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妻——柏盈掬【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1:25

  明颖!
  她怎么就没想到,那时云珠说阮家四门大开,空无一人。
  这对在阮家低调得形同透明的母子,当时想必安然无恙,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
  沈之砚见阮柔去了许久不回,不知为何,心下略觉不安,他踱出小院,走了不远,便听到熟悉的哭声。
  发生了什么?阿柔为何哭得那么厉害,沈之砚心头一沉,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见母女三人都在,他立在院门外没有进去,暗生狐疑。
  忽然,他若有所感地回头,身后不远处的八角凉亭下,一位老者坐在石桌前,正含笑望向他。
  “小友,咱们又见面了。”
  少年时见他,尚是须发皆白,一派仙风道骨,没想到十多年过去,华发竟全数转黑,果然世外高人,多有神奇之处。
  沈之砚也没想到,当年那人就是谬太清,他走上前,浅浅一躬,“一别经年,看来时光于你,只若白驹过隙,真人莫非真是神仙,竟有返老还童之术?”
  幼时,沈之砚不止一次这样想过,那日救他的是仙人,是来拯救他的。
  让他没有死在烈马蹄下,反而是最惹人厌憎的沈之琛,摔断脖子而死。
  然而他并未因此脱离苦海。
  母亲没有因为哥哥不在了,便对他稍加关注,反而更加痛恨他,视他为不祥的灾星,害死哥哥,害死父亲,害忠勤伯府凋零。
  自此之后,他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那些不过是软弱无能的人,抱有的最后一丁点希望罢了。
  “哪里。”谬太清捻须一笑,显得客气疏离,“沈大人过誉了。”
  故人重逢,沈之砚亦不愿提及那段不堪过往,将一切泯于默然,和颜悦色道:“敢问真人,老夫人的身体,有无大碍?”
  谬太清伸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请沈之砚落座,桌边置了座小泥炉,焰苗通红,其上的水刚刚煮沸。
  洗杯、投茶,沸水注入漫起一阵茶香,谬太清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分了一盏推至沈之砚面前,他自己则举杯观察汤色,送至鼻前轻嗅。
  像是没听到沈之砚的问话,谬太清自顾自说起茶事。
  “京师近郊有三大名泉,玉昆山为上品,仅供大内独享,另兰台、宁丰也有两处泉眼,达官勋贵府中方有供给。这府上用的一贯是宁丰泉,水质清软,入口绵甜,烹出的茶汤花轻浮,回甘悠长。”
  沈之砚浅啜一口,不予置评,漆眸凝神专注,静待下文。
  谬太清话风一转,“早年间,西郊硻石岭上也掘出过一眼山泉,当地人饮用十来年后,五旬以上老者相继病死,成了名符其实的短命村。村民起初以为风水不好,遍查后才知,问题出在泉水上,水质过硬,青壮年一时尚可承受,年老体弱者长期饮用,却无异于慢性毒药。”
  沈之砚神色渐趋凝重,“真人的意思是,老夫人误食硬水,才至身体抱恙?”
  谬太清摇头,“恐怕,饮用时间已有两三年之久。”
  沈之砚沉默了。
  通常送到刑部的案子,无不是性质恶劣,或犯人穷凶极恶,他这些年,可以说早就见识过人性的劣根,此刻,却仍是为这深宅大院之中,潜藏至深的恶毒,感到一阵匪夷所思。
  他很快冷静下来,循着一贯查案的习惯,严谨周密,细细捋过线索。
  首先,仅用眼看,无法分辨硬水和普通泉水的区别。
  若问题出在府中采办身上,三年来都买错水的可能性非常小,毕竟宁丰县与硻石岭一东一西,相隔甚远。
  那么,老夫人受一府子孙供奉,为何会遭人投毒,若无深仇大恨,什么人会花费这么的长时间,一心要置她于死地?
  思路在此戛然而止,这件事往深处细究,涉及阮府内宅骇人听闻的隐私。
  石桌前的两人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
  岚星院中,阮柔嚎啕不止,把方苓都哭懵了,搂着她满口哄劝,“好了好了,不哭了啊乖,知道你和祖母最亲。”
  阮桑在边上看得直挑眉,没忍住在妹子后心拍了一巴掌,“差不多得了,显得就你心疼祖母,我和阿娘都成了白眼狼。”
  阮柔被她拍得打了个哭嗝,从阿娘怀里探出头,扁着嘴,“阿娘,姐姐又欺负我。”
  “哎哟,小祖宗,我可不敢。”
  阮桑上来压住她半边身子,也来抢阿娘的怀抱。
  母女三个叠罗汉似的挤作一堆,阮柔在姐姐衫子上悄悄蹭了把眼泪,终于破泣为笑。
  好在不晚!
  至亲都还好好的,这一次,明氏的狠毒绝不会得逞!
  “你俩都多大了啊,还跟猴儿一样往我身上来。”
  方苓被挤得浑身冒汗,既嫌弃又得意,一手搂住一个。
  阮柔攀着方苓的脖子,“阿娘,爹爹被冤枉了这么多年,你以后可要对他好一点。”
  “我……”方苓神情惆怅,欲说还休。
  “你懂什么?”阮桑推了妹子一把,“就算爹爹从没做过对不起阿娘的事,说到底他还是辜负了阿娘,让她一辈子没名没份,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还有咱俩……”
  这件事,是母女三人一辈子的心结,方苓拂开阮柔颊边的碎发,轻声道:“你说得对,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爹爹不是那样的人。”
  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方苓曾为丈夫的一夜荒唐愤慨过,但日子一天天过下来,他从来不去芳菲斋,从不对那对母子假以颜色,这些她都看在眼里,也明确知道,丈夫心里只有她。
  阮仕祯始终如她初见时那般,率真洒脱,不曾背弃当初的诺言。
  “其实名份这东西,真就像老太太说的,重要,但不能当饭吃。有人空有虚名,却把自己活成了畜生不如,便是眼下拿她无法,将来也必遭天谴。”
  姐妹二人知道她说的是谁,齐齐点头附和。
  阮柔微微蹙起了眉,眼下祖母既已知道一切,刚才却依旧礼待明氏,仅是委婉提出分家,对下毒的事不打算追究。
  到底,祖母在顾忌什么?
  无法找出证据?
  或许,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她迟疑少许,轻声问道:“阿娘,阮承宇的生父是谁?”
  阮桑眼中也有同样的疑惑,姐妹二人齐齐望着方苓,她沉默半晌,费解地缓缓摇头。
  “ 我也不知。”
  能让祖母和爹爹甘愿二十多年保守秘密,捏着鼻子把阮承宇认作嫡长子,或许,那人的身份不容小觑。
  阮家在京城无权无势,爹爹身任闲职,朝堂上从不站队,正是因此,阮柔重生后遍寻仇家,却时时感到无从下手。
  那天沈之砚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有那么一瞬间,阮柔想到了裴安。
  就在这时,宋嬷嬷脚步匆忙进了院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裴夫人来了。”
  每次裴夫人进府,总要大张旗鼓闹上一场,宋嬷嬷抹了把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夫人快去看看吧,她这会儿正往老爷书房去呢。”
第72章 投鼠忌器
  ◎非要陪上一生的幸福,才算完吗?◎
  方苓在垂花门截住裴夫人, 对方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数名身强体健的仆妇。
  她不失礼数地迎上前,“裴夫人大驾光临, 有失迎远。”
  裴夫人根本不拿正眼瞧她,“一个小妾, 有何资格跟我说话?叫阮仕祯出来。”
  往常裴夫人到府, 大多是直接往芳菲斋探望明氏, 时不时在院子里中气十足地指桑骂槐,再气不顺,便会仗着姨母的身份, 叫阮仕祯出来指摘一顿,提醒他明氏才是正妻,莫要忘了当年明阁老的知遇之恩云云。
  方苓抬眼瞥向她身后,裴夫人生得人高马大,后面是一众健壮仆妇, 明氏身在其中,被衬托得更显娇小玲珑, 一身冷调衣裙, 面色凄然,我见犹怜。
  “裴夫人,您虽是长辈, 到底来这府上是客, 对着主家一味颐指气使,不知道的, 还以为阮仕祯入赘给了你们明家, 真要这样, 这一府的门楣, 干脆将那个‘阮’字抹煞得了。”
  裴夫人眼中浮现一抹错愕,继而冷笑,“我倒是小瞧了你,原来也是个牙尖嘴利之辈,难怪能二十多年压在我家大小姐头上。”
  她转身,顿时换了一脸柔和,怜惜地拉住明氏的手,“你放心,姨母今日定要给你讨个公道。”
  阮柔在方苓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先前升起的猜测一时难以为继。
  众所周知,裴夫人看得相爷死紧,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大动干戈,虽有虚张声势之嫌,但她的确是在千方百计、誓死捍卫自己正妻的地位,即便与裴安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由此恰能佐证,若明氏与裴相有首尾,裴夫人不可能毫不知情,但凡她有一丝怀疑,便不可能二十年如一日地维护明氏。
  更何况,虽是干亲,裴安到底是明氏的姨丈,相爷的桃色绯闻传遍京师,受文人骚客追捧,但若是摊上这种背德逆伦的丑事,怕是会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此刻,明氏依旧如先前堂上所见,神色清冷,默默垂泪,“姨母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这府上容不下我,我还是听从老夫人的安排,来日便随承宇搬出去吧。”
  裴夫人横眉竖目,插腰厉喝,“叫阮仕祯出来,我看他敢不敢当着我的面赶你走。”
  从前裴夫人到来,方苓尽量避而不见,叫阮仕祯自己去应对这彪悍长辈,今天,她却要挡在书房前,不让丈夫再受欺辱。
  “老夫人卧病在床,做儿子的自当侍疾,眼下没空招待客人,裴夫人,请回吧。”
  裴夫人闻言,气焰稍有回落,阮仕祯从五品官职,在她可搓圆摁扁,随意拿捏,但阮老夫人身上却有先帝亲封、不输于她的一品诰命。
  阮仕祯的父亲早年在贵州任宣抚使,当地民风彪悍、土地贫瘠,在他任期内,却治下清明、风评颇佳。
  阮老夫人当时陪同在任上,与他一道赈济灾情、抚恤山民,施粥舍药、救治疫乱,往往身先士卒,不假人手。
  就在任期将尽时,阮济感染时疫病殁,阮老夫人也是一身病痛,带着年幼的儿子,以及一把万民伞,回到京城。
  朝廷追封阮济,抚恤孤儿寡母,给他的遗孀加封诰命,表彰功绩。
  当年阮仕祯出头娶明氏为妻,裴夫人相当看好这门婚事,只因在她看来,阮老夫人明事理、有胆魄,定不会因明家败落,便亏待明颖这个儿媳。
  只不过裴夫人很快便大失所望,阮老夫人劝方苓自降为妾,之后这些年,却始终力挺她,罔顾流言蜚语,让小妾爬上一府女主人的地位。
  听说老夫人病了,裴夫人煞有介事关怀了两句,“年纪大了,是该享享天伦之乐的,何苦总掺和儿孙房里的事。”
  这句冷嘲热讽听在方苓耳中,却像剜心一般,痛进了骨子里。
  阮柔适时拉住了她,暗自庆幸阮桑没过来,否则一个她一个阿娘,俩都是爆脾气,定会被裴夫人的恶言相向,激得暴跳如雷,把明氏下毒的事当场揭发出来。
  若是如此,反倒中了她的奸计。
  祖母提出分家,才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明氏就拉来了救兵,有裴夫人在,拿不出证据就空口指认,只会被她当场否定,推得一干二净。
  阮柔在这一瞬,明白了祖母的投鼠忌器。
  爹爹忍了二十多年,祖母苦心积虑,就是不想把阮家推到风口浪尖,京城高官权贵云集,阮家在其中,只是毫不起眼的小门小户,谁也惹不起。
  阮柔下意识回头,通往书房的廊庑上,沈之砚正背对这边,在他对面,隐在柱子阴影下的人,好像是爹爹。
  好吧,她心想,女人顶在前头,让他们男人躲在后面好了。
  阮柔上前一步,“裴夫人此言差矣,父亲是祖母的亲儿子,怎能叫掺合?”
  言下之意,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干亲跑来叫嚣,才叫掺合。
  乌眸澄澈,阮柔的视线似有若无投向一旁,“亲儿子”三字刻意咬得重,明氏面色微变,紧紧抿住唇角。
  裴夫人自知理亏,悻悻然不接这话茬,转而威逼道:“你们等着瞧,御史言官可不是吃干饭的,定要参阮仕祯一个宠妾灭妻不可。”
  阮柔嗤之,这么些年,要参早参了。
  当年明家获罪,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若非阮仕祯及时迎娶明颖,目下无尘的名门才女,便要沦为任人攀折的玩物。
  阮仕祯是明阁老的学生,本与明家大小姐毫无交集,却愿救她于水火,丰衣足食供养多年,这还不够,非要陪上一生的幸福,才算完吗?
  阮柔愤愤难平,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情绪。
  “祖母年事已高,提出分家也是为子孙着想,裴夫人当知,圣上以孝治国,阮府上下以祖母为尊,任何人都不该违逆她的决定。嫡母大人,您说,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沈之砚先前遇见匆匆赶来的阮仕祯,这边三个女人一台戏,正唱到紧要处,他有心奉劝老丈人一句,莫要冲进去出头为好。
  两人便站在廊下,侧耳静听这边的对话。
  沈之砚听到这里,心头一动,目光所及人群之中的明氏。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阮柔的嫡母,当初他来迎亲、以及三日回门,这位都未出现。
  若说这府上有谁想害老夫人,恐怕……只有这人有动机。
  阮柔话中有话,虽不挑明,句句直击要害。
  明氏内心早就在抓狂,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来,也只能拼命维持面不改色。
  她颤着眼睫,哀哀低泣,“姨母,我在这府里诸事不便,没法子张罗承宇的婚事,还要请姨母帮着些,他早日成了亲,我也能早些离了这里……”
  裴夫人怜心大起,然这府上的事到底不到她说了算,恨声道:“既是这样,何须还留在这儿受人遭贱,不如今日你和承宇就跟我回相府去。”
  “这……恐怕不妥。”明氏低语。
  “有何不妥!”裴夫人大手一挥,“那是姨母的家,从今往后便也是你的家,我当年便答应了你母亲,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你,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又如狂风呼啸般离去,扫荡过后的芳菲斋只剩一地狼藉。
  阮柔在她们离开后,悄悄去那院子看了看,幼时阿娘就严厉叮嘱,绝不可以到这里来,以至芳菲斋自那时起便成了禁地。
  越是如此,那时的她便越好奇,时常打院墙外经过,都会刻意慢下脚步。
  常有琴音或茶香飘出墙头,间或还会听到女子低柔的诵吟声,当年明氏才名远播,琴棋书画、调香、茶道样样精湛。
  这样的女子,在深宅大院中虚度光阴,直至年华老去,想想是件挺可悲的事。
  而今,那个出身言情书网、娴静婉约的女人,在阮柔心目中的形象忽地大变,成了背德藏奸、恩将仇报的杀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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