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妻——柏盈掬【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1:25

  说是爱,也不为过。
  男女之间的情愫便是如此,身在其中的两个人,真要说全不知情,除非是在装糊涂。
  前世的她,何尝不是在装。
  她把沈之砚的阴晴不定,归结于对阿修的嫉妒。
  昨天终于有机会对阿修说清楚,但阮柔没想到的是,沈之砚又把她带到这里,将她一心和解的意愿,彻底撕得粉碎。
  可即便这样,当她以为他要死了的时候,还是会伤心。
  她被这个喜怒无常的人,搞得心情大起大落,一时恨他惧他,一时又担心他,甚至有点……可怜他。
  “真的不是五石散。”
  沈之砚握上她手腕的指软绵绵,似乎没什么力气,“以前偶遇一位高人给的方子,药效恰好相反,叫作五凛散。”
  当年沈之砚追进山,哥哥骑烈马向他撞来,他跌坐在地,连滚带爬逃到路旁,仍是被马蹄子踩在脚上,疼得晕死在草丛里,被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所救。
  那人用一把锋利小刀,切掉他被踩得血肉模糊的尾趾,神奇的是,没流多少血,也不疼。
  正是从那老者口中,沈之砚第一次听说了血燥症。
  得这种病的人,就像身体里藏了只凶兽,指不定哪天就会发疯。
  五凛散的药方便是老者给的,当时他道:以极寒压制烈阳,便如饮鸩止渴,以毒攻毒,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后来沈之砚遍寻医书方知,五凛散与五石散源出同一张古方,却反其道而行,以寒凉矿石为引,有凉血疏脉之效,同样久服成瘾,最终,人会变成冰冷无情的草木,再没有身而为人的诸多情感。
  沈之砚在药石一道上剑走偏锋,却自负地,一次也未服过五凛散。
  他克己复礼,伪装端方君子,以礼法为枷锁,试图困住心中凶兽,为自己的偏执暴戾赋上道义的借口。
  哪怕改变不了凶兽的本性,他也要做那个——衣冠楚楚的禽兽。
  然而在刚刚,他几乎动了杀机,想亲手杀死阿柔。
  他害怕了。
  梦中的阿柔就死在这间屋子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永堕深渊的苦,他不想再来一次。
  他宁愿服下五凛散,哪怕将来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可,为何会吐血?”阮柔把他抱在怀里,拿帕子揩去他唇边的血。
  血气燥动,五凛散药性霸道,就像给火红的烙铁浇上一桶雪水。
  呕出的血块中游丝浮动,仿如活物。
  沈之砚带些嫌恶,伸手将那本染血的卷宗推到一边,像那上面沾染了罪恶的邪秽。
  随后一个翻身,劲道竟十分猛烈,阮柔被他拦腰一横,带着一起滚倒在地。
  在此之前,与五石散同出一源,飘然欲/.仙的幻觉,化作一场淋漓尽致的美梦,软香在怀,他拖拽着她,一同沉溺向光怪陆离、无边无际的深海。
  *
  日头高悬屋脊之上,阮柔才缓缓醒来。
  怔怔盯着织金彩绣的帐顶,从前听人说乐极生悲,昨夜,她算是有了切身体会。
  翻个身,她看向空了半边的床榻,咬了咬牙,腰身一片酸软。
  难怪这里有一书架的歪门邪道,沈之砚学了那些秦楼楚馆的东西,转头使在她身上,实在是要了卿命。
  兼之服药过后兴致高昂,素日庄重的端方君子,摇身一变,成了寻花问柳的惯犯,像那个游世子说的什么来着……
  夜夜金刀神。
  阮柔蓦地耳根一热,把脸埋进枕间。
  身处极乐之中,她时有清明,心头涌上的并非浓情蜜意,而是刻骨难忘的悲凉。
  前世她和吕嬷嬷、云珠相依为命,一同缩在这张榻上取暖时,必然想不到,重来一回,竟是这般遭遇。
  何其讽刺。
  云珠已经在门缝张望好几回,见阮柔醒了赶紧进来,还是被一地狼藉唬了一跳。
  夜里遭贼了么?
  外间那张红木雕花大圆案,直接被顶到墙根下,圆鼓凳七倒八歪躺了一地。
  老爷有洁癖,屋子向来一丝不苟,眼下乱得连云珠都觉无处下脚。
  她一路捡拾散落的衣裳鞋靺、簪子耳坠,进到内间。
  里面的情况更糟,帷帐被撕破好几处,灯架歪靠在墙上,亏得烛头熄灭,不然非把房子点了不可。
  让人不得不怀疑,昨夜这里进了强盗。
  “老爷呢?”阮柔在榻上问她。
  “上值去了啊,比平日早走半个时辰。”
  可不是得早些,他们这是在城外呢,云珠寻思着,那会儿见老爷似乎跟平日没什么两样,只嘱咐别叫醒夫人,让她睡到自己醒。
  她走过去,将破了的帐子挂上金勾,瞥一眼榻上,顿时“哎呀”一声。
  薄衾半掩,露出的凝脂雪肌上,青红指痕错综交叠。
  “老爷他……打你了?”云珠扑过来,声音带了哭腔。
  “傻丫头……”阮柔哭笑不得,又难为情得要命,把头偏到里侧。
  若是吕嬷嬷在,定会看出她的窘迫。
  她皮肤娇嫩得很,稍一用力就会留下印子,哪里架得住昨夜如狼似虎的沈之砚。
  云珠还是黄花闺女,再说从前老爷来正房过夜,事后她进去收拾,并瞧不出什么迹象。
  这会儿想想,昨晚上的确动静不小,起初她还以为是夜猫子叫。
  那声音……静夜里听来,怪瘆得慌。
  都怪这乡下院子太安静,云珠听到后来脸开始发烫,觉得夫人明明像难受到极点,可……似乎又很高兴,一时又在哭……
  “还不快去拿衣裳给我。”
  阮柔推了她一把,打断云珠的暇想连篇。
  勉强撑着坐起,即便前两回,沈之砚也没有这样放荡过。
  云珠扶她到后面的净房,沐浴过后,阮柔让她出去,自己拿了药膏涂抹,心下犹自庆幸,好歹是成亲三年的妇人,若是刚嫁给沈之砚那会儿他就这么疯,她一早被磋磨死了。
  “外面大门锁了么?”阮柔出来就问云珠。
  “没有啊。”云珠莫名奇妙,“上午我还跟秦嬷嬷在院里择豆子呢,她说今儿做豆腐。”
  没锁门?阮柔心下稍安。
  收拾停当,身上瞧着可怖,到底也未伤筋动骨,只腰腿仍旧酸软,她对着镜子把衣领往上提了提,遮住颈下一处被啄得发紫的印痕。
  秦嬷嬷昨夜住下屋,见阮柔出来,忙放下手里的农活,从小马扎上站起来,不安地在衣襟上揩手,朝阮柔堆出笑容。
  阮柔回应她和蔼一笑,指了指大门,径直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门外立着朱枫,见了她上前行礼,“夫人。”
  “我想出去走走。”阮柔说着,手背在身后,朝还在院子里磨蹭的云珠摆了摆,示意她赶紧跟上。
  “这……”朱枫面现难色,“大人上值前吩咐属下,请夫人就待在院子里,不要外出。”
  阮柔眸色一冷,眯眼眺向一望无垠的田野,日光灼灼,近处不见车马,她便是出得这门,想必也走不远。
  好,沈之砚这次不锁门,改软禁了。
  她没再说话,慢慢退回门里。
  朱枫松了口气,夫人真要走,凭他一人也不敢拦,但四下埋伏的人手,早把这间小院围得铁桶也似。
  夫人……插翅难飞。
第62章 有缘无份
  ◎只盼你另觅良配。◎
  长公主府。
  这些年端宁习惯了昼伏夜出, 大清早刚睡下就被宫人劝起,轻装懒饰,坐在上首, 眼中带两分不耐烦。
  “你就是元参?怎么秦献的东西在你手上?”
  翟天修一身黑衣,将一座三尺来高的铁匣子交到宫女手上, 语气不卑不亢, “此次王爷给殿下的贺礼, 本就是由属下押送进京。”
  端宁审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将信将疑。
  怪不得她警惕,秦献被刑部带走, 只能说明皇上疑心未消,这个时候与那人私相授受,一旦坐实,这些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端宁调开目光,示意侧旁一身男装的宿玖, 后者凝目注视翟天修一瞬,摇头, “他不是王爷的人。”
  “玖大人不在枭卫十五载, 怎知王爷这些年,不需添置新人手?”翟天修语气平静。
  烨王离京前,宿玖等十余人已被革除枭卫名列, 隆泰帝虽心有猜忌, 这些年却仍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这些人留在长公主身边, 当作是她的一份念想。
  端宁暗忖, 这元参刚从西北回来, 便能道破宿玖的身份, 看来倒不似作伪。
  宿玖却仍有疑惑,“王爷心系殿下,怎会叫你一个新人办这么重要的差事?”
  “原也不是我一人的事。”翟天修眼带讥讽,“秦献本以为有裴相做保,自可安然无恙,谁知……”
  端宁面色一冷,也不知是恼他言语放肆,还是气裴安办事不利,“你这是何意?”
  “属下不过陈述事实罢了。”翟天修正色,从怀中取出一只双蝶戏珠鎏金手钏,此刻神情才恭驯起来,呈在掌心,“殿下当认得这个。”
  长公主瞥了一眼手钏,即刻起身上前,上下打量起他,“哦,原来是你!”
  这手钏是她前几日刚替秀秀打的,蝶似鸢尾,一大一小,拱卫正中的宝珠,其中寓意,她相信,萧铎见到的那天,一定会懂。
  “秀秀可是跟本宫提过你好多回。”端宁眼中带了笑意,语气也温和许多。
  翟天修垂着眼,淡笑不语。
  拨动匣身上的机关,四面铁片徐徐展开,锦绒底座上,是一朵形将绽放的鸢尾花,碗口大小、栩栩如生,泛着最深沉的紫,隐现金光。
  “这……”端宁颤巍巍一字出口,眼眶已蓄满泪水。
  近来,她沉寂已久的心,正在死灰复燃。
  那个男人,是她贵为长公主的一生中,求而不得、忘之不舍的孽缘。
  当年萧铎离京前狠心绝决,伤透了端宁的心,这些年她找过不少替代,试图忘掉那个负心人,却不过是饮鸩止渴,越陷越深。
  十五年天隔一方,音信杳无,直到此刻,心头飘忽不定的那点希翼,终于落到实处。
  鸢尾花是他们两人的定情物,当年萧铎尽数毁去,仅剩的只有端宁腕上一枚金镯,这些年,她甚至不敢看见此花,长公主府拥有天下奇花异草,唯独没有鸢尾。
  宿玖在旁忽地神色一凛,“殿下,这花是以云母石铸造。”
  翟天修接话,“王爷要属下转达殿下,此乃紫金云母,含铁极高,才有这样纯粹至极的色泽。”
  端宁震惊地跌坐回椅,半晌,眼中流露欣喜,颤声道:“他……真的找到那座铁矿了!”
  云母乃铁矿的伴生物,萧铎送来这朵紫金云母鸢尾,除了重修旧好,另有一层极重要的含意。
  当年他被逐出京师,困囿贫瘠的西北,虽有三大卫所的兵权,奈何粮草补给全靠朝廷调配,萧铎是先帝亲封的亲王,此等待遇连藩王都不及,可见隆泰帝对他的防备有多重。
  但萧铎不愧是先帝极为看重的股肱之才,蛰伏西北这些年,囤军垦荒,粮草已达自足,私盐带来的巨大利润,足以填补军饷空缺。
  有盐,再有铁,拥兵自立的先决条件才算齐备。
  朝廷对铁矿监管极其严苛,重金私购容易走漏风声不说,耗费的钱银更是巨大,唯有寻找新矿才是出路。
  眼前这朵流光异采的鸢尾花,正是萧铎向端宁展现的决心:万事俱备,终有一日,我会率兵打回京城,与你再续前缘。
  花形如飞翔的双翼,婉然卷曲,端宁洁白的指轻轻触上,花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抖动。
  这花并非简单由整块云母雕刻,而是先依照形状打磨出花蕊、瓣片,再由能工巧匠精心组合而成。
  匠心之精巧,亦是萧铎的一腔诚挚。
  元参离开,裴安自后殿转出,看一眼端宁,她正不顾形态地席地而坐,将那只盛着云母鸢尾的铁匣揽在怀中,神情呆滞。
  听见脚步声,她蓦地回头,丝毫不掩饰嫌恶,盯一眼他身上松散闲逸的道袍,语气冰冷,“你怎么还没走?”
  裴安形容倜傥,大度一笑,“端宁,他回来了,你就这么对我?”
  端宁不答,指尖触碰花蕊,轻得像那是一朵云彩做成的,稍一用力就会化作雨雾,消失不见。
  裴安背着手踱至近前,垂目瞥了瞥紫金云母,半晌说道:“说起沧州那处铁矿,王爷能找到它,本相当年也出了些力的。”
  端宁漠然的神情出现一丝变化,仰头露出狐疑。
  “本相早就说过的嘛,端宁……”裴安弯下腰,煦煦向她笑道:“咱们一直是一条船上的人。”
  翟天修出了长公主府,转至阴暗后巷,探手入怀,握住一枚云母片。
  那本是鸢尾花下一片不起眼的叶子,被他神不知鬼不觉摘下,要想解开眼下的死局,这,便是保命符。
  他微微侧过头,向藏身巷尾杂物之后的人冷声说道:“阁下等了我这半日,不如出来一见。”
  “嘿嘿。”杂物后传出又尖又细的笑声,紧接着,一个身材瘦小的青衣人走出来。
  翟天修看一眼他身上的低等太监服,缓缓勾唇,“眼下,我可以去见你家主人了,还请带路。”
  *
  再次走出坊市,已是黄昏时分,翟天修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天边的晚霞。
  身边人头涌涌,终于,他又可以正大光明走在街上,不必似先时那般,东躲西藏,如同过街老鼠。
  他漫无目的走着,待到看清不远处那座宅邸时,锐利的眼风转为柔和,挟着意难平。
  牌匾上简单篆着两个大字“沈府”。
  那日临别前,阿柔的话在耳畔响起:
  “阿修,当年阴差阳错,或许正是老天爷的意愿,你和我终究有缘无份。如今我是沈之砚的妻,再难回头,只盼你另觅良配,寻到那个……愿意陪你游历山川,看朝霞暮雪、共生白发的人。”
  翟天修斜靠在窄巷口,仰头只见两幢高耸院墙,夜空被拉扯成狭长的形状,隐露飞檐一角。
  眼前的一切,一遍又一遍提醒他,她已嫁入这座深宅,是别人的妻。
  良久,他低下头,凄然一笑,“阿柔,你错了,找不到的。因为这世间,只有一个你。”
  一墙之隔,吕嬷嬷灰头土脸,刚从寿安堂出来。
  面对老夫人劈头盖脸的质问,饶是吕嬷嬷活了大半辈子,应付人情世故早已成了精的,也难免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人去哪儿了?
  她也在问自己。
  连着三四日不归家,招呼也不打一声,沈老夫人呜呼家门不幸,谁家娶回这么个夫人,不直叹倒霉?
  因着近来管家时常外出,阮柔去青台山那天,原想着晚上就回,便没跟老夫人报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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