸,像上回在丰淖园那般,将她抵在树上肆意妄为。
他在公堂上,见过最刁钻的犯人,有的卑躬屈膝、百般哀求,有的巧言令色、以求混淆视听,而他坐在高处,俯视种种丑态,洞察人心。
而今,她的这份坦然,叫他一瞬间无所适从。
抽离这种情绪相当困难,若非沈之砚有着过人的克制力,以及被刻在骨子里,叫做“公正”的那份信仰,他或许会像这世上大多数官员一样,将手中权柄化作私怨的利器。
天色逐渐晦暗,残阳的最后一丝余热飘荡在杏花林间,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似无数围观的人群,正发出吱吱喳喳的议论。
沈之砚神色平静下来,更像是公堂问审的口吻,一丝不苟,“当了三年俘虏,这话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阮柔杏眼圆睁,郑重点头。
“可有人证?”沈之砚一本正经追问。
阮柔:“……”这是要抬杠?白他一眼,“没有。”
沈之砚下结论,“那做不得准。”
“我相信他。”阮柔脱口而出。
沈之砚凤眸微眯,透出几许森然,“你信他,不信我?”
阮柔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更想说,这一次,她只信自己。
“之砚,你我结为夫妻,这么久以来,你可有信过我?”
她将问题抛了回来。
沈之砚松开她,慢慢向后退开一步,清隽的脸上,重新戴起了面具。
那个梦里,是她要和离。
阮柔眼中的神采暗了下去,呵,他们相互猜忌,从未信任彼此。
“从前在家的时候,我的确与阿修两情相悦,但自从嫁与你……”
她在心里添加了一个时限——确切地说,是她上次在这光通寺醒来之后。
“之砚,我心无二。”
说完,她提步从他身旁越过,顺着来时路,向林外走去。
信不信由你。
沈之砚怔怔望着她的背影,眼中充满挣扎,似一块悬于头顶的巨石,终于安然落地,他该觉得安心才对。
然而,自从被母亲逐到庄院后,他对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无法予以信任。
他该相信吗?
阮柔埋着头走路,脚步声自身后追来,沈之砚赶上她,两人并肩行在山间的石路上,各自保持沉默。
或许,阮柔心想,信任也是需要时间的,不该操之过急,对于沈之砚,她自觉,多少有点苛刻了。
回到寺里,正值晚课时分,僧人三三两两,低语谈笑间向佛堂行去,祥静宁和的气氛,冲淡了先前尴尬的冷场。
“阿娘这会儿应该在斋堂,夫君还未用饭吧,咱们吃了再回城。”
沈之砚和气看看她,“天晚了,不如今夜歇在寺里,明日再回也无妨。”
“好。”阮柔向他一笑。
方苓见女婿追来,委实吃了一惊,面上到底还是兜住了,和颜悦色招呼,“之砚也来了,你公务繁忙,还要为我的事奔波,实在过意不去。”
“岳母大人何须见外,都是一家人。”沈之砚含笑回应。
小沙弥鱼贯而入,奉上斋菜,三人相对而坐,方苓听说他们今夜不回城,倒是也赞同。
“天黑路远,明日再回也好。”
母女俩低声交谈,“阿娘夜里还要念经么?”
方苓点头,“晚上还有个斋戒礼,约摸二更才完。”
阮柔低头扒拉碗里的米粒,“我今晚在阿娘屋里睡吧。”
方苓看了沈之砚一眼,见他没什么异样,带点宠溺抚了抚她的头发,含笑说好,“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沈之砚只安静用斋菜,举止温雅有礼,面上挂着浅淡微笑。
饭后三人又在庭院里走了走,依旧是母女二人在前,沈之砚一个人走在后面。
这是在寺里,即便今夜与她同屋而寝,又不能做什么,其实没必要这般避着他。
一时又想,两相冷静一些,也未尝不可,刚才她那番话,实际叫他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方苓要在这里住七日,僧人特意备下一间独院给她,阮柔和母亲同住,沈之砚则睡在隔壁的厢房。
夜凉如水,山间虫鸣阵阵,伴随悠长钟声,月华轻柔笼罩禅寺,令人心安。
沈之砚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身心在这份宁静的涤荡下,先前的烦恼逐渐散去。
他沉思,先前的追问,倒也并非无的放矢,翟天修被俘三年,这事恐怕有伪。
莫义只是京城分号的掌柜,对少主元参的来龙去脉,具体详情知道得并不多。
眼下看来,翟天修之所以用化名,自是因为,如今的金刀,在烨王手里,是他最趁手的揽财工具。
翟天修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要想立稳脚跟,即便金刀之中仍有旧属,时隔十数年,人心早已背向,能被奉为少主,必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运作起来的。
更不是一个等着人来救赎的俘虏,可以轻易做到的。
阿柔还是太天真了,沈之砚轻捻指尖,冷然勾唇,只是眼下他还没有证据,可以正大光明摆在她面前。
对于揭穿翟天修的真面目,他是不会放弃的。
沈之砚走到竹榻边和衣躺下,寺中陈设简陋,身下的床板有些硌人,他的妻就在一墙之隔,让他孤枕难眠。
辗转反侧许久,恍恍惚惚间,沈之砚出了厢房,午后的天空铅云密布,狂风吹得修竹折腰,枝叶沙沙作响。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迎着风雨,走到不远处的竹舍前。
他看见阿柔坐在竹窗前,一个身穿武将官袍、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她对面。
作者有话说:
来了,男主的最后一个前世梦。
第56章 第三个梦
◎阿柔,你这个骗子。◎
竹窗内, 阮柔一身莲红色长裙,将白皙的肌肤衬托得愈发莹亮,耳上长长坠着玛瑙红珠, 随着她欢快的笑语,不停地回来晃荡。
那笑容明媚生动, 是沈之砚从未见过。
屋外凄风苦雨, 室内一片暖融, 在她对面,华服武袍的翟天修眼神热切,伏身执起她的手。
血气上涌, 冲激得沈之砚两耳嗡鸣,阮柔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甚清晰,却又似九天雷鸣轰然响亮。
“之砚为人良善,禀性大度, 定会同意与我与和离,你我的事, 之后再说……”
沈之砚脑中浑浑噩噩, 不知何时走到街上去的,四周光线昏暗,他满身酒气, 喝得酩酊大醉, 脚步虚浮。
俨然是个醉鬼。
幼时,他常在府里见到这样的父亲, 终日醉生梦死, 沉迷于过往的情爱中, 不能自拔。
儿女私情, 从来都害人不浅。
他早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严于律己,即使成亲后,也时刻保持克制。
却原来,他也这么傻。
和他最看不起的父亲一样。
她想和离,那就……和离吧,他想,遂她心愿,自己也可不再沉迷。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大雨滂沱,雪亮的锋芒透雨而出,突兀在眼前闪过,一柄利剑当空袭至,直直刺进他的心口。
*
清晨,阮柔陪阿娘做完早课,正在院子里散步,隔壁厢房的门打开,沈之砚从里走出来。
见他脸色苍白,眼下一片乌青,阮柔上前关切问道:“昨夜没睡好么?”
沈之砚眼神空洞,落在妻子明媚的娇靥上,又似穿透而过,望着不知名的某处时空。
半晌,他唇边弯出一丝不错的笑纹,“寺里太安静,反而睡不惯,阿柔睡得好么?”
“挺好的。”阮柔回应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似乎昨日在杏林的不欢而散,在她已单方面和解,轻快说道:“待会儿咱们用过斋饭,就回去吧。”
吃饭的时候,方苓看着融洽和睦的小两口,心头宽慰。
“吃过饭就早点动身,七日后我回去,谬神医也就该到了。”
她挟了一片素油焖笋到沈之砚碟中,“说起这个,还要多谢之砚,要不是你帮忙,不知猴年马月才找得着这位云踪不定的高人,她祖母年岁大了,怕是等不得。”
“阿娘。”阮柔伸手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
祖母的身体,前世是在入冬开始不济的,太医来看过,说是寿数到了,天命如此。
阮柔更信人定胜天,阿娘这些年四处寻访名医,前世若能及早寻到谬神医,祖母无论如何,至少能熬过那个冬天。
转年春来,则又有生机。
阿娘说得没错,祖母的命,是沈之砚替她挣来的。
“都是做小辈的应尽之责,岳母大人言重了。”
沈之砚轻轻颔首,迎上阮柔感激的目光,他回望着她,漆眸深不见底,好似埋葬怨灵恶鬼的深渊,翻涌着无声的咆哮。
与阿娘作别,阮柔跟着沈之砚走出山门,马车前立着两个人,一个是白松,另一人却不识,倒是不见车夫陈大。
她回头对云珠说,“你去告诉陈大一声,咱们这会儿就回去了。”
阮柔出门的去向不想叫府里知道,因此自老于死后,便从自己庄子上找了个人来驾车。
“不必叫,今早我让陈大先回去了。”沈之砚在旁开口,“这是朱枫,由他驾车。”
朱枫上前一步,“见过夫人。”
阮柔微微点了点头,看他装束和白松一样,那便也是沈之砚的贴身护卫。
“走吧。”
沈之砚伸手到她肘下,将人扶上车,她自然不知,朱枫近来日夜都跟在她身边。
甚至,昨天她和翟天修在杏林会面,他刚到,朱枫便把会面的详情禀报给他了。
只是翟天修有功夫在身,朱枫未敢靠得太近,听不见具体交谈,二人一个在亭里一个在外,彼此间的确如她所说,并无逾礼之举。
阮柔那番振振有辞,沈之砚当时听来,的确有过一丝惭愧。
若是没有昨晚的梦,他或许……真的会学着去相信她。
阿柔,你这个骗子。
阮柔坐在车里,不时拿眼去瞟沈之砚。
这人实在阴晴不定,难道刚才在阿娘面前的温和都是装出来的,怎么一上车,立刻跟变了个人似的,脸色阴沉得都能滴下水来。
他斜倚在靠榻上,修长的指节托在额头,那双形状漂亮的手挡住大半面容,只能看清是在闭目养神。
狭小的车厢充斥着森冷气息,给盛夏的清晨带来一丝凉意,却并不令人舒爽,只觉得毛骨悚然。
云珠坐在阮柔对面,已经快要绷不住了,哀求地打眼色:夫人,我还是到外边去吧。
阮柔点点头,她立刻如蒙大赦,攀着车门挪去外面,挤到车辕上的白松身边去。
阮柔心里倒是有点羡慕云珠,沈之砚自动充当起冰鉴的作用,可她却不想搁这儿受冻,宁愿去外面晒太阳,起码不压抑。
终于见过了翟天修,她本来觉得,接下来和沈之砚说清楚,他就不会再那么阴阳怪气。
她在沈之砚的手臂上轻轻推了一下,“夫君,你怎么了?”
那条并不粗壮的小臂,坚硬宛如山石,竟然纹丝未动,隔着指缝,沈之砚睁眼冷冷睇来。
阴影半拢在他苍白的面容上,阮柔觉得那眼风跟刀子似的,嗖嗖射过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之砚放下手,唇角弧度阴恻恻的,目光在阮柔身上游走,“你昨日出门没带换洗衣裳?”
阮柔愣了愣,随即笑着抬手,“这不是昨日那件。昨天的是莲青色,这个是桂子绿,两个颜色乍看挺接近的,夫君分不出来吧。”
“原说的不过夜,怎么还是带了换洗?”
“这你就不懂了。”阮柔杏眼微睨,他肯赏脸闲聊,总好过板着脸,“女子出门,哪怕是赴个小宴,总要随身带两件备用衣裳的。”
沈之砚无可无不可地“哦”了一声,“是因为要来寺里,特意挑浅色的么?”
阮柔印象中,这个人似乎从没留意过她的穿戴,不过仍是说道:“我平日也这么穿,那些鲜亮的颜色,像舒姐儿那样的姑娘家才合适。”
“阿柔觉得……自己老了?”沈之砚饶有兴致问道。
阮柔下意识轻抚脸颊,眼中怅然,“是呢,翻过年就二十了,可不是老了么。”
“你不老。”沈之砚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异样的温柔,泠泠如溪泉,是春天里刚解冻的溪水,还挟着碎冰。
“你生得白,穿鲜艳衣裳好看,尤其是着红。”
那张小脸飞起些红晕,水眸流转,含蓄地向他瞥来,“除了成亲那会儿,我好像没穿过红,夫君怎么就知道好看了。”
沈之砚缓缓抬手,指节触到她颊上那抹红晕时,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滑至耳下,在那片腻白的肌肤上细细捻动。
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仿佛带着利刺的荆棘,剐蹭在嫩肉上,就会留下血淋淋的印记。
漆眸闪过一丝冷戾,挟杂着爱与恨交织而成的情网,网上挂着雪亮利刃,他想用这张网,将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紧紧困住。
“之砚为人良善,禀性大度,定会同意与我与和离……”
这句话时刻回荡在沈之砚耳畔,叫他陷进疯狂的漩涡,不能自拔。
他要把她也拖下来,和他一起忍受痛苦和煎熬,生生世世、不死不休,即使化作一堆白骨,也要和她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