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柔的眉眼本就偏秾丽明艳,服饰刻意淡雅,才能压得住那份张扬的美,眼下她手边的衣物饰品全是沈之砚一手挑选。
不得不说,他的眼光够毒辣,品味也绝非阮柔所认为的有待提高,简单的几样搭配起来,便将她的妩媚姣丽完全释放出来。
如枝头开得最艳的那朵海棠。
云珠捏着装胭脂的玉盒,朝镜中端详,“夫人真好看,便是不用脂粉点缀,也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阮柔面无表情,拿过她手里的胭脂,指腹拈了些随意涂抹在唇瓣上,宛如化龙点睛,顿时整张脸生动起来,艳光四射。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弯唇而笑,问云珠:“像不像外室?”
“啊?夫人说什么?”云珠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家夫人我,现在这个样子,像不像老爷包养在外面的野女人?”
云珠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老爷真的在外面养了女人?”
“……”被她这清奇的脑瓜子一打岔,阮柔那点伤感都岔到爪洼国去了。
“快去把里头收拾了,过会儿老爷该回来了。”
刚把人撵走,抬头就见沈之砚走进屋,阮柔也不去迎,坐在镜前,反倒带点自暴自弃,细细勾勒起眉眼来。
沈之砚到一旁换了身家常的玉色袍服,含笑过来坐在她身边,拈了眉黛在手。
阮柔扭开头,又被掐住下颌转回来,沈之砚如今画眉的手势愈发娴熟,边描边道:“阿柔怎么又不高兴了?”
明知故问,“夫君不知道吗?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没有天上飞的叫声嘹亮。”
“又想回家了。”画好一边,沈之砚左右摆弄着凝目细看,“那个家哪里好,不比这里自在。”
“我记挂吕嬷嬷了。”阮柔盯看他的反应。
“那我叫人把她接过来。”沈之砚没了耐心,右边的眉也不管,撂下黛石拍了拍手站起来。
“诶,那也不用。”阮柔忙改口,“她近来身体不好,车马劳顿,不如在府里静养。”
吕嬷嬷可算是眼下唯一与外界的联系,她可不想把人弄进来。
沈之砚“唔”了一声,对她这点小心思并不放在心上。
窗外响起一声鸟叫,他没有回头,俯视阮柔的漆眸中,柔和淡去,流露一丝残忍,那是期待已久的兴奋。
来到院子里,白松人在大门口,回身比了个手势:“来了。”
沈之砚抬头,看了看刚刚擦黑的天空,薄唇勾起一抹嘲弄。
他刻意不掩饰阮柔失踪的消息,知道以翟天修对她的关注,定会很快察觉。
清江府一行声势浩大,算作一条再显眼不过的线索,金刀虽剿,暗藏在京城的人手充足,翟天修定会很快找过去,依当日替他们送货的车马行,就能查到这里。
给了这许多提示,还是叫他等了三日,沈之砚冷笑。
翟天修,不过如此。
夜色下,十数个人影悄然靠近庄院,领头的正是翟天修。
副手宋仁在他耳边轻声道:“少主,已经探过了,正门五个,左右各两个,都带着刀。”
翟天修神情冷肃,心头却怒火滔天,他早该知道,阿柔的日子不好过。
沈之砚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把她囚禁在这儿,命人严加看管,当她是个玩物。
他要带她走!
只待京城事毕,大仇得报,功名利禄皆是浮云,他要带她远走高飞。
夜幕下,旷野空寂辽远,华灯初上,庄院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存在,四下格外静谧,连虫鸣声都听不见。
正门之前,骤起的厮杀打破平静,刀光剑影,碰撞出刺耳金鸣。
阮柔赶到院子时,一眼便看到手持金刀的翟天修,他从前在家,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武,寒暑不辍。
三年未见,或许是上过战场的缘故,他的刀更加锋利,人亦如刀,所向披靡。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个个出手狠辣,招式直指要害,拼杀起来不要命似的,看上去,分明与八井巷那夜的相仿。
阿修被俘三年,刚刚从蒙古人手里逃出生天,怎会与这些亡命徒走到一处,且明显是将他当作首领一样拱卫在正中。
阮柔心头一凉,几次三番在沈之砚面前,强调翟天修的无辜,此刻像一个嘲弄的巴掌,不轻不重打在她自己脸上。
即便抛开私盐案,不是官与贼天生的势不两立,这两个男人,在她被囚禁的小院之外,注定要走上对立、不死不休的局面。
阮柔目光急切在人群中搜寻,白松率领护卫死守大门,寸步不让,却没看见沈之砚。
视线所及只有门前一片空地,或许他在别处,阮柔朝门口跑去,云珠在后着急叫住她,“外头打得正凶,夫人你快回来。”
秦嬷嬷打横跑出来,一把抱住阮柔,口中发出呜呜声,将人拽到莲池的大石边,拼命朝她摇头。
喊杀阵阵,刀剑金鸣此起彼伏,一袭玉袍出现在她视野里。
沈之砚风度翩翩,信步行走在混乱厮杀的边缘,与这场乱战显得格格不入,清隽的面庞上,带着一抹愉悦的淡笑。
“擅闯私宅,意图劫持官眷,翟天修,你跑不掉的,束手就擒吧。”
阮柔离得较远,金鸣交错中听不仔细,然而沈之砚从容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一手撑住青石,才能让身体不至因激愤而摇摇欲坠。
亏她还在担心他的安危,他这般闲庭信步,对夜袭毫无意外,甚至连罪名都罗织好了。
沈之砚把她带到这里软禁,分明是个陷阱,给翟天修挖好了坑。
这一次,又拿她作饵。
透过火光,翟天修望见院中那袭夺目的红衣,是他三年不曾见过的俏丽娇媚,女子泪盈于睫,神情凄惶。
他隔门高喊:“阿柔,别怕,我来救你出去。”
阮柔双手交握,指甲死死掐住掌心,目光在两个男人身上各自停留片刻,冷漠地垂下眼睫。
前世她盼着有人找到这座庄院,救她于水火,依稀也期待过,眼前这一幕。
然而事过境迁,她却只感到黯然神伤。
捉拿盐贩子的战斗向来惨烈,对方人数本就较多,又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白松等人的抵御渐趋劣势,眼看就要退到阶下。
沈之砚身处众护卫之中,像个明晃晃的靶子,令得对面的人更要一心冲破屏障,拿住他这个首脑。
刀芒闪作一片金光,耀得人不可直视,翟天修身形如风,拼杀之下突出重围,只在眨眼的功夫,刀尖抵上玉袍。
“让她跟我走,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话音刚起,对恃尚未形成的当口,沈之砚忽然身体前倾,胸膛撞进刀刃。
翟天修握住刀柄的手上,传来清晰又熟悉的触感,他有一瞬间的失措,怔怔看向捅进沈之砚胸口的刀尖。
周围全是人,白松飞起一脚,踹中翟天修肩头。
他顺势回掠,兵刃自血肉中抽离,鲜血如珠,被刀尖带起一串长长的弧度。
这一刻四下无声,仿佛画面定格,沈之砚立在原地,玉袍上洇出大片殷红。
鲜血、火光、黑寂夜幕,铺天盖地向他倾下,所有事物自眼前掠过,皆如虚幻泡影。
沈之砚能看见的,唯有那抹最鲜明、亮丽的红,清晰而缓慢,像一只翩然起舞的蝶,轻快向他飞来。
“夫君……”
沈之砚倒进一个柔软的怀抱,耳边是她焦急的呼唤,一滴泪滴落在他脸上,烫得他心尖一颤。
阮柔死死摁住他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里一点一点渗出来,她慌乱无措,语无伦次地哭,“别死……沈之砚,你别死……”
沈之砚虚弱地枕在她手臂上,看着她的目光温柔缱绻。
作者有话说:
呃,又要死了。
第65章 自作自受
◎人知疼痛,才会避险。◎
“阿柔。”
翟天修刀尖拖地, 脸色难看至极,张了张口,语声艰涩, “他、我不是有意……”
“别说了,阿修。”阮柔低着头没去看他, 哭腔里忽然带上一点歇斯底里, “你走吧。”
“是他故意撞上来的。”翟天修沉声低吼。
他被沈之砚阴了一把, 眼中几要喷出火,没想到这人这么无耻。
“你就不该来这里。”阮柔哀怨抬眸,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啊。
激愤化为实质, 翟天修踏前一步,“你今天必须跟我走。”
“兄弟们上啊,杀了这狗官!”宋仁一声厉喝,盐贩子们高呼响应,战意陡涨, 顷刻化身凶神恶煞。
白松等人本就相形见绌,和几名护卫死死挡在沈之砚身前。
战局已是一面倒。
形势大好, 翟天修却如野兽一般, 机警地嗅到一丝危险。
就在他迟疑的同时,一道尖锐镝鸣破空而来,他手腕一翻, 金刀反至身后, “哚”地一声,箭头钉上刃身, 震得他手臂发麻。
外围陡然亮起无数火把, 将整座庄院团团围住, 一张张重弩绷紧的弦上, 箭矢闪动幽幽冷锋,锁定在每一个来袭者身上。
沈之砚轻轻转过头,在阮柔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漆眸沉静无波,冷漠注视翟天修。
你,已成瓮中之鳖。
林七从一棵大树上跳下来,口中吹响镝哨,暗伏在后的官兵蜂拥而至,上方有重弩掠阵,一面倒变成前后夹击。
白松见机极快,趁盐贩子们还在愣神的空档,呼啸一声,护卫们手起刀落,翟天修带来的一众好手,转眼间被砍翻在地。
形势转变得太快,阮柔一时应接不暇。
她只知道,这两个男人不论谁输谁赢,都不是她想看到的,一只手还紧紧压在沈之砚胸前的伤口上,她颤声哀求,“之砚,不要杀他。”
沈之砚不为所动,覆上她手背,用力把她的手往伤口里摁,最好能从这个刀口穿进去,给她摸摸他的心。
另一边,金刀落地,这次轮到白松,将一柄利剑架在翟天修的项上。
带来的兄弟都已倒在血泊里,宋仁眼睁睁看着翟天修卸械就擒,顾不得浑身是血,挣扎着从他脚边爬起,“少主,我替你挡着他们,你快走啊。”
翟天修抬脚轻轻踹在他肘间,将人踢回地上,神情淡定从容,竟与先前的沈之砚如出一辙,比之更多了一分桀骜,轻蔑地看着沈之砚。
胸有成竹,分明还留了后手,沈之砚漆眸一凛,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桀桀冷笑。
“住手。”
桂保两手抄在袖中,不紧不慢走出来,瞧着地上的沈之砚,笑得十分开怀,“哎哟沈大人,您这是……怎么这么不小心呐。”
沈之砚眼神阴郁,示意白松动手。
桂保出手如风,两指捏住雪亮剑身,径直从翟天修脖子底下移了开来。
并不见他如何使力,白松持剑的手却传来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
“桂禀笔这是何意?”沈之砚声音虚弱,透着彻骨寒意。
“这个人呐……”桂保在翟天修身上拍了两下,眼神则瞟向一旁的林七,心头畅快,“咱家要保他。”
“怎么……沈大人有意见?”
*
医师到来时,沈之砚已被扶回内间的榻上躺着,衣襟敞开,露出胸前狰狞的刀口。
“还好,偏了两寸。”医师的话出口,屋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白松是知晓全盘计划的,却也没想到沈之砚会以身犯险,半跪榻前请罪,“是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
虽不是要害,到底失血过多,沈之砚昏昏沉沉靠在枕上,“是我不自量力,撞到他刀口上,与你无关。”
他脸色苍白,一双黑瞳更显分明,像燃起的火烛,脆弱中透出执着,灼灼望着阮柔,朝她抬了抬手。
医师正一圈一圈给他缠白绢,阮柔站在后面,神情怔忡,眼前这一幕如此眼熟。
前世沈之砚也曾遇刺,胸口正中一剑,险些性命不保,那是在和离前不久的事,眼下才七月,当时他并未提及是何人所伤,难道……也是翟天修?
她心头惴惴难安,沈之砚的手就一直那么伸着,医师见了给他摁下去,“大人千万别抬手,小心牵动伤口。”
谁知竟摁不动,他这么拧着劲,刚包上的白绢顷刻被血染红。
阮柔赶紧过去坐到榻边,伸手给他握着。
这么不怕死的病人,医师还是头一回见,哪敢多言,只得拆开白绢,刚敷上的药粉被血冲掉大半。
得,重来吧。
阮柔低言细语劝说,“您又不会武功,刚才那种场合……”
就该躲远点,还偏往上凑,不是找死嘛?
话说出口,又是一怔。
这种事,不是头一回了。
阮柔秀眉颦蹙,上次他空手夺刃,之后她也劝过这话。
这次该不会……想到先前翟天修冤枉的表情——
真要让阮柔选,信翟天修还是沈之砚,前者的可信度显然更高,但那种情况下,她不可能不向着沈之砚。
可不,他刚刚自己也说,是往人家刀上撞的。
她咬了咬牙,沈之砚这人,多少有点自虐,好似感知不到疼痛,非要把自己搞得鲜血淋淋,不会是来……搏她同情的吧。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要么说至亲至疏夫妻,做了他三年枕边人,如今阮柔对他的了解,可谓是够够的了。
话虽如此,这次受伤,比起空手夺刃严重得多,照医师的说法,差之毫厘,仍是凶险万分,尤其今夜,挺过去方可说“安稳”二字。
因此,明知他大概是自作自受,阮柔也无法责怪他分毫,反之,担忧却一分不少。
若今夜他的计划真个得逞,换翟天修重伤将死,阮柔同样也会忧虑。
愁肠百转,她自己也说不清,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包扎上药收拾停当,她叫云珠去盯着熬药,先去安抚了秦嬷嬷。
老人家独自缩在屋角,怕自己听不见耽误救治,一直不敢往上凑,只伸着脖子看,满脸是泪。
阮柔比着不大熟练的手势分说一通,将她拉至榻前亲自瞧瞧。
沈之砚听见脚步声,眼睁开一线,随后把头扭向榻内,假装睡着。
好,还知道不好意思,这人也不算完全没救吧。
秦嬷嬷扒在床头,眼巴巴看了一会儿,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阮柔在榻沿坐下,伸手扯了扯白绢底边,“夫君还疼么?”
沈之砚转过头来,捉住她的手,含含糊糊说“嗯”。
阮柔指尖上移,用了点儿力一摁,“真的疼?”
沈之砚脸色没变,只一双眼更黯淡了。
“其实不疼是吧?”阮柔伏低身子,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夫君,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没痛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