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砚和她对视半晌,垂下长睫,“以前有的,后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山上遇到的那个老者,切除脚趾之前给我吃了麻药,可能出了点问题,那之后,就不大能感知疼痛。”
“那挺好的。”阮柔点点头,竟还有点羡慕,在他臂上偷偷拿指甲掐了一下。
沈之砚一缩,漆眸古怪睇着她,“只是疼得比旁人轻些。”
哦,阮柔讪讪,再一想,这哪里是一桩值得人艳羡的好处?
人知疼痛,才会避险,像他这样,旁人十分痛在他身上只得一分,更加助长了那不管不顾的疯劲儿。
她的形容又带上冷淡,沈之砚后悔,早知就不告诉她了。
“不会疼,也会死。若我死在他手上,阿柔,你会难过么?”
他说得这叫什么话?
阮柔气结,认真看着他,“之砚,即便你没受伤,我也不会跟他走。”
沈之砚唇角不经意仰了仰,未肯全信,但她今夜站在自己这边,是不可忽视的事实。
她心疼他,就是在意他,况且,是翟天修亲手伤得他。
沈之砚心头得意,言语又刻薄起来,“翟天修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你可是亲眼瞧见了。”
阮柔转开眼,“我爹爹虽性子懦了些,若知道你把我关起来,也是要打上门来找你要人。阿修他到底是我表哥,来救我这个表妹难道不该,只不过是……稍微过激罢了。”
又想避重就轻,沈之砚冷笑,“他带来的那些人里,最少一半是西北道通缉的要犯,贩卖私盐、打家劫舍,手头上哪个不是人命无数。”
阮柔张了张口,不作辩解,金刀商行在西北做得是□□买卖,她现在也不可断言,里面只翟天修一人是干净的。
今夜这事,真要论起来,该当各打五十大板,但沈之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癫狂举动,更让她气恼,忍不住反唇相讥,“你将人引来这里,难道不算以权谋私?”
沈之砚哑然,若今晚成功捉住翟天修,以权谋私他也认了,却被桂保临时搅局,功亏一匮。
眼下他不需要解释,手抚胸口咳起来,白绢立刻浸出几丝鲜红。
“你快别说话,好生休息。”
阮柔当即休战,探了探额头,已有几分滚烫,赶紧扶他躺好,回身出去催云珠的药快些。
这一整晚,阮柔不敢阖眼。
喂药、擦身亲力亲为,她守在榻边,困得不行就掐手腕,不让自己睡过。
沈之砚烧得浑身似炭,阮柔同样心忧如焚,生怕一不留神,他就死了。
原本和秦嬷嬷聊过后,就对沈之砚起了同情,眼下说到底都是因为她,他把自己弄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愧疚、怜惜,如同潮水将她淹没。
若沈之砚真就这么丧了命,她也不知该怨谁,但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天明,热度稍减,医师昨夜留宿,来看过后终于松了口,调整过药方,拆开白绢,伤口已不再流血,重新上药包扎,又交待了注意事项,方才离去。
秦嬷嬷天不亮就起来,熬了浓浓的一锅小米粥,捧着碗进来,阮柔想她放心,便请她进去亲自喂沈之砚。
走出厅房,她站在廊下看向大门,昨夜激战的痕迹,已被清水洗刷一空,清晨的阳光晒在湿辘的青石板上,泥缝中残留的血迹清晰可见。
昨夜见到沈之砚受伤的那一刻,她的心跳跟着停了几拍,然而后来翟天修被刀架住脖子时,老实说,她的担忧似乎要轻一些。
这一次,她早就打定主意,一天未与沈之砚和离,就是他的妻子,对别的男人不作他想。
与阿修的过往是年少时的美好,留存在记忆中,这段感情便永远是不染瑕疵的。
前世阮桑总骂她拖泥带水,像爹爹那样,是她俩所共同鄙夷。
因此这一次,她坚定拒绝了阿修,却没想到……沈之砚悲惨的童年遭遇,和眼下对她这种执拗的疯劲儿,却令她生出一丝动容。
阮柔一直认为自己是理智的,然而这一点松动,却像在心房壁垒之上凿开个小孔,带着温情的绢绢细流,立刻便顺着孔洞淌了进去。
第66章 认贼作父
◎必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严烁到来时, 阮柔就在屏风后面,将二人的交谈听得分明。
“圣上今日一早就叫了温大人进去。”说起这位顶头上司,严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显见又挨了骂。
“军械案咱们接手也有段时间了,却丝毫不见起色。还是他桂大禀笔能耐, 弄来个关键证人, 据说当日亲自参与过贺兰山一役, 知晓那批军械流去了何处。”
阮柔在屏风之后,心头一凛。
看来翟天修已找到面圣的路子,昨夜来救人的, 原来就是禀笔太监、东厂提督桂保。
沈之砚身上搭着薄衾,指尖摩挲上面的花纹不语,盯上翟天修,除了阿柔的原因,另一个便是他的出身与来路, 与烨王、军械案皆有关连。
眼下被桂保捷足先登,其实想想也不奇怪, 都是秦献下狱引起的。
桂保派了人入刑部天牢, 但凡提审秦献便要旁听,摆明不让他用刑,因此到今日还未得到任何有用的口供。
但没关系, 只要人在手里, 迟早会挖出底细,秦献本就是贺兰山之战的监军, 当年军中传言是他暗中调换军械, 虽无实证, 却也不会空穴来风。
桂保这个时候截留翟天修, 提出军械去向,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是想把秦献摘出来。
“军械案我自有分数,这事先不急。”沈之砚道:“前次让你跟的事,可有眉目了?”
严烁抬眼看看屏风,知道嫂夫人就在后面,咽了咽嗓子,还是据实说来。
“金刀商行进京的这批货,是由他们那位少主亲自押送,可见事关重要,下面的人没探到具体是何物,不过……是由他本人,亲自送进长公主府的。”
之所以八井巷那夜放翟天修离开,便是想看看他进京后,还会有何动作。
沈之砚面露讥讽,“这么说,他果真是认贼作父。”
两人由始至终未提翟天修的名字,但这些话本就是说给阮柔听的,屏风上的身影微微颤动,震惊之情难以掩饰。
“也不尽然。”严烁抓住一个细节,“那人本就与秦献相熟,早就有机会勾搭上桂保,为何先去了长公主府,出来才……”
沈之砚沉吟,“想必是交了投名状。”
看来送进长公主府的东西至关重要。
桂保对皇上的忠心毋庸置疑,盯着长公主和烨王之间的交通,本就是他职责所在。
要说翟天修身在曹营心在汉、以假身份混到烨王身边,获取情报转头卖给皇上,以此一雪家仇,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严烁听懂话中含意,打量他裹在胸前的白绢,“伤成这样,你倒替人说上好话了。”
“就事论事罢了。”沈之砚看看屏风,“免得被人指责以权徇私。”
他低头看着渗了血迹的白绢,眼中露出沉思。
昨夜往刀口撞的那下,翟天修明显稍有迟疑,并非一心置他死地,看来前世想杀他的人,还是裴安居多。
至于翟天修是否卧薪尝胆,那个梦中,他身上穿的是武将官服,看来手里的确握有重要筹码,方才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封授的将军。
也只有阿柔的天真,还在当他是忍辱负重,沈之砚在官场数年,最是了解,这种各取所需的交易之中,必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之砚相信自己的直觉——诚然,或许纯粹只是主观使然——翟天修身上的疑点还很多,他会一件一件证明给阿柔看。
“眼下私盐案差不多该收尾了。”严烁不无遗憾,“温老头说了,圣上的意思,暂且搁置吧。”
这件事就可看出,裴安的手段有多高明,仅在私盐一项,这些年他暗地里拉了不少人下水,盘根错节,如今朝堂一多半官员身上都不干净。
帐本一旦面世,就不是朝野动荡这么简单,而是整个大益朝,顷刻间垮塌半边天。
裴安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搅浑这滩水,以半边朝堂公然与皇权叫板,皇上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帐本还没找到?”沈之砚看严烁的目光,明显带了质疑。
严烁老脸一红,心里直犯嘀咕,谁叫你擅离职守这么七八天,倒赖上我了。
“甜水胡同那边天天盯着。”严烁叫屈,“眼下这情形你也知道,逼得太紧,万一那姓梁的把帐本毁了,往后就没指望了。”
圣命说要搁置,只是明面上不追究,拿到帐本,便可掌握主动权,届时其余涉事官员先放一边,只要裴安贪赃枉法的罪证定牢,将来再清算那些人不迟。
阮柔听说甜水胡同姓梁的,料定是付轶的外室,耳朵顿时支楞起来。
“你说……”严烁迟疑道:“付轶会不会已经把帐本交给裴相了?”
若是这样,他们便满盘皆输。
沈之砚略一思索,笃定摇头,“不会。”
严烁走后,阮柔立刻坐到他的位置上,也问了同一个问题。
“你很了解我姐夫?”
阮柔印象里,沈之砚只在一两次陪她回去过节时,在家宴上与付轶有过点头之交。
刚才他和严烁提到的帐本,显见是个很重要的证物,付轶大祸临头,难道不该赶紧抱住裴相这株大树,以求脱罪。
“了解谈不上。”沈之砚轻描淡写瞥了瞥她,“几年时间官位升了三四阶,仅靠谄媚上官、用钱打好同僚关系,可是远远不够。”
阮柔一滞,看样子,沈之砚连阮桑这几年四处塞钱的小动作,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姐夫早就得了裴相青眼,盐署里单挑了他出来做接头人。阿柔……”沈之砚神情严肃,“你父亲早年间,与相爷是否有过节?”
“没有……吧。”
阮柔张口结舌,爹爹娶了明氏,跟相府有间接的姻亲关系,两家却从无走动,反倒因阿娘掌家有所交恶。
但这也不过是内宅间的一些龃龉,称不上过节,裴相总不至于为了这个,特意挑阮家的女婿以图嫁祸吧。
前世爹爹判的可是通敌罪。
沈之砚对付轶知之甚深,当然不是来自连襟的那点交情,“付轶这人看着本分,实则头脑灵活,颇擅钻营,做事很有手段。”
阮柔撇了撇嘴,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付轶何止有手段,心思更是狠辣绝决。
“裴相知人善用,也绝非浪得虚名。”沈之砚唇边浮起一抹愉悦,“不过这次,可说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付轶只消动动脑子就知,他是唯一看过帐本的人,交给相爷,他这个人就再无利用价值,只有灭口一条路等着他。”
阮柔眼皮一跳,“你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你不是已经撺掇你姐姐,准备跟他和离了么。”
若非付轶包养外室,沈之砚还颇感棘手,他那位妻姐可说是付轶的“贤”内助,一心助丈夫官运亨通,出钱出力从不吝啬。
阮家若不能早日与付轶撇清干系,兴许裴安还有后手。
阮柔抬手抚着额角,一夜未睡,这会儿头有些疼。
眼下事情到了这一步,反倒明朗了,相信以阮桑的性子,必不会心存侥幸。
优柔寡断这个词儿,一向是阮桑对她的评价,她自己要是也犯了,岂不是自打嘴巴。
袖口滑落一截,沈之砚目光落在她布满青紫印痕的皓腕,抓过来细看,语气带了几分迟疑。
“这……不是我弄的吧?”
自那日服过五凛散,一夜孟浪过后,沈之砚颇有几分食髓知味,这几日夜夜逮她作乐,真切体会到快活似神仙,乐不思蜀的滋味。
“我自己掐的。”阮柔讪讪霍开他的手,“昨晚怕一个错眼睡过去,你就……”
半月形的指甲印嵌进莹白雪肌,刺得沈之砚眼睛发酸,轻抚了抚她乌青的下睑,喃喃道:“阿柔为了照顾我,一夜都没睡……”
阮柔叹气,知道我辛苦,下次就别弄这些苦肉计了呗。
给他掖上被角,她没好气道:“烧还没退,严烁一来又耽搁你养伤,赶紧睡吧。”
“你不是也东拉西扯说了一堆。”沈之砚抿唇,拍了拍榻,“上来一起睡。”
庄院人少,她一个人照顾他,确实忙不过来,“待会儿睡醒,咱们就回城了。”
他这是总算良心发现了吗?阮柔倒是意外,斜乜着他,“真的肯放我出去?”
讽刺的意味太过明显,沈之砚无言以对,抬手直接把人压进怀里,这一用力,伤口又渗了血。
“不想回,那就继续在这儿住着好了。”
白绢濡湿一片,热哄哄的血腥气扑在阮柔鼻端,她挣了两下要去查看,却被他结实的手臂禁锢住,根本动弹不得。
这些日子她算是领教过他的力气了,真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他肯松口,阮柔便已放宽心,关她在这里是为给翟天修下套,眼下他要回,她却偏要唱反调。
“马车颠簸,你伤成这样,暂时还是别折腾了。”
说完,她赶紧补充一句,“过两日谬神医到了,我是一定要回去看望祖母的。”
“好。”沈之砚下巴抵在她发顶,轻轻蹭了两下。
“我想给姐姐写封信,你能让白侍卫替我送一趟吗?”
“好。”
这么好说话,阮柔趁热打跌,“那不如让云珠也跟着回去一趟,好歹跟吕嬷嬷报个平安,免得她担心。”
“都听你的。”沈之砚轻声咕哝一句,把怀里的人再扣紧些。
第67章 偷梁换柱
◎夫人亲自来取的。◎
夜里, 云珠从城里回来,带来阮桑的回信,满篇密密麻麻的小字, 详述了她这几日的所做所为,看得阮柔目瞪口舌。
信后附一行小字, 阮桑的不满跃然纸上:指望你, 黄花菜都凉了。
阮柔捏着信去问沈之砚, “你跟姐姐提过付轶的事么?”
沈之砚神色古怪摇头,涉及公务,他一向连阮柔都不愿透露, 怎会跟妻姐说。
伸手要去拿信,阮柔连忙背在身后,不肯给他。
阮桑要付轶净身出户,阮柔叹为观止之余,可不敢叫沈之砚知道, 否则到了他们和离那会儿,沈之砚定会早早提防她。
“那个……咱们后天能回去么?”刚还不肯回城, 过了几个时辰就出尔反尔, 阮柔有些难为情,“我得去趟付家。”
沈之砚眼下对付家的事更感兴趣了,探问一声:“可要我陪你?”
已经想好遭到拒绝该如何说辞, 谁想阮柔应声点头, 欣然道:“那再好不过。”
*
甜水胡同。
付轶蹲在厢房正中,将手中三指粗的蜡烛缓缓侧倾, 小心翼翼搭在绷紧的麻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