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妻——柏盈掬【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1:25

  点燃烛芯, 约摸两三刻钟后, 便会烧断绳子。
  蜡烛底下堆放着浇满灯油的纸张, 其中信稿、账本皆有,灯油在地面蜿蜒如蛇,直达帘帐之下。
  目光落在纸堆旁的绣鞋上,付轶面无表情盯着鞋面缀的珍珠,半晌,伸手过去抠下来,塞进袖子。
  他出了厢房,回身关好门,走过院子来到大门前,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衫,抚平袖口,淡然自若迈出门槛。
  街上有四五个盯梢的,付轶目不斜视从他们身边过去,缓步走出巷口。
  这些日子他一直没回家,俨然把这外宅当成第二个家,早出晚归,与二娘形同夫妻。
  这样一来,便瞒不住家里的夫人,付轶等着阮桑来闹,他知道,以她那要强的性子,定会上门喊打喊杀。
  谁知左等右等,好些天过去了,阮桑竟这么沉得住气,到今日都没来。
  等不得了。
  付轶眼下已有一条金蝉脱壳之计,阮桑不来,只得布置成意外。
  想到二娘,他惋惜地轻叹一声,成日把“良家”二字挂在嘴边的,从来都不是正经女子,说起来,还是阮桑那样的名门闺秀,更适合做妻室。
  来到昌丰街的字画行,付轶从巷口角门直接进到后院。
  这间字画行在他名下,连阮桑都不知情,这里,才是付轶真正的小金库。
  前几日就跟掌柜冯成交待好,帐上的钱全提出来,换成银票,以备随时取用。
  付轶已经找好退路,只待将这万两银票送上,转天就能拿到调令,暂时避出京城这是非地。
  他手里还攥着东山再起的筹码,日后可徐徐图之。
  付轶面色平静,对掌柜伸出手,“我来拿钱。”
  冯成吃了一惊,“东家,银票……昨日不是已经拿回去了?”
  付轶眼皮子狂跳,“谁拿的?”
  “夫人啊。”冯成见他这模样,不由心惊胆战,忙道:“夫人亲自来取的。”
  头上青筋都鼓起来,付轶咬牙切齿,“她、怎会知道这里?”
  “不是……东家你跟夫人说的么?”
  冯成跟付家沾了些亲,这些年到城里来给付轶做事,尽忠尽责。
  付家的生意一向由夫人打理,后来开了这间字画行,付轶特意交待,每月帐本不必交到府上,由他亲自看帐。
  付轶这会儿心已凉了半截,不知阮桑是怎么把他最后的秘密据点,也给挖出来的,他喉头干涩,深深吸了口气,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
  “前几日……我让人拿过来的帐本呢?”
  冯成的答案像一记闷棍,打得付轶晕头转向。
  “昨日夫人过来,把店里所有帐本全都带回去了。”
  完了。
  付轶跌坐回椅子,仰天长叹,这下全完了。
  与此同时,甜水胡同的那方小院,已是火光冲天。
  大理寺安插在周围的眼线见状,忙冲进去救火,一面命人速速通知严少卿。
  严烁到来时,厢房已烧塌了半边,房中只剩一具大半个身子被烧焦的女尸,身旁残留一堆纸烬余灰。
  灰烬里扒拉半天,一片像样的纸片也寻不出,一个老吏叹道:“看样子,这梁二娘自知死罪难逃,带着帐本一并烧死了。”
  “你说她是畏罪自尽?”
  严烁冷着脸,蹲在尸体边查验,女子未被烧毁的脸上神态安详,唇角古怪地扭曲着。
  在这被烧得焦黑一片的厢房中,这抹讥诮显得格外诡异。
  他呸了一声,“付轶,好一招偷梁换柱。”
  付轶先去了布政司衙门,躲在对面的巷子口,直等到下值的都走完了,也没见着他要找的人。
  天色已暗,他便径直去了阮府,在门外直等到一更鼓响,才见着长街上缓缓走来个男子,见了他明显有些意外,慢条斯理笑道:
  “是妹婿啊,怎么等在外面,快进去吧。”
  付轶脸色灰败,到这阵儿才想起一整日都没吃过东西,干瘪的腹中应景地发出一声“咕”。
  他苦笑连连,“兴许明日一早,我就不是这府上的女婿了,进去讨打么?”
  “哦是么。”阮承宇像是毫不知情似的,“这我倒还没听说。”
  付轶瞧着这位大舅哥,一身低调华服,生得玉树临风,神态间透着人蓄无害的可亲可近,付轶却打心眼里怕他。
  “钱……我暂时拿不出那么多,你能不能先把调令给我?”付轶直接了当问。
  阮承宇长眉微挑,向他抬了抬下巴,“那你能拿出多少?”
  付轶一腔怒火憋到嗓子眼,两眼都快冒出火星子来,“令妹半点不念夫妻情谊,这个时候落井下石,钱全让她卷走了,我现在……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两银子。”
  他狰狞冷笑,摊开的手心上,躺了几枚莹润雪白的明珠,“就剩这个,约摸能卖个几十两,你要么?”
  阮承宇一手撑墙,乐不可支地弯下腰,手里的折扇朝他指指点点,“付轶啊付轶,叫我说你什么好?谁让你这节骨眼上,被她撞破好事儿呢。”
  “倒是瞧不出,我这大妹妹竟有这种手段,真真儿是巾帼不让须眉呀。”
  阮承宇摸着下巴啧啧称叹,全然一副幸灾乐祸,且丝毫不怕眼前的妹婿恼羞成怒。
  付轶像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陀螺,全无抵抗,只剩苦苦哀求。
  “门路是兄长指给我的,否则我如何能结识梁泽那等枭首,便也不会与他女儿有瓜葛。如今事机败露,你总不能袖手旁观……”
  “啪”一声脆响,阮承宇手中折扇不留情面敲上他脑门,打断付轶的抱怨。
  “往兜里塞钱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妹婿。”
  “出事这么些天,你藏得倒好,东西拿在手上,该怎么用好处才最大呢?要不然我替你想想?”
  付轶连忙赌咒发誓,“没有没有,我绝无二心,兄长放心,你看……我这不是来了么。”
  阮承宇依旧嬉笑,“我要是不给你调令,你还来么?”
  付轶心下一沉,“兄长,说好了的,你千万不能反悔啊,我……我这么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放心。”阮承宇拍拍他的肩,“我坑你做什么呢?就算当初,要不是看二妹的面子,这种肥得流油的差事,盐署那么些人,我为何单找你呢是不是?即便眼下你和阮桑两相罢手,我也不是那等过河拆桥的人……”
  他说着好话时,和煦得令人如沐春风,随即话风一转,多了几分凉嗖嗖的意味,一摊手,“帐本呢?”
  付轶咽了咽嗓子,强自镇定,“在个安全地方,明日你给我调令,我、我就交出来。”
  阮承宇沉沉的目光瞧不出喜怒,就这么定定盯着他,直看得付轶背心冷汗直流,他才呵呵一笑,“明日晌午,你来衙门找我。”
  竹青色袍袖里抖出一纸调令,山西道运粮科司丞,品级不变,平调,与盐运司不相上下的肥差。
  付轶眼前一亮,伸手就要去拿。
  “诶。”阮承宇向后一撤,折扇又打在他手背上,顿时一道红痕清晰可见。
  “没盖印呢,你着什么急?”
  笑嘻嘻的模样,看在付轶眼中却肃然起敬,阮承宇是布政司的人,职责仅在京畿一带民生政务,却能轻易拿到吏部调令,背后有大靠山。
  是付轶分毫不敢得罪的人物。
  阮承宇的手按在付轶肩上,力道不轻不重,眼神意味深长,挟着点滴寒意。
  “那么,咱们一言为定。”
  清晨,天光还未大亮,付家正厅灯火通明,照得满堂大亮。
  虽说这两年日子比从前滋润多了,付家二老庄户人简俭的习惯,时不时还会发作,付母坐在上首,先顾不上儿子媳妇一人一边对坐,乌鸡眼似的脸色,只顾唉声叹气抱怨灯太多。
  “点那么些做甚,晃得人眼晕,灭了吧灭了吧,留一两支够使得了。”
  阮桑坐右首,对面付轶脸色阴沉,死死盯着她,她看也不看,转头阻止仆妇,“不准灭,全给我留着。”
  “你……”付母心头恼火,瞧了眼儿子,干笑一声,开导起媳妇来。
  “阿母知你心里不痛快,男人嘛,谁没个三妻四妾的,阿轶都这个年纪了,你大度些,让人进了门,他的心也就回来了,不比如今日日见不着人得强?”
  公婆蒙在鼓里,还当付轶迷上外头的女人,才成日不归家,哪里知道他这些日子的狼狈。
  阮桑好笑,“阿母这么大度,怎地上回公爹想讨一房小,您又不肯呢?”
  二老皆是老脸一红,付母扭捏半晌,搡了一把老伴儿,“他又没官身,多个人就多一份嚼用,他不挣钱花花的,讨什么小老婆。”
  付母如今每顿饭少说要吃一只鸡,其余山珍海味也不可缺,还跟着儿媳学,吃起燕窝虫草之类的补品。
  早年穷怕了的人,一旦富起来,总是先紧着口腹之欲来满足,付母的节俭大多在别人身上,对待自己,从来都很大方。
  付轶充耳不闻,阴沉的目光始终盯在妻子白皙的脸上,冷不丁开口。
  “夫人,你把咱们家的钱,都藏哪儿了?”
第68章 讨价还价
  ◎“沈大人,你这是故意偏袒!”◎
  “钱?什么钱?”
  付母最着紧的就是钱, 一听就急了。
  “咱家所有的钱。”付轶一字一句说着,视线移到母亲脸上,“店铺、庄子, 连咱府里的帐上,都空了, 钱全没了。”
  “全、全没了?”付母三魂丢了七魄, 喃喃重复一句, 猛地指向阮桑,“你、桑姐儿,是不是你拿了?”
  “是, 是我拿的。”阮桑平静说道:“铺子变现、田产房契卖或抵押,拢共收回来……”
  她想了想,笑吟吟看着婆母,“三万四千多两,全在我手里。”
  付母眼中精光一闪, 媳妇管家,从不叫她晓得家里有多少钱, 每月除了吃用, 还额外给她三十两,说这叫月例钱,大户人家的夫人都有。
  老太太估摸着, 这个家少说也有……千两白银, 啧,老有钱了。
  一时, 被这突如其来的三万家财, 砸得找不着北。
  “你别犯傻啊阿母跟你说, 快拿出来, 阿母不跟你计较……”
  付母磨着后槽牙,深刻感受到肉疼的滋味,盯着媳妇,这会儿杀人的心都有了。
  付轶昨晚悄悄摸回家,把能想到的地方都翻遍了,始终没找到阮桑藏起的钱和账本,他深知老娘爱财如命,只得推她出来施加压力。
  老娘没让他失望。
  眼见阮桑稳坐如山,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婆母的尊严受到挑衅,付母起身,刚说了句好话,“桑姐儿,咱们万事好商量……”
  嘴上这么说,只要一想到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付母哪能淡定得下来,脸色突变,恶狠狠掳袖子,上来想要撕扯媳妇。
  “你把钱还回来,不然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阮桑今日特意带了四个健壮仆妇,见状急忙阻拦。
  付母在村里就出了名的泼辣,即刻喊叫着骂起脏话,粗鄙下流的言语,流水价从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向外吐,犹如毒液。
  一边叫骂,还撺掇老伴助威,付老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辈子以老妻为主心骨,打架动手他不行,骂人这种事倒是不输女人。
  四个仆妇站成人墙,挡下一片唾沫星子,阮桑坐在后面,低垂眼帘拨弄茶盏盖子。
  见她一幅铁了心跟自己对抗到底的样子,付轶冷声吩咐,“铭哥儿呢?还有圆姐儿,把他两个抱出来。”
  孩子在手,不怕她不就范。
  付母的叫骂停歇一瞬,继而拍着大腿嚎啕起来。
  “嗐呀,杀千刀的贼婆娘,昨儿她就把俩孩子送娘家去了,说什么曾祖母病重,回去探望。我早就知道,这贱蹄子没安好心,打从嫁给你那天,她就瞧不起咱家、瞧不起你……”
  这时付轶的二弟和小妹听见动静,也跑进来,跟着两老,一同对大嫂指责斥骂。
  阮桑冷冷坐在椅上,瞧着这一家子丑陋嘴脸,以及对面神色阴狠的丈夫,心中的念头更加坚定。
  她对付轶说:“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全给你也行,我只要带走两个孩子。”
  “给她,孩子给她。”付母听见转机大喜,拉住儿子,“只要她把钱还回来,你还怕找不着女人给你生。”
  付轶满心烦躁,甩开成事不足的老娘,指着阮桑,语调阴厉,“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考虑跟你和离,孩子,你休想带走!”
  付母愣了一下,豁然醒悟过来,“对,你拿什么跟咱们谈条件,钱是我付家的钱,孩子是我付家的姓,你是我付家的媳妇,这要在乡下,族老非拿你浸猪笼不可,现如今在城里,那上头可还有王法呢。”
  她唾沫横飞,指挥小儿子现在就去套车,“咱这就回老家,开祠堂,整不死这贱妇。我儿子可是官身,死了老婆还愁娶不着新的!?”
  阮桑好似一尊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顽石,指节轻敲几案,目光灼灼逼人,看着付轶。
  一家子大呼小叫、虚张声势的做派,这几年她领教过不少,从前,丈夫坚定地站在她这边,两人同进退、共荣辱,相互扶持,彼此信任。
  而今形同陌路,也是他率先发难,她知道,只要付轶发话,这些人就会把她当乡下妇人那样对待,让她没尊严、耻辱地死去。
  阮桑不禁质问,这些年,她是瞎了眼吗?竟认为面前的男人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付轶。”她慢慢叫出他的名字,“都到这会儿,就别撑了吧。你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充什么官身?三司日夜派人盯着你,不消两日,就该扒了你这身官袍、丢进大牢,等着秋后问斩。”
  “你个贼婆娘,这么咒你男人,黑了心的……”付母嘶声咒骂,回头瞧见她儿子脸上的神情,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脚下一软,险些一头栽倒。
  付轶撑着桌子才能勉力站稳,凶相毕露,一副要跟她同归于尽的狠戾,又重复一遍,“东西拿出来,阮桑,不然你今天别想踏出付家的门。”
  阮桑也跟着站起,面对群情激奋的付家人,她还是低估了他们的无耻。
  府中下人一向以夫人马首是瞻,早得了吩咐,这时全都堵在门口,但到底付轶是一家之主,厉喝一声“关门”,下人们互看一眼,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好大的威风!”
  眼看厅门快要合拢,被一只白嫩的手撑住。
  “姐夫,当年你在我爹娘面前郑重立誓,要一辈子对阮桑好,如今却合起伙来欺负她。”
  阮柔踏进门,嗓音高亢清亮,“阮桑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小姐,不是盐贩子的女儿,也不是乡下花钱买来的童养媳,你们这些姓付的,给我放尊重点儿。”
  付母等人被她气势所慑,一时呆立原地,付轶却被那句“盐贩子”惊得脸色一白,他以为这事外人无从知晓。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