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坐在对面,眼含忧虑看着他,沈之砚一笑,拉她起身,“来,我带你去见见阿柔。”
上房空无一人,沈之砚微微沉了脸,出来疾步走到大门口,问守在两侧的白松、朱枫,“夫人呢?”
白松一愣,急忙禀道:“先前夫人说想出去走走,属下按您的吩咐,未让她们出门,应是……还在院子里吧。”
庭院不大,一眼即可遍览,沈之砚眼角抽动几下,径直绕到屋后,果然见着两个身影。
先前阮柔一想到,还会被沈之砚囚禁在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她拉了云珠就走,才到大门口,就被白松挡了回来,一咬牙,绕到屋后,目测一下墙头的高度,转头郑重对云珠说道:
“现在就看你的了!”
云珠莫名其妙,“夫人你要干嘛?”
“翻墙,逃走。”阮柔语气坚定,“现在,马上就走。”
“可……为什么呀。”
“你先别问,等出去了再告诉你。”阮柔看了眼前院,趁沈之砚跟秦嬷嬷交待的功夫,再不走,回头铁定锁门,到时候还是得翻墙。
总之,这次她定不会坐以待毙。
云珠被她的气势所慑,只好挽了袖子,往手心啐了两下,蹦着度了度墙高,低头四下找东西踮脚。
可惜,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连块旧墙砖都寻不着。
“夫人,这、没东西踮,我上不去。”
阮柔两手插腰略一思忖,屈膝在腿上一拍,“来,踩着我上。”
“哈?”云珠往边上跳开,“这哪儿行啊。”
“怎么不行。”
“我太重,夫人你托不动。”云珠扭捏着手指。
阮柔想了想,干脆挽起袖子自己上,“那你垫我,总行了吧。”
“那也不行那也不行。”云珠慌得直摇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阮柔哼一声,“你可别忘了,当年爬树翻墙,都是谁教你的!”
云珠嗫嚅两声,只得扒住墙半蹲下身,一副豁出去陪夫人疯一把的架势,“来吧。”
到底多年没干过这种事,阮柔此时全凭一股勇气支撑,呵了呵手心,两掌紧贴在墙,一只脚小心翼翼踩上她的腿,撑了两下感觉差不多。
“夫人,你可千万小心,要是摔坏了,老爷可饶不了我。”
云珠颤巍巍说着,伸一只手托在她腰上,阮柔借力,身体轻盈一纵,两只脚都站到了她腿上,手指拼命往上够,差一点就能摸到墙头了。
“再……再起一点儿。”
云珠膝盖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夫人太重还是她太紧张,咬牙向上一起,只觉眼前发黑,“不行不行……”
叫唤着,反倒往下沉了沉。
阮柔心急火燎,干脆向上一跃,脚底顿时空了。
她往下掉,被云珠张着两手扑住,两人一起滚到草丛里。
沈之砚到来,看见的正是这一幕,他冷冷而笑,袖手旁观,丝毫没有上去帮忙的意思。
跟在后面的秦嬷嬷,震惊得瞪圆双眼。
二爷娶的这媳妇……性子忒活泼好动。
*
大圆案上,菜肴摆得满满当当。
陈婶一边上菜,口中絮叨,“夫人莫见笑,庄稼人吃用粗鄙,没什么好东西,只是些家常菜,就是不知合不合夫人的口味。”
粗陶制成的碗碟,份量足够十个壮汉吃撑着。
阮柔从小也是炊金馔玉,确实没见过这种阵仗,但农家人待客的诚意,却是感受到了。
与前世她被囚在此的光景截然不同。
这是沈之砚名下的私庄,想来前世除了秦嬷嬷,并无一人知晓她的身份。
那么,他把她藏在这里,或许真的另有目的,阮柔轻悄抬眸,去看坐在对面的沈之砚。
他正跟秦嬷嬷打手语交谈,足够十人围坐的圆案只有他们三个,沈之砚姿态闲逸,并没有平日正襟危坐、端严持重的模样。
面前的菜里,随处可见红通通的辣椒,他吃得很随性,不像在府里,吃一口辣菜也得偷偷摸摸,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错事。
阮柔心有所感,沈老夫人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府里到处都是她的眼线,对儿子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只有在这里,脱离了母亲的监视,他才能如此放纵。
他对待秦嬷嬷的态度,也是阮柔前所未见,两人交谈热络,没有生分、不似主仆,像一对关系融洽的母子。
秦嬷嬷时不时看一眼阮柔,流露带点讨好、又分外慈和的笑容。
阮柔也在打量她。
与寻常高门乳母的细皮嫩肉不同,秦嬷嬷脸膛黑瘦,是庄稼人常年日晒劳作留下的印记,慈眉善目,略显浑浊的双眼透着朴实。
她主动指指自己的耳朵,又张口比了比,摇摇头,示意阮柔不必客气。
阮柔竖起拇指,弯了弯指节,对她比了个“谢谢”。
“你会手语?”沈之砚冷淡瞥来。
“只会一点点。”阮柔垂下眸子,“小时候祖母身边有位老仆,后来生病坏了嗓子,她教过我几句。”
沈之砚不置可否,又转头跟秦嬷嬷手语去了。
阮柔本有心问问,秦嬷嬷为何会聋哑,见他不理不睬,只得作罢。
丰盛的晚宴,气氛却诡谲的安静,他们两个手语交谈,剩下阮柔如坐针毡,对着一桌子菜难以下箸。
像是看出沈之砚刻意冷落,秦嬷嬷撂下他,把椅子挪到阮柔边上来,殷勤地给她挟菜,自己却不吃。
眼看碗已堆得冒尖儿,阮柔对着秦嬷嬷胡乱比划。
沈之砚冷眼旁观,并没有帮忙沟通的意思,阮柔无法,只得也给秦嬷嬷挟菜。
秦嬷嬷连连摇头,用手盖住碗,指着咽喉,沙哑地啊了几声,回头冲沈之砚翻白眼。
沈之砚这才不情不愿解释,“嬷嬷咽喉有伤,不跟我们一起用饭,你自己吃就好。”
阮柔心下暗叹,知他还在气头上。
只不过,先前他立在墙根下,脸色阴沉,表情中却并无意外。
试问谁家夫人到了庄上,第一个念头是翻墙逃跑,这难道不奇怪吗?
他却像是……早就洞察她的恐惧。
阮柔不愿深想,那太叫人毛骨悚然。
沈之砚此刻像完全变了个人,变成一个连阮柔也不曾见过的人。
他一手持箸,另一只手飞快地跟秦嬷嬷打着手势,吃饭闲聊两不误,姿意随性,全无半分清淡冷漠,那只骨节修长的手,五指翻飞,不知说得什么,不时引得秦嬷嬷仰头,发出无声的大笑。
阮柔看不懂他二人说什么,只觉得从未见过他这样高兴,是一种毫无负担和压力的放松。
秦嬷嬷拿着酒壶,给阮柔面前的杯盏添满,抬手示意:尝尝。
阮柔端在手里,嗅到一股清冽甘醇的香气,笑道:“是秋月白。”
秦嬷嬷认真看她,笑得皱纹迭起,热情劝酒。
阮柔便抿了一小口,辛辣浓烈的气息,酒液像一条细而无害的火线,热意四溢,顺着喉头滑入肺腑,立刻勾动酒虫,酒瘾都有点上来了。
一抬眸,对面沈之砚轻抿薄唇,含笑向她举杯,见她望来,那双瑞凤眼波光流转,仰头先干为敬。
阮柔凑在唇边的杯盏却又搁了回去。
她的酒量还不错,秋月白这样的烈酒也能饮上几杯,不过自家事自家知,她的酒品可不咋样,喝上头会乱说话。
沈之砚分明是想灌她。
她才不会上当。
第59章 做你知音
◎醉着也比正常人清醒几分◎
颊上泛起淡淡红晕, 阮柔含羞带怯向秦嬷嬷摇头,表示:这样烈的酒,我喝不得。
秦嬷嬷看懂了, 从善如流拿开她的酒杯,连连摆手, 又殷勤给她布菜。
沈之砚见她不肯喝, 唇边勾起一抹嘲讽, “阿柔在海棠树下埋的酒,烈度比起这个毫不逊色。”
“你偷喝我的酒!”酒香带来勇气,阮柔直言不讳, 继而故作大度,“夫君爱喝,明日回去我就全起出来,都送给你罢。”
沈之砚已四五杯下肚,微翘的眼尾腥红, 掀睫向她瞥来时,竟有几分魅惑勾人的意味, 语声喃喃, “明日……”
他又斟满一杯,低头轻声笑起来,“你惦记着回家做什么?这里不好么, 不如陪我多住几日。”
看吧,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阮柔暗自咬牙, 果然说明日回是骗她的。
她摸不准沈之砚的酒量, 不谋而合地, 也起了灌他的心思, 从秦嬷嬷手边拿过酒壶,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摸了个空杯在手,像模像样斟满。
“难得今夜夫君这么高兴,我怎能不助兴?陪你喝上两杯也无妨。”
“哈哈……好!”
沈之砚仰颈又干一杯。
阮柔则意意思思抿一口,“妾身酒量浅,少喝点陪你。”
也不知沈之砚是醉得糊涂了还是怎地,难得没跟她计较,他一杯,阮柔一小口,有时酒水根本未抿进去。
三循过后,沈之砚逐渐显出醉态,风花雪月,浅吟曼唱,衣袖翩舞,一时半伏在案,醉眼惺忪撑着头,通红的眼眶里似盛了碎星,低眸把玩酒盏。
秦嬷嬷悄悄起身,朝阮柔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俩慢慢喝,她则满眼含笑,顺墙一溜烟出了屋子,留下小夫妻对饮。
沈之砚并未留意,拿了几只海碗,每个里面倒上酒,多少不一,手持箸筷敲击,磬音朗朗不绝。
纵酒高歌,放浪形骇,今夜的沈之砚确实跟平日大相迳庭,一旁的云珠呆若木鸡,偷偷扯阮柔的袖子。
“老爷这是被妖怪换瓤了吗?”
“我看你是志怪话本看多了。”阮柔笑骂一声,撵了人出去,情知在云珠心目中,老爷的光辉形象已然扫地。
果然,一个人越是正人君子装得久,内心的压抑便像地底岩浆,积攒了太多爆发的力量,只要有个小小的隙口,便会一股脑喷薄而出。
沈之砚两只手举着箸筷,微微侧颈向她望来,薄唇像涂了胭脂,水光潋滟,唇红齿白,凤眼微微下垂,闪动清媚动人的光采。
这模样真是要命,活像个蛊惑人心的妖精,阮柔瞄他一眼,连忙收回视线,过一会儿,又偷眼去瞥。
沈之砚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无声的,有种勾魂诱惑的意味,随着醺热酒气,悄然弥漫开来。
“夫君敲得这个,好像有点五音不全。”
阮柔讪讪而笑,手撑桌子远离他。
面前的酒还剩小半盏,她拢共才抿了不到一杯,并不会醉,可这阵头有些晕,怕不是被他给迷的。
“阿柔要助兴,却不肯喝酒。”沈之砚伏过来些,在她杯沿敲了两下。
半盏残酒晃荡,他咬牙切齿,“你这个……小、骗、子!”
阮柔无缘无故受责,一时无言以对,低眼仔细看他到底醉没醉。
沈之砚蓦地掀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漾漾的,一时倒真瞧不大出来。
他命令道:“弹琴给我听。”
阮柔沉默对恃半晌,认命地点点头。
外间布置得像个书房,架子上放着书,棋台挨着香几,一架古琴横陈窗下。
阮柔离席走过去,沈之砚则跟在后面,脚步有些踉跄,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案边棋钵,玉石棋子撒了一地,蹦跳着四散开来。
阮柔闻声回头,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蹲身去拾。
嫁给他三年养成的习惯,房间里一点乱相都不能有,赶紧收拾棋子归回原处。
“别捡了。”头顶上,沈之砚散漫地说了声,把她拉起来,推着人往前走,“弹琴,阿柔答应了我的,我要做你的知音。”
“诶,棋还没收……”
“收它作甚。”沈之砚低头挨在她后颈,懒声道:“随它去吧。”
喝醉了这么好说话?
阮柔这会儿有点相信他是真醉了。
从前他有次赴宴归来,醉得不省人事,是白松把他背回棠梨院的。
一进院门,沈之砚连扶都不要人扶,脚步稳定,只是比平日慢几拍,进了屋,端坐在罗汉床上,压着眼皮一动不动,那模样颇有几分唬人,不晓得醉着还是醒了。
阮柔当时正拧了巾子过来,就见他猛地抬头,指着她身后的墙,“歪了。”
墙上挂了幅字画,许是小丫鬟扫尘时不留神,碰到挂轴上的绳子,歪了约摸两寸的样子。
这也被他看出来了。
这人醉着也比正常人清醒几分,一丝不苛得叫人不敢轻忽。
眼下却连散落一地的棋子都能视而不见,看来是真醉了,如此一来,待会儿要不要再跑一次试试?
阮柔在琴前坐下,抬手试弦,有些涩,想是放在这里久无人用,失了打理。
起调轻缓,她信手慢抹,弹了首《夕阳箫鼓》,曲调舒缓,即使醉意不足,加上这柔和的调子,也许能把人哄睡。
沈之砚像是看出她那点小心思,身子一歪在旁坐下,手指在琴桌上有一下没一下敲击。
哚哚哚……哚哚……
三两下,搅得琴音乱了节奏。
阮柔:“……”没瞧出来,丢开一本正经的沈之砚,这么会讨人嫌。
“来首《十面埋伏》。”
沈之砚屈起一条腿,手搭在上面,笑意慵懒微微眯着眼,“阿柔不是喜欢听激昂的曲子么。”
他衣襟微散,松垮的领口间,露出平日遮盖严密的脖颈,冷白肌肤在酒后泛上一抹微红,再向下是精瘦结实的胸膛,干净利落的线条延入衫底。
阮柔抬起头,对上这十足冲击力的一幕,被晃得眼有些直,赶紧调开视线。
“不会,十面埋伏太难学了。”她拒绝得理直气壮。
“既是知音,自该有来有往。”沈之砚薄唇微掀,向她露出迷人的微笑。
阮柔瞠目,他这副故作勾人的模样,与那日曲殇楼的小倌儿有何分别?
他倾身侧过来挨着她,“我给你弹。”
阮柔总不好跟那日似的,一巴掌把人拍开,只得往边上挪,挟着酒气的热息追上来,撩动她耳边碎发。
“只要你喜欢……就好。”
果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阮柔暗自腹诽。
然而,酒香甘冽,挟着他身上惯有的,雪后青松的气息,与小倌儿那种庸俗的脂粉气,却有天壤之别。
阮柔一瞬间心旌荡漾。
她努力平复怦然乱跳的心,耳畔仿如一声裂帛乍响,昂扬壮迈的琴音响起。
十面埋伏、步步为营,勾心斗角与厮杀绞力紧随不舍。
阮柔心跳得更急,偷眼去看沈之砚。
他眉眼低垂,神色清冷,眼周染了不正常的红晕,像一座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像,不知为何跌落红尘,偏激与狂悖,被深深掩藏在精美皮囊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